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愙齋書法」薛龍春: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本文刊與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所出版的《王鐸·傅山選粹》,作者薛龍春,原標題為: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我因在臺北開會,第一次拜訪臺北何創時書法基金會並觀摩藏品,至今已經快七年了。明末清初的書法,是基金會收藏的一大特色。因為研究方向的關係,他們的許多藏品都是我非常關心的。基金會近年來的展覽與藏品研究活動也備受矚目,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三大冊的《明代名賢尺牘集》整理出版;二〇一四年四月,『萬曆大展』在上海成功舉辦,吸引了大陸各地的觀眾,展覽的專題研究發表於《中國書法》雜誌二〇一五年第二期;二〇一五年四月,基金會又在臺北舉辦王鐸、傅山專題展覽。受基金會之託,本文選擇展品中三件王鐸書作,考其原委,並略作分析引申,俾觀眾對於這些作品的受書人、內容及形式上的特點有更深入的瞭解。

「愙齋書法」薛龍春: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王鐸 行書贈單大年家丈

文語云:

聞便之老兄竺學,翮健未飛,世之鶱翥赤霄,固羽如輪,然豈盡博貫培風者歟?便之行擁睪比,闡顯聖奧,演浚淑人,俾眾礱於學、竺於德,育養遐翮皆成物,大陶鑄無有所抎也,矧曰子孫扶搖天風?單大年家丈未得晤,知其為高品,率爾數言以贈。丁亥八月,孟津王鐸。

文語將贈言與贈書合二為一,是王鐸書法作品中一種非常特殊的文本,目前所見約有四十件,大多寫給那些初識或未識的友人,其中有不少作品都以『聞』字來展開,這件贈予單便之的作品也是如此。因為與受書人不相熟,一些文語作品還特地註明中介為何人。


在過去的論文中, 我曾推測『便之』為順治三年進士高密人單若魯,單若魯因選為庶吉士,與王鐸同館,故交往頗多。自順治四年(一六四七)至七年(一六五〇),王鐸曾為作四軸一卷,分別是《杜甫贈陳補闕詩軸》《答問一首軸》《五律詩軸》《送周櫟園還閩詩軸》,以及一件《花卉卷》。北京保利二〇一四年春拍嘗見單若魯詩扇一件,其書法亦規模王鐸。但細讀這件文語有『翮健未飛』云云,可知單便之在順治四年仍未騰達,故不可能是單若魯;又稱其為『單大年家』,則很可能是單若魯的家人或族人。查順治三年(一六四六)高密單若魯(字拙庵)、單父令(字香令)皆成進士,單父令之父單㟶自萬曆戊午(一六一六)領鄉薦後,一直未售,後以子貴贈蘇州府推官。方誌中這樣介紹他:『單㟶字次姚,端方嚴毅,篤志好學。弱冠登鄉薦,益潛心於古今文律及宋五子之書,刻《南北二奇》《四書要說》以授生徒,問業者戶外屨常滿。有《紫邱文集》藏於家。』可知他在家鄉一直教授生徒。文語稱單便之雖然饒有學識,但困於場屋,以教授生徒為業,王鐸雖未識其人,但聽說了他的品行與學識,故為作贈言,以資鼓勵,與方誌所述身份完全一致。在文語的最後,王鐸又說,便之的教授生涯將澤被所有生徒,更不必說自己的子孫仕途得志。這與單家一年出兩進士的情形也合若符節。據單㟶弱冠成舉人,知其生萬曆二十五年(一五九七),與王鐸年齡相仿,故王鐸稱『便之老兄』『單大年家』。方誌未揭單㟶又字『便之』,待查。


王鐸喜書綾,且偏愛緊緻的板綾,質地過鬆常常是他所抱怨的,如贈裴希度《臨古帖卷》跋文雲:『又苦綾不健,甚徙倚,未盡欲書之興,此亦命也歟!』贈戴明說小楷《詩冊》跋文雲:『綾稀疏,墨不相浹,惟操筆者自知之。』這件作品所用的綾質地鬆軟,墨瀋常有不規則的滲化,有些點畫因此顯得相當『疙瘩』;有些地方則綾不受墨,時露底色。但這恰恰又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視覺趣味:偶然性與不確定性。晚明書法因尺幅展大,要求一種與之相適應的處理形式與空間的方法,這種偶然性與不確定性適逢其時。


