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幾經折騰才回了家。夜空，月明如鏡。
到了故鄉的車站，街道冷冷清清，唯有馬路兩旁的商店，還零星亮著幾許困頓的燈光，恰如故鄉的守夜人，在夜裡給晚歸的遊子提著油燈，期盼著她的孩子們早些平安回家。
一路，迎面吹著涼爽的風，拂過臉面，拽著衣襟，像母親溫柔的話語在耳旁喃喃細語，又像多年前一個年輕的母親，教著剛學會走路的嬰兒，她死死地拽著孩子的衣襟生怕摔倒。
這樣熟悉的街道，這般皎潔的月光，讓我想起多年前牽著母親的手，去鄉里看夜戲的場景。
那時候，日子都窮，村裡有電視的人家也不多，自然地，鄉里能唱一齣戲，對山裡人來說是最大的娛樂了，那種期待的心情不亞於村裡來了一個放電影的人。
母親是個戲迷，白天看晚上也要去。我們幾個孩子也跟著去，當然不是為了看戲，而是為了圖熱鬧，為了吃瓜子、喝汽水。為了一毛錢的幸福，不分白天黑夜的跟著大人走上十幾里路，腿一點都不覺得累，心情反而很好。
夜戲散後，村裡一大群人約在一起，趁著潔白月光邊走邊說，說戲裡的某個人物，說人生的大道理，說這年成；孩子們，有的鬧著，有的笑著，有的追著，有的哼著蹩腳的調子……
而父親在家裡待著，他說你們去看戲，我給咱看家。
“吧嗒吧嗒……”十字路口，突然駛過一輛三輪車，馬達聲炸破了夜空，但能清晰地聽到，司機和女人的對話：
“這麼晚了，孩子一定急了！”
“不要緊，今天藥材賣了好多錢，孩子們學費有著落了，他們高興才對呢！”
一陣笑聲，融進濃濃的黑色尾氣裡，空氣變得些許甜蜜，我聞到了幸福的味道。
故鄉的羊場小道，車子跑過去，總是伴著一陣黃塵，如此喧囂地在空氣裡飛揚，只是夜太黑，無法看清他們歡樂的舞蹈，究竟是什麼樣子？是為那對勤奮的夫妻喝彩，還是為遠道而來的遊子接風洗塵？
一隻流浪狗從身邊走過，嚇人一跳。它低著頭用鼻子在地上一路搜尋著，我知道它餓了，為肚子奔波了一整天，到現在還是飢腸轆轆；此間，夜深人靜之時，趁著黑夜，它試圖意外尋覓到一點麵包，一個被人遺棄爛蘋果，一點被厭食的孩子扔掉的饃饃……
“嘿！”
我衝著那隻狗喊了一聲，它不理，一直往前走。在沒有填飽肚子之前，什麼都與它無關，即便月色太美，晚風如此愜意，它從不關心這些。
走在故鄉的路上，心總是如此急切，急著想回到家裡，吃一口母親剛做好的香噴噴的飯菜，想摸一摸門前那隻大黃狗的頭，想被它用爪子抱著手興奮地舔兩口。
頭頂皎潔的月光，總會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事來，於是，腳步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放下來。
眼前的分叉路口，多年的一個夜晚，霧下得很大。那一晚，我和同學訓練節目太晚，因為明晚就要演出了。
出了校門，一看漆黑的夜，我的心不由緊成一團。街道上，依稀還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車子，也碰幾個喝得醉洶洶的散人。有他們在，我心裡至少是踏實的。
出了街道，一路上再也見不到一個行人，長這麼大，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黑夜，我真的嚇哭了。
就在眼前的這個分叉路口處，我聽到了一個拖拉著鐵鍬的人，手裡拿著一個手電筒，時不時地喊兩句我的乳名。
“爸！”我興奮地大喊一聲。
“巖——是你嗎？”
“爸！”我衝過去，一頭扎進那個男人寬廣的懷裡，我放聲大哭。
父親摸著我的頭，拍拍我的背安慰道：“不哭了，爸在呢！”
父親給我一張塑料紙，披在我身上問：“冷不冷？”
“不冷！”
“趕緊回家，你媽蒸好了包子！”
而此時，當我再次佇立在這裡，期盼著父親再來一回，再摸摸我的頭，問我冷不冷？餓了沒？我知道，這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我在這頭，父親在那頭。
一路向前走，一個人走，一個人回想往事，在這樣安靜的夜裡，有月亮陪著，有夜遊的鳥兒伴著，往事如酒，月下獨酌，便覺是一種難得享受。
臨近村口，最先看到的是一所安靜的小學，四年前她被撤了，因為山裡沒有那麼多的孩子了。在這裡，埋藏著我的童年往事，如今，偌大的院子空空如也，操場也被人佔用養了兔子，回首往事，讓人幾聲嘆息。
還是在這裡，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家裡的一頭老牛生病了，是父親一路牽著它送到了村口，之後才裝上車子拉走了。
父親說，老牛苦了一輩子，我要好好送送它。那天回來，他躺在炕上睡了，悶悶不樂，頻繁地抽著菸斗。母親告訴我，你爸流淚了。他說，陪伴了好幾個年頭的老黃牛，很溫順很聽話，一直埋頭苦幹，一年年拉著犁翻了地，種了糧食，養活了山裡人。
如今得了重病，他卻無能為力。他知道，老牛這一走，一定去了屠宰場……父親想到這裡忍不住淚水漣漣。
故鄉的燈還亮著，好多人都沒有睡，但聽不見人鬧的聲音，倒是門前的幾隻狗用叫聲通知了這個村子：有人回來了。
一路下來，沿著石頭鋪成的小路，踩在腳下如此踏實。家門口，屋內的燈亮著，門虛掩著，靠近大門側耳傾聽，月光已透過門縫，把消息告訴了忙活的母親。
我知道，當我推開門時，父親永遠不再出來，為我拎行李，也不會陪我抽支菸，喝兩盅小酒；過兩天走的時候，再也沒人騎著車子送我到車站。
往事如酒，我不想急著進門，想一個人月下獨酌，最好醉了，在夢裡和父親說說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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