唐曉瑤:花兒不知人間事


《她豐城》編輯唐曉瑤(筆名:月光煮茶)是江西知名女作家。她用細膩婉約的筆觸和真摯的情感,描述了在全民戰疫期間南昌都市家庭的故事。

唐曉瑤:花兒不知人間事


  • 花兒不知人間事
  • 作者:唐曉瑤

2020年元月20日,農曆二十六,大寒,乙亥年最後一個節氣。

早晨八點,田一寧像往常一樣,匆匆趕往地鐵2號線永叔路站。

路過那家每天食客熙攘的“老上海餛飩店”,瞥見店鋪卷閘門緊閉,門上貼了一張“暫停營業、回家過年”的告示。

傳統的中國人過日子,是貼著節氣過的。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再遠,也要回家;再窮,也要過年。回家是積攢在心靈最柔軟處的鄉愁;過年,亦是一道關檻。年關,辭舊迎新,給自己的生命裡注入一些新的東西,刷新或者重啟一下來年的運程。只要一過年,天大的困難都會過去,好運氣似乎也會不請自到。

以往,小年還沒到,田一寧也像身邊的姐妹一樣,開始忙著籌備年貨,吃的用的穿的,都要挑自己最滿意的;遵循舊俗,提上兩盒老人心儀的點心,上門給長輩去送年,捎去身為晚輩的孝心和祝福。

儘管騰不出時間,她還是網購了好幾個品種的鮮花,囑咐放假在家的女兒注意查收。她還想到,待到年三十放假回家,時間會很倉促,於是,列了一個以食品為主的購物清單,讓女兒去一一採買妥當。

這個點,正值這座城市的出行高峰。地鐵上,除了上班族,更多是推著旅行箱、還有帶著大包小包土特產的人們。

安靜坐在地鐵裡,田一寧四處張望,揣測身邊隱秘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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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那個妝容精緻、神情冷漠的女子,會有怎樣的故事;對面那排座位上兩個青澀的學生情侶,能夠在一起相愛多久;還有那對從菜場採購準備回家的老年夫婦,是誰操縱“鏟”權呢?

那些形色各異的行囊裡,是否帶著遙遠的草香,是否帶著美麗的夢想......

她覺察到,就在這幾天,戴口罩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微信那頭有朋友也在提醒:你戴口罩了嗎?你也要戴呀!

抵達南昌西站,乘客們像打開閘門的潮水,一股股湧出車廂,留下一排又一排空蕩蕩的座位。她感覺此時的地鐵像個潛水艇,似乎要浮起來似的。

一個戴著粉色N95口罩的姑娘,與她面對面坐著。她看不清姑娘的臉,但可以揣摩出被口罩遮掩的明媚,筆挺的鼻樑,花瓣一樣的紅唇。口罩上面的那雙眼睛清澈、透亮,也在默默地打量著她。

第二天下班,吃罷晚飯,田一寧幫著母親收拾完碗筷,下樓去散步,想著到附近的藥店去轉悠,買幾個口罩。

憑藉著高德地圖,連續走了三家藥店,益豐大藥房和黃慶仁棧華氏大藥房連鎖店,進店光顧的,都是和她一樣,來買口罩的。

店員告知,口罩已經售罄,益豐大藥房給了個充滿希望的答覆:板藍根貨源充足,至於口罩嘛,明天上午會到貨。

田一寧繼續按圖索驥,又循到位於繩金塔街的一家益豐大藥房門店,得到還是同樣的答覆。

她有些失望,只好掉頭,向南,原路返回。

等候一個紅綠燈的時候,抬頭看百米之外有一座仿古牌坊,上面刻著“繩金塔美食街”幾個大字,在燈光的輝映下,跳躍誘人,兩個大紅色的燈籠懸掛於正中央,喜慶而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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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白天出了太陽,暖和得彷彿像春天提前到來似的。畢竟是數九寒天,風像猛然潑過來的一盆冰水,一下子濺到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拉緊脖子上的圍巾。