王鐸書寫的文語作品,在章法上也有一些特點。他一般採取三行佈局,但因為一邊打腹稿一邊書寫,文字要湊足幅面,不能過多或過少,這常常造成了篇章的『滿』。王鐸偶爾也有『失誤』,比如他有時會因三行寫不下而出現了沒有預設的第四行,這一行常常只有一個字,顯得既擁擠又突兀。這件文語作品也是一個極端,雖然他在計劃的四行之內完成了正文,但因為太過逼邊,左側已無法安頓落款的部分,故王鐸別出心裁,在右側的空隙中洋洋灑灑寫了一行十九個字的長款。密上加密,又因為字形大小的反差,反而沖淡了通篇過於擁塞的感受。這種新奇的落款方式,並非出於事先的設計,而是一種救失的權宜,但展現出王鐸應付複雜局面的手段與能力。對於環境與局面的操控,正是一個藝術家高人一籌之所在,王鐸論作文時曾說:『文要在極窄狹處佈局佈勢,使有餘地,如高崖臨萬仞之谷,崖窮路斷,卻墄石為基,插架懸木,展拓于山壁之外,為院為亭榭高臺,使人登眺不窮,引矚無限,此段景界尤為奇曠。』這段關於奇曠趣味的描述,完全可以作為王鐸這件文語作品章法特點的註腳。


「愙齋書法」薛龍春: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王鐸 雜書《贈愚谷詩》


本卷書《盧巖》《拔劍》《誰解》《繇東峰天池入支硎》《洛南山》《雲翼、禹峰過舟中話海嶼》《泊楚王鎮》《至豆公村》《柬彭禹峰》諸詩。題跋雲:

丁亥正月上元,過訪愚谷老詞宗,飲我以醑,遂書俚言,俚言多不喜者,強書,或不笑此乎?二十餘年老友,以意氣相締好,又不在詩之工拙論也。王鐸具草。

前三詩收入《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四、卷十八,餘詩收入《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一、卷十四,《洛南山》未見於集。詩皆作於明末,其中有些曾在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二月書為隸書冊贈予友人『翼隆』。


王鐸應付友人求索,常臨帖數行,《京北玄真妙作》題跋雲:『吾恆書古帖,不書詩,世見尠好詩者。』這件長卷書自作詩九首,不僅因為對方是自己的故友,也因為此人擅長詩文,與王鐸有同好。


按《(康熙)益都縣誌》,王瀠字帶如,號愚谷。萬曆庚戌(一六一〇)進士,與鍾惺、鄒之麟、文翔鳳等出同門,文名藉藉海內。由大理寺評事歷計部郎,至山西副使參政,以憂歸。復起督福建學政,擢太僕少卿,致仕。詩文天才逸發,如風生泉湧。又善草書,有晉人之風。


據『二十餘年老友』,知王鐸與王瀠相識於天啟丁卯(一六二七)之前,時王鐸任翰林院檢討。《擬山園選集》文集收王鐸致王瀠書札一通,雲:

足下千古作,率其強甲勁弩以逼處,未易爭鋒蕞爾。王子所刻稿以小國鄰大齊,猶惴惴懼敝賦之索也,而乃謂僕作數百年寡二,狎主齊盟耶?為是囁嚅,意中恐海內目論未必人人如青州王帶如者。雖然,有足下一二君子共語,僕於爭鋒亦知自勉,仍有三十餘年歲月,頟頟逐逐,豈必終為蕞爾,無強甲勁弩?

這封信約寫於天啟末年,可知王鐸此際已刻詩文稿,王瀠對之評價極高,以為『百年寡二』,而王鐸亦將王瀠引為詩文知音。


王鐸與王瀠再次見面,已是順治三年(一六四六)的八月。他們偶然在畿南巡按蘇京(號臨皋)齋中相遇,蘇京乃王瀠同鄉,亦王鐸摯友。王鐸草書《自作詩卷》中《帶如》一首,有『座逢不約在塵途,氣概如君海內無』云云。當日,王鐸還為蘇京草書杜甫詩一卷,款識雲:『丙戌八月,偶臨皋老公祖齋,書子美作,時同帶如。』在當時所寫的《投帶如、臨皋》一詩中,王鐸稱即使是二十多年未見,王瀠與自己仍頗多相合之處。而《贈帶如》一詩則道盡自己入清後的心緒,詩云:

別君二十年,相見各老顏。世事今如此,低頭淚不幹。君奇峭,文蔚豹,抆淚仰天堪大笑。吾生昂藏骨幹身,安能刺促向世人。鴻鵠一舉凌青天,如其不遇,蛟鯨亦可縱之大海深淵間。其心否泰既非我,羲和失馭五嶽崩而四瀆塵。坐使憔悴於窮途,坎壈徽纏泣鬼神。窮途復窮途,亦非神所作。有書聊為讀,遇酒即為酌,楶棟合傾圯,英雄宜凋落。豪吟狂肆淚何為,不勞浮雲驚齦顎。君不見林獸人言山留花葯,奚必厭薄乎松泉,奚必健羨乎臺閣。無煩憂,得早休,公侯榮瘁俱悠悠。

