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故事|“鬢邊”說(上):為什麼男旦“比女人還要女人”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電視劇《鬢邊不是海棠紅》(以下簡稱《鬢邊》)裡,程二奶奶看男旦商細蕊演《戰宛城》裡鄒氏思春“咬手絹”,酸酸的:比我們女人還要女人呢。

文化故事|“鬓边”说(上):为什么男旦“比女人还要女人”
文化故事|“鬓边”说(上):为什么男旦“比女人还要女人”
文化故事|“鬓边”说(上):为什么男旦“比女人还要女人”

《鬢邊》的播出,帶動了一波京劇熱,BUG雖多,但如果換成一位女演員來演一個京劇旦角的長成記,恐怕也不會引發這樣的討論:尹正的胖,適不適合演男旦;他的扮相和張國榮比誰更美;他在舞臺上演的女人,到底是“讓人想睡,還是讓人想愛”(劇中商細蕊的臺詞);商老闆演《戰宛城》鄒氏伸舌頭咬手絹,為什麼會引起觀眾的不適……

文化故事|“鬓边”说(上):为什么男旦“比女人还要女人”

確實辣眼睛……

所有的點,都聚焦在中國戲曲的跨性別表演中:他是一個男人,他扮演女人,他是一個男旦。

仔細想,我們最愛看的,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倒置:看男人如何演女人,女人如何演男人。

尤其在京劇表演裡,很多人對男旦的表演更感興趣,討論也最多。男人扮女人,本身在生理條件上是有缺陷的,嗓子不是女人的,身材也不是女人的,為什麼反而能達到“比女人還女人”的境界?

二奶奶這句點評,一針見血。

(一)一個由常態變成非常態的名字

如今看來要打個標籤的“男旦”,在京劇自清代形成之日起,是一種常態。

清政府幾次下禁令,禁止女性演戲,也禁止女性進戲院看戲,男女合演,被認為是有傷風化的。那時候,不管是臺上演戲的,還是臺下看戲的,都是男人,扮演女性角色的旦角,當然由男演員擔任。

英國伊麗莎白時期也一樣,職業戲班是全男班,沒有女人,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是男人。

因此男旦的產生,並不是我們現在想的那麼稀奇,它合乎歷史,是順理成章的事。“男旦的產生並非藝術的選擇,而是社會性別規範的要求。”南京大學副教授陳恬說。

所以,男旦這個名字,過去是沒有的。人們提起京劇的旦行,或者佔行,不用解釋,肯定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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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十三絕”中的男旦:餘紫雲《綵樓配》、梅巧玲《雁門關》、時小福《桑園會》、朱蓮芬《玉簪記》

清末民初,風氣逐漸開放,女性可以走上舞臺了,直到民國初年,才出現了男女同臺合演。

“她們”,反而需要特別標註一下,有了一個專用名詞:坤旦。那麼,以示區分,男演員扮演旦角就稱為“乾旦”,現在也通俗化地稱為“男旦”。

所以,男旦,其實是一個反推的結果,是一個由常態變成非常態的名字,後來反而變成了一種特殊現象,其實它是一種普遍性——過去,大家連感興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只有這一種選擇:看男人演戲。

(二)用自己的身體畫出一個女人

男扮女,女扮男,為什麼我們會特別感興趣?就像看日本歌舞伎都是男旦,很多人還是會覺得新奇。

2018年,梅葆玖先生的弟子、梅派男旦第三代傳人胡文閣先生髮新唱片,在國家大劇院舉行發佈會。國家京劇院創作中心副主任、中國梅蘭芳文化藝術研究會副秘書長池浚作為嘉賓,在臺上說了一句話:戲曲,是用演員自己的身體作為藝術作品的,作為藝術作品,和書法、繪畫、音樂的性質是一樣的,男畫家可以在畫布上畫女人,男性演員也用自己的身體畫出一個女人。只是,他們的畫筆不一樣,顏料不一樣,畫布不一樣。

“作為演員的梅蘭芳,就像一個畫家,楊貴妃是他筆下的楊貴妃,這和他本人的性別並沒有關係,就像林風眠畫仕女,誰也不會苛求,憑什麼一個男人要畫女人。藝術上的創造,男女是平等的,從藝術品角度來看,舞臺形象不必區分是由生活中的男性還是女性扮演的。”池浚說。

