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栗子》

暗夜燼 |《山栗子》

【Photo by Kira Schwarz from Pexels】

暗夜烬 |《山栗子》

你若想救一個人,就要有將自己奉獻出去的覺悟。

1

這夜月色明豔,把四周天染出一圈鐵鏽狀的赤紅。少年手足並用跌跌撞撞在山路間,像一頭重傷的麂子。

前天上午,老師突然捂著胸口趴到土臺上。當時少年想去鄰村叫人,老師擺手,只讓他燒些開水。他馬上把水燒好,端到老師手裡;老師就一邊呼呼地吹著氣,一邊喝,還同時上著課。

“好,跟我念,h-ū,hū,呼氣的呼。”

“h-ū,hū,呼氣的呼。”

下午,老師回到自己家裡去找書。說是自己家,實際上只是這間作為教室的土屋的一角。老師找的書是《常見疾病手冊》,四九年出版,六三年印刷。少年盯著那又黃又脆的紙張看,一尺遠處懸著老師青灰色的臉容。看著看著,少年突然覺得這張痛苦的臉會比書頁先破掉,而且是馬上。

他撒腿往外跑,卻又折回。再過幾個月他就滿十五歲,比之速度,現在的他更信服自己的力量。

躬身背起老師,山路彎彎長長。

山路之後是村子,再就是鄉衛生所。他在鄉衛生所門口的臺階上坐好。端坐不了一刻鐘,就有人抬著老師出來說:“得去縣醫院。”這時,少年看見月華與燈輝一道印上老師疲倦的臉,臉上有粼粼的淚紋在反光。

“孩子,考上縣裡的高中,再上大學。”路上,老師叮囑著。

少年點點頭。

半晌,老師又道:“你可以教那些學生的,你跟我的時間長,學得多。”

兩句背道而馳的囑咐,絞扭起矛盾的心情。老師總希望所有的學生飛得又高又遠,唯獨面前的少年是不同的。在他心底,對這個孩子,總有一點點小自私,小霸道;或者說,明明知道對方是對方,卻又始終堅信著對方可以代替自己似的。

少年正絕望地哭著,淚水掛在濃睫上,像兩片冰稜。

爸爸。他喊。

在這綿延起伏的大山深處,疏疏密密散撒著十幾個小山村。唯一一所山村學校的選址已然嘗試了各種求解,但仍是有孩子得每天走三十多里山路來上課。鄉上由於財政吃緊,即使學校缺編嚴重,也一直不敢招納新老師。去世的老師一個人教著一到六年級,語數體音美。

“你有什麼打算?”事末了,鄉長把少年領到屋裡談話。

“考高中。上大學。唸完書後回來當老師。”少年遲疑片刻後回答。

“好,好。”鄉長笑著摸少年的頭,“不過,有些情況,你是知道的。”

2

“大娘您好。請問,村裡哪戶人家最困難?”

……

從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到現在,一晃,已三年。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一聽到火險災情之類的線報,首先問的不再是“在哪兒”,而是“死人沒”呢?看著同事在村中問詢,這個想法在江望梓的腦海中一掠而過。但是他來不及思考,林姍姍已經成功說服採訪對象。

她整理好衣襬頭髮,朝江望梓招手。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見江望梓開始了拍攝,林姍姍以動情的神態娓娓而談,“紀北轄下有三個國家級貧困縣、五個省級貧困縣,經濟很不發達。而今天我們來到的毛慄坳村又是整個地區最為貧窮的一個山村。現在,你們看到的,是村中一戶普通人家的屋子……”

鏡頭跟隨著林姍姍拖動,匆匆掃過大門、屋樑、灶臺、桌椅,然後定格在床邊。床上躺著這家的女主人,她朝江望梓艱難地牽動顴上的肌肉,作一次笑的試圖。

“爹,媽,”突然,門口響起細小的童音。

“出去!沒見有客來哩!”屋內蹲著的父親朝孩子吼一聲。

“爹,勵老師今天來家訪……”

孩子的話音未落,城裡來的人就發現門外站著一位藍衣灰褲的少年。

少年很清瘦,清瘦得像個不吃飯的人。“不吃飯”和“沒飯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容情懷。他有一個線條柔和的顎尖,淡薄的唇色像兩剪鳥翼一樣在絨髭下伸展。他的形貌太青澀了,深栗色的眸子裡卻似藏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勵老師好。”男主人連忙站起來,撇下林姍姍奔到門邊。“勵老師好。”女主人拼命支起身子。江望梓才發現她其實是會笑的。“果果爹,果果媽好,”這個年輕人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下星期起學校就放暑假了,不上課。但是學生還來,我帶學生輪流去各家幫農活。”