詩中,王鐸指出國破家亡,身在窮途,此時隨遇而安,只願早日休官,而不再羨慕臺閣功名,更不爭取在新朝得到重用。


順治四年(一六四七)上元日,王鐸特地過訪王瀠,酒後為他寫了這件自作詩卷。這是一件典型的雜書卷,所謂雜書卷(冊),是指在一件手卷(或冊頁)作品中,雜合了多種書體,且字的大小不一,甚至行款高低也不一。白謙慎先生在討論傅山的書法時,曾將這種作品形式上溯到晚明的王鐸,並認為得自題跋風氣與晚明書籍版式設計的影響。在我看來,王鐸好臨《閣帖》,《閣帖》的編排方式可能是更為直接的因素。王鐸存世的臨帖作品中,有大量的卷冊因臨摹古帖,而成為雜書卷冊。《淳化閣帖》的編排體例以人物為序,一個人物有時收入多種書體,有時相鄰的兩個書家,書體、字的大小也大相徑庭。王鐸的卷冊臨摹作品大多順序臨寫,且基本忠實於原帖,因此,這些臨作常常彙集了楷書、行書、草書等多種書體,這很可能啟發了王鐸在書寫其他文本時,將雜書多體作為一種新的視覺資源與旨趣加以發揮。本卷雜合了大行書、小行書、小楷書、大楷書、草書諸體,觀賞的過程時時被字體與大小的變化而打斷,同時也激起觀眾對更多變化的期待。其中,《雲翼、禹峰過舟中話海嶼》一首最為特別,前半為小行書,而從『文章道不孤』的『道』字開始,直到全詩結束,卻採用了碩大的顏體楷書,這表明王鐸刻意營造諸體雜糅,以及正常的閱讀被阻斷的突兀趣味。而從觀看方式而言,雜書卷冊與晚明小品文段落性的閱讀方式或許也有一定的內在聯繫。

「愙齋書法」薛龍春: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王鐸 與柱國六翁尺牘

札雲:

臺下更有以鑄我耶?長安米價日沸,曲突煙清,幽書屋潤,雖消遣歲月,人事馳騎,宵聽噪筵,煤氣雜來,良荒神況。非有臺下之知,有不皮相鐸為縮鯿之物,尋隙地習懶哉?鐸鹿鹿,自知百無一長,其於政事劻勷,毫無所具,空隨行隊,混跡人徑,無所利益於聖明之世。鐸面目自憎,鏡裡須鬢,稍鑷三白,須鬢有相憐之色。四十無聞,鐸復何言?雖然,鐸材雖瓦缶,有師襄之鼓,貌髏頑珉,有何氏之顧,人生知己有限,又堪自慰矣。臺下問及俗字,夫俗字,紙硯間小伎倆也。塗鴉之形,臺下忘其魗,嗣另遣上獻。弋志耘情,半生不專竭於此,即以此受教誨,又奚不可?辛未八月廿八日申時,書奉柱國六翁老詞宗臺下,王鐸頓首敬裁。餘地眘識不敢有,又令弟老前輩夙受德相成,聞靜攝相憶,一緘奉之,勞蘧使轉呈也。將緘又贅。

在這封信中,王鐸自述年齒日增,卻無有建功立業的苦惱。不過幸運的是,自己被收信人兄弟視為知己,希望對方多加陶鑄。在信的最後,他答應為對方作書。


按六翁即侯恂,字若谷,號六真,他是太常卿侯執蒲的長子,與弟侯恪同登萬曆丙辰(一六一六)進士,天啟間除御史,在臺正論侃侃,後出按貴州。璫禍起,父子兄弟乃相繼黜逐,一時商丘侯氏東林黨魁之名遂震天下。崇禎改元,復為御史,己巳、庚午(一六二九—一六三〇)間,邊事益棘,侯恂因才望由冏少超拜兵部侍郎,視師昌平。昌平向為軍事要地,也是明代帝王陵寢所在,王鐸《賀左司馬侯公擢大司農序》對於昌平的重要地位曾有描述:『(昌鎮)西枕居庸、白登一帶,士馬倚毘而唇齒之,東北與毛憐骨打之種犬牙相控。陵寢安,則京畿安,京畿安,則天下安。』其贈侯恂詩亦云:『昌平喉舌幽燕地,雄略當今重漢官。曾見犬羊來古北,忽傳烽火照長安。委蛇惟爾紆酬策,慨慷憑誰議築壇。女直虎敦方外結,危疆何以報金鑾。』所言乃崇禎二、三年之交,皇太極率兵薄城下,京師戒嚴一事。隨後侯恂領命北鎮昌平,東西控虜,以護衛京城。這封信稱受書人『柱國六翁』,柱國在明代是十二階武勳的第二階,從一品,然檢明代史乘,未見侯恂得授此勳,待考。