男人演女人,一點都不奇怪。只不過,我們生理的條件比較接近,人長得像人——你應該懂得這句話的意思,演員是人,他扮演的也是人,如果他是在操縱木偶或畫動畫片就沒事了,觀眾就不會在乎創作者和他手中、筆下的人物男女性別是否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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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的梅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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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裡的梅蘭芳,這張是簽名照

(三)由於偶然侷限造成的特殊優勢

除了性別倒置,很多人覺得,男扮女,反而比女扮女更美,就是二奶奶的那句話:比我們女人還要女人。

男旦到底有什麼藝術魅力——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用“獨特”二字了。

拋開獵奇的方面,池浚說,這是由於偶然侷限造成的特殊優勢。

西方歌劇有閹人歌唱家,他是男性的體力,女性的生理條件——對,他是需要改變生理條件的。

但是,京劇男旦不用改變生理,他就是一個具有男性的力量——男性的爆發力,對聲音的控制力,也就是底氣,然後又有女性的音色。池浚打了個比方,他的發動機是法拉利的,外觀可能是保時捷的,設計得很花俏、精美。

“優雅精緻包裹下的霸氣”——動力強勁,外觀華麗,這麼一種內外不匹配的組合方式,反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效應。

從聲樂上來說,男高音也是很難得的,突破生理極限,產生一種關閉的金屬音。如果用男高音的身體體質去唱女高音,這種特殊性會發揮得更加極致。男性聲音的質感、力度,假聲演唱便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金屬音和磁性音。

“京劇男旦,就是典型的用男高音的身體機能,唱女高音,而且還不用通過生理的改變,直接全靠技術。值錢就值錢在這裡,如果還要靠醫學幫忙,就沒意思了。”池浚說。

這就是中國高超的古典聲樂藝術。

有一次,周恩來總理陪一位國際影星看戲,他是1954年版電影《紅與黑》於連的扮演者傑拉·菲利浦。這天看的是京劇小生葉盛蘭的演出,看完後,他問周總理,葉先生是唱什麼聲部的?

周總理說,葉先生是“古典男高音”。

這個回答,神來之筆。池浚說,按照這個說法,梅蘭芳可以稱為中國的“古典女高音”。

(四)不在此山中

男旦的魅力,不光是技術,而是視角。

一個常識: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男人,才是最美,最帥的。

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茅威濤,她是坤生。乾旦,對應坤生,就是女扮男。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茅威濤作為女人,正因為她不在“此山中”,一眼就逮住了男人最有魅力的東西,最撩人的角度,而摒棄那些干擾項,只抓一點,不問其餘,可以特別純正。但是,茅威濤在《江南好人》裡第一次演了一個女人,新奇是新奇的,但總覺得沒有她演的男人好看。

男旦也一樣。

男人最知道女性吸引人的地方在哪裡,他自己是男人,他會看。

梅蘭芳演《貴妃醉酒》,有人問他:您並不會喝酒,怎麼對醉人的生活倒有經驗?

梅蘭芳說:我雖然不喝酒,但卻看見很多醉人醉態,醒眼看醉人,看得更清楚,而醉人自己倒未必知道他在醉中是些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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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中尹正扮演的商細蕊演《貴妃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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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貴妃醉酒》

梅葆玖先生說:“男的演女的要下功夫,女的演女的就便利些,因為她本來就是女的。男的那麼粗手粗腳的,想要演女的,就要狠下功夫,從眼神和手勢上都要一點一點地去學習、去體會,下的功夫比較更深。”

侷限,成了特長。男旦反而更加註重發現、提煉、再創造女性本質特徵的精髓,然後通過技法,強調、刻畫什麼樣才是真正的女人,更加入木三分,達到“比女人更女人”的藝術效果。

不能太過,也不能不到,這個分寸,很難,而最後達成的效果,其實是一種陰陽之間的中性美。梅葆玖說:“梅派本身就是一箇中性美。”

