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入冬,冰糖葫蘆又上市了。一串串冰糖葫蘆,像一枝枝雪中的臘梅,像一簇簇冰裡的火焰,挑逗著我的味蕾,牽扯著我的回憶。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家鄉管冰糖葫蘆叫“酸楂”“梨糕”。“酸楂”好理解,主材料山楂是酸的;“梨糕”不知何意,也不知是否確為這兩個字,但發音“li gao”是確切的。若音譯無誤,那麼梨跟葫蘆形似,糕為一種吃食,“梨糕”似乎也神形兼備很是貼切。家鄉人的智慧啊!

小時候,電視劇《婉君》熱播,清楚記得其中一幕:一男主手拿一串冰糖葫蘆,坐馬車漸漸遠去……當時異常興奮,“原來電視上的人也愛吃糖葫蘆!”這為我的吃嘴找到了強有力的遁詞和佐證。現在想來,那冰糖葫蘆只是個道具,是民國時期市井老北京的標誌。我們小區對過的學校大門旁邊有一小門市,賣學生文具兼賣糖葫蘆,孩子的錄音,童聲童氣循環播放:老北京冰糖葫蘆,一塊錢一根兒!一塊錢一根兒……北京,穿著布鞋,吃著冰糖葫蘆,坐著高鐵去追趕風尚!

但小時候,我只有生病的時候,才能堂而皇之地吃冰糖葫蘆。如果沒病,借倆膽兒也不敢提這無理要求。曾有一次,正撒歡兒跑著玩,突然聽見大街上嘹亮的叫賣聲:冰——糖——梨糕——熱烈的聲音劃破冬天滯冷的空氣。沒有任何鋪墊過度,我立刻捂了肚子跑到母親跟前,“娘,我不好受了(病了),給我買個糖梨糕吧!”母親正煙熏火燎生火爐子,看也沒看我奧斯卡金像獎的表演,直接頭上一巴掌,“滾一邊去!”打得不重,卻疼了一輩子:以後的日子裡,我不再對吃表達愛慕之情,也不再妖言惑眾興風作浪——那一巴掌把我徹底打回原形,毀了做妖精的道行!從此,但凡我想吃糖葫蘆,就只暗暗期盼自己真病一場,好名正言順地大快朵頤。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小孩子生病往往很突然。黃昏我還在院子裡上躥下跳大呼小叫,天擦黑兒,小夥伴們都回去吃飯了,我突然覺得渾身沒勁,自己歪到炕沿迷迷瞪瞪睡著了。晚上,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把苦膽都吐出來。父親一邊撒爐渣清掃地面,一面跟母親絮叨:這閨女明天一定嘴苦,我明早給她買串梨糕,開開口味兒。我還沒睡著,儘管虛脫無力,但還是竊喜不已。當我毫不愧疚地吃糖葫蘆的時候,的確品出一絲苦味——有點諷刺,為什麼只有在苦的時候,才能享受到甜。在父親看來糖葫蘆是靈丹妙藥,只要吃下去,女兒就會藥到病除。他看我吃糖葫蘆,就像醫生期待藥效發揮作用。說也奇怪,我吃了一串糖葫蘆,又吃了一碗母親做的疙瘩湯,居然又元氣滿滿活蹦亂跳了——這讓我很沮喪:怎麼不再多病兩天呢?

據說,冰糖葫蘆就是起源於一場病。南宋,某寵妃生病,茶飯不思,御醫久治不愈,遂貼皇榜尋訪民間高手,一江湖郎中揭榜獻策:每日煎煮冰糖紅果(山楂),飯前吃三五七顆,不日即愈。妃子痊癒,藥方流入民間,稍作便攜式改良,用竹籤串山楂果,蘸滾燙的糖稀(麥芽糖),甩在一塊鐵板上,冬日冷風一吹,糖稀立刻凝固變硬,揭起,紅瑪瑙鮮亮欲滴,糖風四射晶瑩剔透,誘惑度頂級,對我等小孩兒具有勾魂攝魄之功效,目不能轉睛,哈喇子流得像泉湧。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製作成本不高,價格便宜,深受平民百姓的喜愛。因此,冰糖葫蘆串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串起了平凡人的人生!著名評劇表演藝術家新鳳霞,小時候家裡窮,靠父親賣冰糖葫蘆維持家用。父親寧肯少賺錢,也堅持用上好果兒、上好的糖,這是業界良心,也是做人的根本。不得不說,新鳳霞的一生,某種程度上受益於一串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這深宮大院裡羽化的小仙子,飛出危樓高牆苑,飛入尋常百姓家,或許這正是它價值的涅槃重生!