順著頭頂一串串紅燈籠散發的朦朧光暈,向前慢慢踱步。

兩邊商鋪林立,貼著各種標籤的主題餐廳,古香古色的漢服店......眼睛似乎忙不過來了,中間還有一排美食亭。

雖然此時光顧的食客遊客不多,但是,她可以想像得出這條街在白天,甚至在週末、節假日的熱鬧與火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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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鐺--”幾聲衝擊耳膜的鑼響拉回了她的思緒,打破了眼前的寧靜。循著聲音望去,只見迎面走來兩個穿著黃馬甲的大姐,確切地說是志願者或者社區幹部。一個敲著鑼,一個舉著擴音器,裡面在循環播放著S城口音的普通話: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出來快一個小時了,田一寧想,母親可能會擔心了。於是,她不敢貪戀眼前的美輪美奐,止步,折返。

路過距離出口最近的一個燒餅攤,經不起誘惑,點了一個蔥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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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主看上去是個年紀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只見她嫻熟地在電腦上下單。趁著等待燒餅出爐的時間,和那個女子聊了起來。她說,自己是安徽人,出售的這款傳統美食屬於全國連鎖,自己一天賣了多少,上面全都知道,然後按照銷售量來抽點。

田一寧的好奇心又蹦出來:“不準備回去過年嗎?”

女人笑著說,自己成家生娃早,老公身體又不太好,守在家裡,兒子剛讀大學,女兒正在讀高中......這不就要過年了嘛,生意會好做些,看看能不能為孩子賺點學費,貼補一下家用。

回到家裡,母親還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追劇,父親已經睡著。

田一寧告訴母親剛才的所見所聞,買口罩的經歷,還有遇見了兩個走街串巷的熱心人......母親告訴她:“我們院子裡,每天也會有社區幹部過來敲鑼。”

農曆二十八,還是那個點去單位打卡,不過手裡多了一個拉桿箱。出門前,她塞給父親一個紅包,算是給老人提前拜年,也是辭行。又告訴母親,自己大年初七就會回來的,照顧好父親,更要保重自己。沒想到這次分別後,再見,成為“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奢望。

下午三點,田一寧從地鐵大廈站上了去往F城的168公交。車子剛剛從始發站紅谷配套中心出來,這是第二站,平常這個時間,座位可以隨便挑,隨便坐。但是今天不同,畢竟是一年一度的春運了,她一直走到車尾倒數第三排,才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

車上戴口罩的人,幾乎沒有一個。

猶豫了一會兒,田一寧還是打開手提包,裡面有一沓朋友贈送的口罩,她撕開包裝,抽出一個戴起來。

路上交通比較順暢,進了F城的老城區,也沒有遇上被堵住的車水馬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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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把碗筷收拾完畢。

在外面與同學聚餐的女兒回來了,順便買回了三包口罩,每包有十個。

“在哪裡買的?多少錢一包啊?”

”就在前面那個小區的一個藥店,20元一包。”

“啊,這麼貴!”

她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覺得女兒懂事了,知道分擔家事了。後來的日子,女兒買回的這些口罩成為最妥帖的安心。

第二天的朋友圈,不斷有各種關於購買口罩的信息反饋,她認為價格有點小貴的口罩,在同一家藥店竟然賣到60元一包,且已經售罄,從此,一“罩”難求,成了庚子年全民都過不去的梗。

從去年開始,女兒逐漸養成了逢每月的農曆初一、十五吃素的習慣。大年初一,女兒依然堅持吃素。

因為是過年,餐桌上都是大魚大肉,幾乎沒有讓自己的孫女可以吃的東西。在本地只有上了年紀,吃齋唸佛的人,似乎才會有的飲食習慣,自己的孫女年紀輕輕的.....田一寧的婆婆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又心疼孫女沒吃飽,嗔怪她沒有提前告知。