“呀,你就是山村學校的老師?”林姍姍最先反應過來,笑語如花,心知自己已抓到了一個極好的賣點。由於歷史原因,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裡,中國的教師隊伍,尤其是貧困山區的教師隊伍出現了大斷層。這個弊病逐年彰顯,直至今日,山區教師隊伍老化嚴重,卻很難看到有年輕教師接補。

何況是,這麼稚秀的少年。

3

石果果家的採訪計劃中止。第二天,林姍姍和江望梓走十幾裡山路去山村學校。

他們一路磕磕碰碰行行停停,眺見樹下教室的一角時,已近中午。毛慄坳的勵老師全名叫勵循,他正領著全校一共一十九名學生在圍場上支鍋燒水。學生們都帶著家裡的餅子作午飯,水開了,大家就邊喝水邊吃餅。

林姍姍看到土屋頂上有一面國旗被一截短竹棍挑著,於是說 “請勵老師和同學們給我們表演一下山裡的升旗儀式吧”。

“早上升過了。”勵循答,眼光卻往邊上躲——他從未見過這麼好看,又這麼好聞的女人。林姍姍軟磨硬泡。勵循拿不準國旗能不能在一天裡升兩次,但他覺得,如果能的話,學生們升旗時的神聖心情就會被減掉至少一半。明天再拍吧,江望梓放下攝像機打圓場。林姍姍只得去找幾個年長一點的學生收集素材。

勵循坐到江望梓身邊,感激地看著對方。

“教幾年了?”江望梓問。

“兩年了。”

“哪個師專畢業的?”

“沒有考。”

面前問話的年輕男人有一雙疲倦而溫柔的眼睛,這使勵循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林姍姍悄悄走攏來,與江望梓一同傾聽這個少年山村教師的故事。

“如果我不接替他,就沒有人會接替他了。”勵循淡淡道。江望梓默然,他想起自己在勵循這個年紀時,正被鄉里鄉親們一程又一程,送過了那阡陌交錯,雞鳴桑顛。林姍姍暗掐江望梓,提醒他開機。勵循沒有注意到攝像機的工作,或者是他根本沒有在意,只顧輕聲講訴。

兩年了,村民與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勵循,尊敬著他,隻字不提前任老師的事情,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他勵循就是中華大地上的這個小小山村中的知識王國裡的國王。可是國王勵循只有十七歲。而且在更早接過這個沉重擔子時,他連十五歲的門檻都未跨過。

那時,如果小小的勵老師能擁有幾本青春讀物,他也許會知道一個叫做寂寞的詞;但他沒有,直到今天也沒有。山裡的孩子讀書都很晚,十多歲的一年級學生響震天地地齊誦拼音字母,沒有人能夠理解老師。漫山遍野的寂寞在琅琅讀書聲中擁吻著勵循,而他卻不明瞭寂寞為何物。

膠片靜靜地轉動。水晶一樣美麗的淚滴滑下女主持人的臉頰。年輕而憂傷的山村教師。a,o,e;i,u,ü。節目短片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4

山民們交口稱讚:勵老師的暑假政策真好,暑假正是農忙時節。

勵循知道,放暑假不是自己制定的政策;但是他自己也說不清,國家放暑假是不是為了全國上下大農忙。七月八月,他帶著十來個學生在各家幫活:健壯的山裡孩子你追我趕互相較勁,農活幹得又快又好。村民們喜歡勵老師,學生們更是恨不得一天到晚跟在他身邊。不過勵循對學生們的熱情總是十分怕。

因為,一旦脫離了緊張的課堂教學,學生們就總是會提出一些比較困難,或者說是讓他困惑的問題。

事實上,大山的侷限性,決定了學生們絕對不會考較他“勵老師伊朗的鈾濃縮對中東局勢會有什麼影響”之類;山裡的孩子們把絕大部分的精力和想象力都用在了一些城裡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這些東西隨著課文成為他們認識中的抽象部分,而在現實裡卻沒有另一半的具體部分來絲嚴榫合以完整一個概念的傳授。