聽池浚來分析——

男旦塑造的首先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化的女性形象,但這個女性不是越媚越好、越嗲越好,而是在內心深處要有男性的特徵。男人演出女人的嫵媚其實並不是最難的,男人演一箇中性的女人反而是真正的難演。男旦比一般的女演員還要多一個步驟,是從生活中的男性變為舞臺上的女性,再從藝術形象的女性人物心中再生髮出一個男性。最終實現男人演成女人的中性化,即魯迅說的“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這對藝術把控能力的修煉要求很高,一定要有自己對藝術的拿捏和判斷力。從這個意義上,魯迅說“我們中國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倒真的未必是挖苦和諷刺。

這種創作方式,與男性畫家用自己全副審美精神,去繪製男性心中最美的女性肖像,異曲同工,又似中國的“文人畫”,在意境上下功夫,取其“神似”,達到“離形得似”的藝術效果。

《貴妃醉酒》的醉,是核心,也是最難把握的,容易過火,醉過頭。女人喝醉了,其實是一種醜態,一個女人喝醉了就更醜,但梅蘭芳演的醉酒,卻很美。演到大醉時,臉上會出現一種稚氣。鎖在宮廷裡的貴婦人,生活苦悶,貴妃的醉,要顧到她的美和宮廷夫人矜持的身份,同時又要不時露出內心的痛苦,表達她借酒澆愁的牢騷情緒。

梅蘭芳說:“她的那種醉態,並不等於淫娃蕩婦的借酒發瘋,這樣才能掌握住整個劇情,成為一出美妙的古典歌舞劇。”

反過來,女人扮女人,坤旦“有形在先”的優勢,反倒容易成為“形有餘而神不足”的劣勢。

京劇名家杜近芳說,她在跟身為男旦的老師學戲的時候,必須“學習、運用他們以男人扮女人的方法”,“表演時再把自己變回到女的”。

(五)力求神似

既然是比女人還要女人,男旦會在生活中刻意模仿女人的動作嗎?

《鬢邊》第一集,商細蕊為了琢磨蘇三,跑到窯子裡觀察妓女的動作,一個都不滿意。他自己示範了一遍指法,一眾女人歎服。

再看劇外,請看這張照片,梅蘭芳和漢劇旦角陳伯華研究指法,你覺得,誰的手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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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家徐城北說,梅先生的手,“美”得有法,“美”得有力度,往深處說,“美”的時間也長——舞臺青春。從一個小小的指法上,不難看出男旦的優勢。

“梅派藝術平淡裡見麗質,委婉中見‘骨力’,這種‘骨力’就是男旦演員所要具備的那種氣質、力度及藝術修養。”池浚說。

他扮演的女人是藝術成品,而“他”,又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木偶的操縱者和所操縱的木偶,都是自己,但他仍然是在操縱木偶。

所以,梅蘭芳、梅葆玖非常清醒:我們是在舞臺塑造藝術化的女性形象,這個形象並不是生活中的女性。

京劇旦角在講究唱、念、做、打的藝術表演中追求的,並不是再現女性的生活形象,男旦的藝術成就並不是來自他們對女人的外形模仿,而是塑造女性的藝術形象。

正如今年99歲高齡的浙江大學教授、戲曲研究家任明耀所說:“男旦演員創造女性角色的最大特點是力求神似。如果一味在模仿女性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上下功夫,必然會造成矯揉造作的‘娘娘腔’,也就會大大減弱觀眾的審美情趣。在這方面梅蘭芳的成就最突出,他唱腔甜美,表演細膩,所以愛梅的觀眾特別多,觀眾愛梅不是愛梅的女性化,而是愛他在藝術上所創造的女性角色。”

還是舉梅蘭芳的例子,國際上對京劇男旦演員也有個認識過程。

據說梅蘭芳訪美初期,有人懷疑他是個有異性模仿欲的人。後來報刊不得不發表專欄,強調梅蘭芳在各方面都很正常,是個有妻子兒女的人。

此後,美國戲劇界才逐漸認識梅蘭芳的藝術價值。美國戲劇評論家斯達克·楊說:“梅蘭芳並不旨在單純模擬女人一姿一態。他旨在發現和再創造婦女的動作、情感的節奏、優雅、意志的力量、魅力、活潑或溫柔的某些本質上的特徵,而從這些方面來扮演一個人物,穩妥地富有女性的特徵,而以舞蹈方式再現,詩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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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別林與梅蘭芳

又有人說,他們會不會演了男旦以後,就變得有點娘娘腔,甚至所謂“變態”了?