女兒看到自己的奶奶誤會媽媽,趕緊接過奶奶的話茬:‘’是我自己要吃素的!”田一寧為了證明不是自己的灌輸、“誘導”,在婆婆面前,大快朵頤起來。

其實,女兒在很小的時候就有這種飲食習慣的傾向,也不是純粹的挑食。

那時,稚嫩懵懂的她也不知道什麼叫吃素,吃素與信仰究竟有什麼關係。青蛙、鴿子是童話故事裡的小精靈,怎麼可以成為人類的食材呢?老師也說,青蛙是捉蟲能手,莊稼的保護神,至於鴿子,在古代就是美麗聰慧的信使,是人類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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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無息的光陰裡,已經長大成人的她,對這個世界,對天地萬物,有了更多更新更深層次的認知了。

之前,女兒曾和她聊過這樣的話題,她的一位學姐即將披上婚紗,女生是個素食主義者,堅持常年吃素的習慣,主張婚禮從簡,不擺宴席,原因是避免殺生。

張小嫻說,吃清淡食物,過樸素生活,把慾望降低一些,再降低一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又是誰說,槍響之後,沒有贏家。生而為人,還是要心存敬畏,行有所止。

不吃,就是放生!

武漢封城,疫情來勢兇猛,像打開的潘多拉魔盒,迅速蔓延到全國,庚子年的序幕這樣慘烈地拉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延續了千年的喜慶在這個除夕夜戛然而止。逆行、馳援、捐助......驅散了團圓、狂歡、憧憬。

女兒告訴她:“媽媽,我代表全家在網上向湖北省紅十字會捐款一千元。半個小時,就達到了一千多萬呢。”“是正常途徑嗎?”她有點將信將疑,女兒急了:“通過支付寶捐的。”

第二天,朋友圈一片譁然,滿屏都是對FB紅十字基金會的質疑聲。一邊是戰疫前沿防護用品告急,另一邊是懈怠與輕慢,捐贈物資分配不公,捐贈物品積壓,分發效率不高等諸多管理漏洞,掀起了全民輿論討伐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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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年輕純真的心靈驟然被黑暗的陰霾籠罩,女兒懊惱得一言不發,飯沒吃下去幾口,這些錢是長輩給的壓歲錢,一千元是她半個月的生活費了。

晚上入睡前,田一寧在微信上寫了一段話給女兒:

善良是一種選擇,請保持你的善意,無論是簡餐素食,還是扶危濟困,未來的日子裡,我們還要將善良進行到底,一直善良下去的人,最終是不會被這個世界辜負的。不過,要讓善良長出甄別真偽的眼睛,生出一雙正義的翅膀,讓善良降臨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身邊去。

一個14天接著又一個14天,蟄居禁足的日子裡,她惦記牽掛在S城的父母。

風燭殘年的父親身患重疾,去年年末,住院半月有餘,出院以後,就一直困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兄妹幾個平時忙於生計,母親又堅持不請保姆、鐘點工,於是,80歲的照顧82歲的,身體好一點的照顧身體差的。

他們兄弟姐妹幾個,誰有時間,誰就回去看望、陪伴,幫著尋醫問藥,特別是剛退休的大姐,隔三差五地回家,給父親洗頭擦身洗腳,換洗衣服,做飯打掃,協助老母親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這個不相往來的春天,老邁的母親一個人擔驚受怕,負重,承受,亦有著閱盡千帆的氣定神閒。

關門潛居的當下,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在家庭微信群裡,互相溫暖,彼此鼓勵。疫情拉開了空間的距離,卻阻隔不了血溶於水的親情。

每天打電話給母親,成為最重要的事情。瞭解二老的生活起居,父親的身體狀況,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吃的東西應有盡有,一點也不著愁,何況我們老了,也吃不了多少。關鍵是封城封路,小區封閉管理,你們兄妹幾個誰都來不了,公交地鐵也停了,我沒辦法去給你爸看病抓藥。你爸就是相信中醫,他習慣了找胸科醫院的那個李郎中......不過,家裡還有你爸住院之前,吃剩下的十五包中藥......”生死關頭,良藥真的可以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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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抵達的前一天,又接到家裡的電話,母親牽念遠在F城的她,也會主動打電話過來詢問,那頭傳輸過來的聲音竟然不是母親的,而是父親嘶啞又大聲地喚著她的小名:‘’今天我起來了,不要擔心啊!”