這天,勵循被學生劉串串的那個“勵老師我們人是騎在飛機背上的嗎”攪得焦頭爛額。別說是坐了,勵循跟自己這群學生一樣,從未見過真正的飛機。不願看到失望的眼神,他自然又搬出看家法寶:演繹歸納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他知道天高風大,他知道氧氣稀薄,他把這些自然科學道理講給求知若渴的學生。末了,勵循遲疑而謹慎地得出自己的結論:

“因此,我們人是要躲在飛機的鐵翅膀裡的。”

說完他就聽見撲哧一聲笑。勵循通紅了臉,看到樹後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人,他認得是上次來採訪的記者。女的明媚男的溫文,一笑一默,勵循除了不停點頭說“好……好”外,完全不知怎麼來招呼。

“勵老師,我們是來邀請你去省城做節目的。”林姍姍說。

“省……省。省城?”勵循說。

“嗯。”江望梓說。

學生們立刻找勵循借地圖看。是距大山一點三釐米的省城,而他們最遠的山路在地圖上連一個毫米也不佔。學生們是大山裡的信鴿;只一天工夫,遠村近寨的人就都知道勵老師要去省城上電視。人好看又有學問的勵老師,再一去省城,那還了得。

村民們就把三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都不說話。江望梓猜到他們的心思,說:“我們是請勵老師去做一檔節目,最多一個星期。”村民們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已被城裡人猜到,但 “一個星期”這四個字足以讓他們心石落地笑逐顏開。

他們紛紛把自家摘曬的野山栗子裝好塞給勵循,詞不達意地說:

“勵老師,誰對你好,咱謝謝人家。”

5

朋友,如果你想體驗一個光怪陸離的奇異世界,用不著像書本上說的那樣去火星,去省城就可以了。

當然,這是對勵循,或者他的學生們而言。

勵循有些緊張地坐在嘉賓席上,一想到這五天來的遊歷,他就覺得思維頓滯,喉嚨發乾。林姍姍正坐在自己對面,眉眼間全都藏掖著笑。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上次貧困山區裡的少年教師節目播出後,反響極其熱烈。今天,我們把深山裡的小勵老師請到了現場和大家見面。”

一切都事先排演得很好,勵循開始重複兩個月前自己對林姍姍和江望梓講過的故事。

真正苦的人,從來都是苦到不覺得自己苦的人。因此勵循說得清楚淡定,結果是他的發言缺乏曲折,缺乏感染力。林姍姍擦了幾次淚水,對現場的氣氛效果仍不是很滿意,她靈機一動,把過話筒:

“勵老師,我突然記起了一件不能稱之為趣事的小事,請允許我講給觀眾朋友們聽。有一天,一個孩子問勵老師,‘人是騎在飛機背上的嗎?’……”

臺下響起幾聲被掐斷的笑,發笑人及時認清了自己的不合時宜。

“那當時勵老師又是怎麼回答他的呢?”林姍姍把話筒遞給勵循,循循善誘。

勵循臉頰酡紅,他知道那時自己肯定答錯了;進省城後,他也一直沒有時間去弄清楚這件事情。林姍姍看他不情願開口,圓轉自然地替他答了。這次倒沒有人笑出聲。然而,林姍姍是主持人,主持人導出這個話題絕對不是為了讓嘉賓感覺難堪,她自有她的目的:

“我實在不能想像,我們的孩子在本身知識也十分有限的老師的教育下,會有怎樣的未來!”林姍姍用飽含感情的音調,對著鏡頭大聲說。

勵循望向臺下,觀眾盡是一片若有所觸若有所悟的嚴肅面色。他很感激林姍姍為自己破除尷尬,卻忘記了這份尷尬本就是由她帶來的。現場氣氛越來越好,漲至頂點時,節目在經久不滅的掌聲中結束。

6

進省城的最後一天,勵循在女主持人的家中度過。林姍姍下午要錄一檔節目,於是將勵循和方便食品一道留在家裡。等她出門後,勵循長久貪婪地注視家裡的一切物件,同時設想著學生們可能會提出的各種古怪問題。傍晚,餓了的勵循終於繞到餐桌邊,望著火腿腸發呆。