如果是夏春,天氣熱的時候生病,沒有糖葫蘆可買,父親就買山楂罐頭——糖葫蘆喬裝打扮一番,再次慰藉了我的味蕾。八年前冬,我因意外骨折住院,父親來看我,拿著兩串糖葫蘆。他看著我吃,一如小時候,父親的意識裡,糖梨糕是女兒生病的符號和標籤。不過這次,他女兒吃了糖梨糕沒能立刻活蹦亂跳,做完手術足足臥床一月有餘,就是那段時間他女兒跟床結下了樑子,看見床就憎惡!

不過這標籤沒能傳承下來。對於我的孩子們,糖葫蘆不再是他們的祈盼。女兒發燒,胃口不佳,我興沖沖買三串糖葫蘆,女兒吃了一個就不吃了;兒子更是金口難開,一個也不吃。很奇怪,我居然也沒有了饕餮的慾望。三串糖葫蘆放到盤子裡,不多時,糖皮消融,山楂果的紅也失去了亮澤。記得小時候母親進城,一塊錢買了10串糖葫蘆,裡面的果兒都是壞的,不能吃,我像松鼠一樣齧噬了所有的糖皮。冰糖葫蘆,歷經30年滄桑,糖皮漸漸枯瘦……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鄰居老奶奶生病了,外甥女來看望,買兩串糖葫蘆,路上禁不住饞蟲的勾引,把頂上頭的兩顆吃了,到家跟姥姥說,怕你咬不動,我替你把最硬的咬了!姥姥破口大罵,小閨女!你耍精!誰還不知道最上頭的糖多……從此,姥姥門上的鄰居,慷慨送外甥女一個響噹噹的綽號——糖梨糕!“糖梨糕來了!”“糖梨糕走了!”外甥女從街門上走過,鄰居們擠眉弄眼悄聲交換著意見!

懷孕的時候,有一次特別想吃糖葫蘆,買一串到家門口還沒吃完,老公說吃完再進去吧!為什麼?天這麼冷!兄弟媳婦在家呢,沒給人家買,不好看!酸酸甜甜的糖葫蘆,瞬間變了滋味。這滋味厚重頑固得我坐完月子還彌久不散——老公為安定團結興家安邦計,特別謹慎地不讓我的伙食逾越宏觀調控配給的規格。冰糖葫蘆,偶有青澀的果子摻雜其中,苦楚難嚥。

懷孕的女人,有的喜酸,有的喜甜,還有的喜辣,這跟各人習慣和體質有關。但家鄉有一種說法,酸兒辣女,說喜歡吃酸的生兒子,喜歡吃辣的生閨女。鄰居一小媳婦,懷孕後又是吃冰糖葫蘆又是吃醋,婆婆欣欣然以為是小子,生下來卻是閨女。婆婆不質疑無稽流傳的荒誕不經,卻派小媳婦的不是,“懷了個閨女,還故意吃酸的想騙我。”小媳婦的月子更是悽惶,“生閨女了,還想吃好的?!”我無心責備這種糊塗的認知,因為這位愚蠢的婆婆壓根就沒搞清楚自己的性別!冰糖葫蘆,也有個把腐爛發黴變質的果子,吃了讓你中毒,甚至於毒發身亡。小媳婦懷二胎的時候,再不敢害口,再不敢明確表示喜歡吃什麼,唯恐懷錯了性別,授婆婆以口實和把柄!在一個大雪紛紛的極寒冬日,小媳婦生了個兒子,婆婆歡天喜地問她想吃什麼,她說,給我買串糖梨糕!