那一刻,一直懸著的心,得以歸位,落定。

有時,她也會想起那個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賣燒餅的安徽女子不知道是否回到了老家,還是一個人滯留在異地他鄉?還有那兩個敲鑼喊話巡夜的社區女幹部,是否因為疫情的突發,工作更加忙碌、繁重?

時代的雪花落下來,到了個人頭上,都是一場雪崩。

放下忐忑與焦灼,在靜靜地等待中,送走了”立春”,又迎來了“雨水”。那些年前叫女兒採買的一大堆食品把雙開門的冰箱填充得很富實,換來足不出戶的安定。

田一寧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心起糧食和菜蔬,用一日三餐來體察什麼叫作:細數柴米油鹽。在這個超長的假期,從如何挑選食材、洗菜切菜開始,悉心地教導女兒,學會給自己做一頓飯。

一盤豌豆,兩根胡蘿蔔,三個玉米,半包火腿腸,分三次做成同一個菜:火腿腸炒三丁,斷斷續續吃了三天。每天浸淫在精打細算的煙火裡,不敢浪費來之不易的一飯一蔬,讓她覺得在自己在逐漸複製還原祖母、外祖母那輩女子的溫良恭儉,還有賢良淑德。老祖宗留下的那些傳家寶,不知什麼時候起,被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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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五花肉,吃了四天。肥瘦搭配,肉盡其用,均衡著飯碗裡的葷腥。那些無處安放的負面情緒從她的指縫間漸漸疏導、排遣。

畢竟是春天了,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像外婆親手做的花棉襖,暖烘烘的,催生睡意。打了個盹,醒來,去廚房收拾還未洗的碗筷,一陣歌聲悠悠地飄上來,俯視窗外,一個女人穿著毛絨絨的家居服,戴著口罩對著手機,好像在玩全民K歌。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她聽出了其中的惶恐,忐忑不安,聽清楚了那個女人用盡力氣在唱: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

多少祈禱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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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鐘非常紊亂了。夜,很深很深,她沒有一點睡意,坐在床上,翻閱那些擱置了許久的閒書。

北窗下,有一個人工挖掘的池塘,已經乾涸了兩個季節。這樣沉寂的夜晚,意外地傳來幾聲沉悶的蛙鳴,側耳辨別,那是一隻先知先覺的精靈,孤獨而又警醒,她完全相信自己還沒鈍化的聽覺做出的判斷。“驚蟄”還沒到呢。

透過窗紗,可以望見對面的高層建築還亮著一格一格的燈光,彷彿一雙又一雙睜圓的佈滿紅血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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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塵車又準時開過來了,像個勇敢而又孤獨的戰士。

每天的子夜時分,那輛抑塵車與路面摩擦發出“轟轟轟”的聲音,會準確畫出它的行蹤軌跡。從小區北面的府前路繞到南面的龍光大道,來來回回沿街消殺,噴射出咬牙切齒的仇與恨。

她無比懷念,曾經晴朗的白天,這龐然大物噴出的水霧與陽光合作,魔術師一般迅速變幻出一高一低兩道彩虹,車過之處,留下的都是旖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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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潔白的百合,高冷的水仙,金色的澳梅,桔色和粉色、大紅的非洲菊,那些年宵花兀自開著,沒心沒肺。

去年春天種下的一棵海棠,不知是何原因,生了蚜蟲,噴了殺蟲劑,也無濟於事,後來,聽了女兒的建議:把它移到窗外去吧,可能有天敵會來消滅它們。

也許,真的是天敵助力,又汲取了充裕的陽光雨露,天地之精華,得以重生,在這個春天迎來了繁盛的花期,原本光禿禿的枝條上又萌生出了花骨朵,綿密,飽滿,含苞待放。

還有戊戌年春節開始養的一盆杜鵑,也沒有讓她失望,比已往更加鮮豔濃烈,熱熱鬧鬧。

哦,花兒不知人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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