他細長的手指如鉗子一般有力。於是林姍姍回家後,就看到了兩段被掰直的鐵絲和一張完整無比的火腿腸皮。

“我的老天,這東西可不是你這麼個吃法啊!”她大笑大叫著,攬住勵循就捏他的鼻尖。勵循受驚地掙出對方的臂彎。

“這個送你。”他訥訥說道,將一個布袋放到茶几上。隨即咬住下唇靜候對方接納,松鼠一樣露一截小白牙,模樣可愛可憐。縱是垂眼長睫,也掩不住眸色明澈無瑕。林姍姍知道袋子裡頭是村民要他送人的栗子,心下歡喜。她把栗子一古腦兒倒在桌上,拿起砸核桃的小錘開始敲,彷彿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圓圓硬硬的栗子,一錘下去就滿屋亂蹦。勵循本想告訴她該用剝的,即使錘也至少要拿手扶一扶,但見林姍姍笑得聲如百靈,也就跟她一起這麼玩。

兩人追著滿屋的栗子跑,在地上摔作一團。

“循。”

“……呃。”

“我供你念高中,上大學。好不好?”

“……啊?”

“我想要把你從那莽莽山牢裡解救出來啊。我的小酋長。”林姍姍喃喃說著,整個人慢慢爬覆到勵循的身上。

柔軟的嘴唇貼近,勵循一陣痙攣。

但是,林姍姍並不知道,這個孩子比起大多數青澀少年來,是很不同的。此刻的勵循,驀然感受到了一股由渴望與剋制密織而成的強烈痛苦。而這種痛苦,早在過去的兩年甚至十數年裡,就一直持續不斷地攀纏,灼燒他的靈魂。

因此,他懂得奮起抵抗。

7

華燈初上。

江望梓在歸家途中邂逅了一支一個人的抵抗軍,唯一的將軍和士兵正在霓虹下默看車水馬龍。他想起林姍姍交給自己的企劃書,就把軍隊引進了路邊一家咖啡館。

“請問往縣城怎麼走?”勵循問。

“還有一個多星期才開學。”江望梓不答勵循的提問,徑自把工作筆記給他看,“我們臺裡又有一個新的節目創意。大致就是讓城裡的孩子到山裡去住一個星期,體驗一下貧困山區的艱苦,從而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

對方沒有聲音,勵循似乎有在認真聽。

“同時從山裡挑選幾名孩子,到城裡的好人家那裡也住一個星期,增長見識,享受一下當今科技給人類生活帶來的便捷。” “

“這個創意很好。”勵循答。

“……誒,你倒覺得它不錯麼。”

江望梓揉散微皺的眉頭,抬眼想向對方求證,卻看到了一雙澄淨的水眸:

“是很好。除了會讓他們怨恨自己的命運,你們的矯情,還能帶給他們些什麼?”

——勵循想起幾小時前,林姍姍問自己還回不回毛慄坳,他說得回的,被笑矯情。他想起她解開自己衣釦時自己的顫慄與拒絕,被罵矯情。儘管不能說是已經熟練掌握,勵循還是對著江望梓使用了“矯情”這個“城裡”詞。矯情就是虛偽做作不真實,就是沒事找事,沒理編理。就是奢華一場極盡空蕪。毛慄坳的勵老師上省城學習七天,學到了火腿腸是可以直接咬破塑料袋吃掉的,人是坐在飛機肚子裡的……然而對山裡的學生們來說,這些事情又真正算得上有多重要呢?

“你覺得他們要知道的是怎麼輕鬆吃掉火腿腸嗎?是如何正確坐進飛機裡嗎!”勵循的語調激越而悲傷,“不!他們要先學到人類生活中最當下,最基本,最微小,最關係到自身的事情,他們先要學會怎樣做好一個山裡人……”

江望梓定定地看少年。勵循正在把自己腦海裡能蒐羅到的所有字詞句都組織起來參與論證。然而,越說下去,他的聲音卻越發低不可聞。矯情就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就是聲情並茂,慷慨激昂。矯情就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卻還非想說服別人。

其實誰都明白,大山裡最聰明的孩子不是學生石果果,而是老師勵循;石果果從三年級跳上五年級時,勵循已經不求甚解地把高一的數理化課本自學了六遍。最多問題的孩子也不是學生劉串串,而是老師勵循;但他的疑問一冒出來就被強行埋進心底,一層一層掩埋下去,比蒼茫大山裡最古老的岩石還要厚重和悲涼。

十七歲的知識國王站在知識殿堂的門外,父親那掙扎而又善良的血液時時催動他的心脈。於是,對那扇門,小國王不去推不去想,甚至不敢遠遠張望。

8

江望梓跟定了勵循。

隔天,他把少年送到汽車站,卻買了兩張票。一到縣城,勵循便往車站溜,到達時卻見江望梓在那裡等著。可氣當天往鄉里的班車上空位很多,沒有理由把江望梓趕下去。更可恨的是,直到夕陽西下山路一轉,勵循發現這人竟然還在尾隨。