小雪飄零的一天,母親去外公家了,父親在家做飯。我放學回來,父親領我去菜地拔白菜。他揹著挎簍在前面慢慢走,大聲跟人打招呼,我莫名奇妙感到他有一絲驕傲,而且更莫名其妙的是,我胸中燃起一股惡意,故意落在他身後很遠。他覺察到了,扭頭笑眯眯地說,快點走啊!永遠銘記,雪花紛飛中的那張笑臉,像一根蠟燭,照亮我靈魂,同時也灼燒我的靈魂。白菜真大,兩棵就裝滿挎簍。回來碰上賣冰糖葫蘆的,自行車後架上豎著綁一根木棍,上端扎一束乾草,紅豔豔的糖葫蘆晶瑩剔透,繞圈插滿草束,宛若雪中絢開的火樹銀花!父親抽出一串遞給我。純屬意外啊!我並沒有生病,吃著糖葫蘆,內心無限愧疚!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也是雪花飛舞的一天,我初中住校,母親來看我,遞給我一串糖葫蘆——那天是初中所在地集會的日子,很多賣糖葫蘆的。我沒有像其他同學那樣,撒嬌親熱,匆匆把糖葫蘆塞進乾糧袋,在室友詫異的目光中送母親回去。到大門口,母親扭頭笑眯眯地說,快回去吧!我凜然一抖,昨日重現,驚人的相似,又一重灼熱的靈魂枷鎖。晚上,我拿出那串糖葫蘆,消融的糖浸透了乾糧袋,硬硬的、澀澀的、硌硌的……乾糧袋是母親縫的。那週迴家,我把乾糧袋洗乾淨了!

上中師的第二年,週末回家,剛好家裡廟會,我妖孽附體,央求母親給我買糖葫蘆,她當即買了一串給我。這使我感到些許落寞,也許我更希望的是母親的一頓訓斥,甚或一個脆巴掌——我知道,我失去撒嬌的資格了!的確,撒嬌是有條件的。長大,意味著獨立自主,也意味著失去庇護!冰糖葫蘆,於我不再可望不可即,但我將再無法享受憧憬的魅力!

父母年歲越來越大,每次回去都給他們尋摸點稀罕東西。靈機一閃,買兩串糖葫蘆吧!現在的糖葫蘆,不僅僅有單一的山楂果,還雜有桔子、蘋果、葡萄、西瓜等,還有的在劈開的山楂果裡夾上花生、核桃、糯米,滿足不同群體的各種口味——糖葫蘆也在時刻與時俱進,不斷改良換代。不僅如此,騎自行車走街串巷賣糖葫蘆也基本成為歷史,現在的糖葫蘆大都請進門店,掛上招牌,套上各種精美的包裝,乾淨衛生高大上!以前的糖葫蘆在無風三尺浪的大街上摸爬滾打,土在表皮,現在的色素添加劑,毒在內裡,兩相比較,或許前者還更健康更綠色一點吧!嗜血的狼,比笑面虎更讓人敬重!那古香古色的門店,只有門口擺放的糖葫蘆雕塑是紅色的。腦海中,一株株火樹穿梭往來,燦然裝點著故鄉的大街小巷,燃放著北方特有的熱情……我挑了一根山楂花生的,一根山楂糯米的,父母很喜歡。可是,父親滿口假牙,母親的牙齒晃動得厲害,很難準確咬合,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吃完糖葫蘆!“再也不吃了,受這個罪!”母親無奈多於抱怨。

回來,我買了一根純粹的山楂糖葫蘆,在初冬的涼風中,咬一口……“都說冰糖葫蘆兒酸,酸裡面它裹著甜,都說冰糖葫蘆兒甜,可甜裡面它透著酸 ……”馮曉泉的《冰糖葫蘆》旋律優美質樸。

一把辛酸,用時間的籤子串起來,裹一層鮮亮的糖皮,這不就是人生嗎!

原來,人的一生,不過一串冰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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