歸德侯氏與王鐸有通家之好。侯恂、侯恪兄弟,及子輩方域、方夏、方鎮等與王鐸皆有交往。侯恪字若水,一字若樸,閹黨專權時被劾罷官。崇禎初起為庶子,與輔臣韓爌、姚希孟更削《三朝要典》,頒定逆案。後遷南祭酒。侯方域以為王鐸選庶吉士乃其叔侯恪之力,所撰《司成公家傳》雲:

公為詩推杜甫,而洛陽人王鐸者後公舉進士,能為詩。既第,家貧甚,公更推薦之,鐸以此得入館,後卒以詩名當世。自唐杜甫沒,大雅不作,至明乃復振,雖李夢陽、何景明倡之,得鐸益顯,公之力也。

崇禎七年(一六三四),侯恪卒,年四十三,王鐸有《哀侯木庵前輩》三首,並作《哀喆賦》,自稱『素受磨切,深締鳴嚶』,知己之恩十有三年,逆推其受知於侯恪正是天啟二年(一六二二)王鐸舉進士之時。而這封信中,王鐸也提到『令弟老前輩夙受德相成』,可證侯方域之說不誣。嗣後,王鐸經侯恪墓地,亦有詩相吊。


而王鐸與侯恂的友誼,則一直綿延到明末,且王一直尋求侯的庇護。大約在崇禎六年(一六三三),王鐸以資俸當升,求南司成閒職,嘗有書與侯恂,乞其向首輔周延儒薦舉:南地僻,人不肯南,鐸以侍講管司業,又兼職外轉局也,人升諭德不為此也。鐸為,得以肆力讀書,坊間便於剞劂,二十年批評撰著,皆可藉以災梨,甚為便耳。且迎家父家母垂白雙親,時愉奉於膝下,老親臺錫類多矣。萬惟鼎言深切諄求,則得以居於閒地。提出這一請求的同時,王鐸贈周鍾一、瓶一,為侯恂書室清玩。兩年後,王鐸得南京翰林院掌院一職,或許其中亦有侯恂出力。崇禎十五年(一六四二)十一月十五日,王鐸攜家南行避亂至汲縣,有書與侯恂,時侯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札雲:

昨到新鄉輝縣,會郭世兄,乃蘇門先生之令郎也,鐸厚擾,相愛之深,因此相洽,求老親翁便中一字與輝縣餘縣公,求青目郭宅門戶,即鐸藉手老親翁以報郭世兄也。郭生員官生名士標,郭生員名士棟。與有同感,敢忘鴻庇乎?


此前王鐸借居輝縣郭士標、士棟兄弟家,此札請求侯恂作書給輝縣縣令餘某,請他對郭氏兄弟多加關照,所謂藉手以報也。而王鐸的謝禮,則是許諾在抵達江南之後,為侯作一卷書畫。王鐸贈予侯恂的作品,今天只有一件《六根無塵圖軸》流傳下來,作於崇禎十三年(一六四〇)冬日。而《王文安山水冊》九幅,亦為歸德侯氏所藏。入清之後,王鐸也曾為侯方域作書。與晉唐法書多為書家日常的稿草、書札不同,宋代以來,抄寫他人詩文漸漸成為風氣,黃庭堅寫過的各種古代文本就達數十種。這種非實用的書寫,或可稱其為較正式的『作品』。明代以來,書家的『作品』越來越多,在風格上與他們的日常書寫有一定的差距。董其昌的信札常常比正式作品馬虎,而文徵明與王寵雖然寫給他人的信與一件作品無異,但家書的書寫態度與速度也有明顯的不同。但王鐸似乎將每封書信都當作自己的作品來對待,即使是家書也毫不例外。這封寫給侯恂的信,與本年九月寫給寇從化的一封信,都可以視為他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來對待。王鐸是歷史感很強的書家,對於書札的重視也可以從他一些書信中的措辭窺得一斑。如他因為『字未楷』『凍墨受漬』希望對方宥罪,因為用了『極不堪』的筆,而害怕對方見笑。對於王鐸而言,他的『日常書寫』也許只有在詩文手稿中才能見到,傳世的近三十種王鐸詩文稿,與他的『作品』有不小的差距,這是因為他從未預料到這樣的墨跡在刻稿之後,還能夠流傳到後世。

——薛龍春 乙未正月初三於南京

「愙齋書法」薛龍春: 王鐸三件書作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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