他思索片刻,在下一轉時便閃入山樑上的荒徑。江望梓跟上來不見了目標,正猶疑時卻聽到亂林中一聲慘叫。山民甲放置了兩個月的捕獸夾,今日終於捕到獵物。江望梓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就見勵循倒在樹叢中,臉頰手臂劃痕累累,夾子裡的左踝紅得觸目驚心。

江望梓上前抱起勵循,慌神中,想把他的腳拽出來。勵循又低嚎一聲,音調痛楚得幾乎要使聽者奪路而逃。這是江望梓第一次見捕獸夾,他手足無措地瞪著彈簧弓中相向的兩片森寒夾片,片箝上幾枚夾釘已然深嵌入少年那纖瘦的腳腕。

“……要喂進別的東西頂開……”勵循勉力道。

江望梓倉皇四顧:藤條太細,樹枝又莫能掰動分毫。

他急了,脫下襯衣將自己的左手層層裹住,一咬牙就往夾子裡探去。有無使力,在彈簧面前全然做不了假,江望梓將全身力量慢慢輸出的同時,就感到瘋狂的夾釘正隔著厚厚的布料,將自己的手臂越齧越緊。

勵循驚詫地看著江望梓,受傷的左腳已一點一點被拖出。

“別怕。現在沒事了。”江望梓安撫勵循。

“但是,你被夾住了啊。”

“…………”

事情的結果是勵循脫下衣裳給自己包紮好了傷口,然後爬挪著找到一塊大小合適的石頭,把江望梓的手給救了出來。江望梓悲愴無助地看著這個受傷的少年艱難忙碌。

直到把勵循背到身上,開始向鄉里折返,他羞憤著的情緒才稍稍好轉一些。

“原來城裡人也很笨。”勵循說。

江望梓又好氣又好笑,想駁,卻聽見輕微的笑聲。笑聲極其尋常,然在聽到那刻,江望梓才發現這之前自己從未聽過勵循的笑。沒有聲音的笑容總是有一絲絲悲涼的。他沉重地想著,隨即覺得背上的少年緩緩地把頭的重量放到自己的肩脊上。

他卻不知道勵循的笑聲是用來藏淚的。

山路彎彎長長。曾經有一個孩子揹著他的老師,在這條漫長的山路上,且哭且行。

9

一星期後,鄉衛生所裡。江望梓推門而入,把幾張表格放進勵循手中。

“上學去吧。我都給你辦妥了。”

“我不去。”勵循說。

江望梓凝視著勵循,輕輕一笑。他坐到床沿邊,掏出筆記本,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空白紙頁上。

“你要是認不全這幾個字,”他向勵循道,“那就乖乖給我上學去。”

……勵循不認得最後那個“梓”字。

羞愧間,他聽見江望梓字音清晰地講:

“Z-ǐ,zǐ,梓是代指故鄉的樹。”

梓。

故鄉的樹。

……那就是滿山滿野的毛栗子啊。

勵循自以為是地拼命理解著,低頭默記著……突然,他直身瘋摟住江望梓的脖頸,號啕大哭起來!

——因為他無意中看清了紙張上的內容。

也許,全天底下,只有面前的這一個人,才不會在口中問“勵循你為什麼會這樣難過”;也許只有這一個人,才不會在心裡想“做老師的還好哇哇哭咧”。江望梓輕柔拍他,撫他,卻不言語。最後,鄉長進來了,書記也進來了,他們說,好啦,好啦,走吧。

你若想救一個人,就要有將自己奉獻出去的覺悟。

是夜月色紅赤,把四周天染得明豔無儔。江望梓深一腳淺一足地走在山間。勵循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掌,一程又一程,送過了蒼幽粹古,蔥蘢無邊。

分別許久後,江望梓才攤開手。

藉著月色,他看見自己的掌心裡,安躺著一顆飽滿渾圓的山栗子。

10

太陽昇起來了,大山的新早晨。

一段廢鐵敲出的“鐺-鐺-鐺-”,是山裡最動聽的聲音。

年輕人微笑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端正勻稱的漢字。

“江-望-梓。”他念道。

聲音清越美麗。

“江,是我的姓。望,是遠遠地看。梓,是代指故鄉的樹。”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新老師。同學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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