當然不對。

池浚說,在過去,不排除他本身就有不同的性別取向,再從事這個行業,這種情況確實存在,不必諱言。但絕對不是演了女人以後變成這樣。

還有一種情況,這完全是職業習慣。

20世紀50年代,在全國文代會上,有人說,梅蘭芳和程硯秋兩個人在開會間隙交談,看他們說話的樣子像姐兒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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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和程硯秋

天天在行業裡的人,難免會把一點點女相帶到生活裡來,但這仍然是藝術加工過的女性形象、動作,畢竟藝術來源於生活。這些職業習慣、動作,太正常了,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生理和心理。各種行業都有職業習慣,就像歌唱家平時說話,有時候會不自覺帶點共鳴腔,你會說,哎,你是不是歌唱家。

(六)桌子的改變

說到京劇,如今很多人的第一反應,依然是四大名旦。

但是,在梅蘭芳出生之前的幾十年,京劇的頂流,是老生,可以說是各個行當的魁首。比如“前三鼎甲”:程長庚、張二奎、余三勝,都是老生,到了“後三鼎甲”: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又是老生。旦角演員是不擔當主角的責任的。

我們再回到《鬢邊》中的1930年代。

這時候,京劇的氣象已經變了,旦行除了有“四大名旦”之外,還有徐碧雲(有一說是商細蕊的原型)、筱翠花、朱琴心、黃桂秋等人,還有雪豔琴、新豔秋等坤伶,也正當紅。這時候旦角已能和老生分庭抗禮,甚至有超越之勢,梅蘭芳的前排票價已經超過大部分頭牌老生了。

尤其是1933年,挑班者多為旦角,比如商老闆這樣的,而十年前,則多為老生挑班。

插播一句,第一集,商細蕊首次出場,演《貴妃醉酒》,鏡頭掃過戲園全景,不見傳統的方桌,而是一排排長椅。這個細節,劇組用了心。

桌子的改變,說明此時,觀眾已經由過去的“聽戲”變成了“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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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在戲園裡,喝茶的人面對面坐著,嗑瓜子聊聊天,戲是充當背景音樂的,只有唱到精彩的時候,才轉頭瞥一眼角兒,聽完了,扭頭,繼續閒話。

那是一個以“聽戲”為主的時代,吸引觀眾的是唱腔的音樂性。

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到十年,新舊文化的更替,戲園的座位的朝向改了,茶園變成了戲園,觀眾進門不必交茶錢,但必須買戲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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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和樓的池座

這時候,戲,光聽已經不夠滿足觀眾的審美了。那看什麼呢?看美。誰能美呢?

看一看老生存世的劇照,如梅蘭芳的老師,有“老夫子”美譽的陳德霖,因為化妝和年齡的關係,恐怕不會有“美”的感受。尤其是過去南方的年輕人,深受電影、話劇影響,對美已經有了一套審美。

中國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講師張一帆在《京劇唱腔藝術欣賞管窺》一文中提到,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梅蘭芳的唱腔發生了變化,他開始更強調唱詞字和字中間的銜接關係,讓唱詞的意義更容易傳達給觀眾。從戲劇情節到唱腔,再到服裝、化妝,都有了專門的設計,“梅派劇目的創演和梅蘭芳表演風格的形成,有了綜合藝術精品化的趨勢。”

逐漸變美,逐漸變得現代化,反映到京劇各種行當中,應由旦行去承擔和推動,這跟觀眾的主流審美取向有關。“否則,很難解釋當時梅蘭芳演出的高票價,卻依然能獲得高票房的現象。”

徐城北說:“因為以往的老生花臉戲,通常美在粗獷彪悍,美在氣質聲韻,一句話,美得浮泛表面。而時代的進步則要求:要美得委婉深沉,美得有層次和分寸,要美在內。這一種要求,老生花臉在短時間內是難以達到的,因為老生花臉那一種既定之美,是由其既定程式所賦予和規定了的。旦行的情形則有所不同,其既定程式所產生的既定之美,原本就比較貼近時代的新要求,通過改革和探索,就完全能貼近這種新要求。”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四大名旦”為代表的一批旦角巨星集體成名,可以看做旦角的一個歷史性轉折點。

更多男旦的秘密,請看下集:“鬢邊”說(下):梅蘭芳的鬢邊和黑眼圈,以及男旦的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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