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散文)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散文)

端午前一天,給父親過了76大壽。所謂祝壽,也無非就是我們親兄弟兩家五口人加上父母在飯店訂了一桌聚餐而已。按父親的意思和吩咐,親朋和在外的家人都沒有通知。席間弟媳當眾訓女,二弟一力袒護女兒,面臨中考的侄女任性頂撞,耍橫使蠻.伏桌而泣,哄勸不起……氣氛尷尬不歡而散。其間父親並無過多言語,只是默默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吃菜,喝水,抽菸……無法知悉其心中喜怒波瀾——也許見慣麻木,知不可為而聽之任之,也許歲月的磋磨已使他對任何事情都漠然置之了……我也無語,心中莫名悲慼:這就是父親的生日嗎,與他度過的無數歲月一樣,滿是人間煙塵,不見一絲亮色……

終此一生,父親也只能是個農民了,一個平凡而地道的農民。聽人說父親年輕時也曾憑著過硬的木工和泥瓦工身手,穿州過府,走街串巷,四方攬活,掙了別人掙不了掙不到的錢,也落下人共誇讚的口碑:活兒好人實誠,吃得苦耐得勞,且有仁義之風,濟人之難。怎麼講?比如給幹完活兒的人家,一時手頭緊拿不出工錢,就先欠著,也不打字據,不去催要,三年五載地擱著,不當回事兒。這些事兒年長以後我也曾親聞親歷過。十多歲時吧,一個陝西老漢還遠道登門來還幾年前打傢俱欠的錢,滿臉滿口的感激,令我記憶深刻。附近村莊街坊四鄰,處處可見父親帶頭或參與建造的房屋,親朋好友自不必說,多是義務出工不要工錢的。年輕人結婚,也多半找他打造傢俱,沒個不滿意的。若照此發展下去,父親也許會擺脫農民的身份,成為一個手藝人,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掙下一份強於鄰里的家業。可惜生不逢時,大集體破四舊割資本主義尾巴,無情的粉碎了父親個人努力勤勞致富的夢想,再加上家裡人口多兄弟姐妹子女一群子,身為長子有卸不掉的責任與負擔,遂不得不困守鄉土,做一個普通的農民。

父親是個本分夠格的農民。舉凡田裡的活計,耕耙犁除,割收打曬,樣樣不落人後,馴牲口駕大車,修造農具乃至操作現代化器械,生產隊裡也沒幾個人能趕得上他的。更讓人放心的是,什麼活兒交給他,都會實心實意的去幹好,絕無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的行為——雖然當時許多人都是這麼做的。與之為伍,父親卻從不埋怨,更無揭發舉報之事,只是默不作聲地幹活,幹自己份內的事,也幹別人偷懶落下的活兒……年終工分最高、分紅最多的往往是我家,讓人眼紅能吃白饃喝稠粥的我們弟兄幾個,那時候真覺得父親是個有本事的人,雖然他個子不高貌不驚人,平時少言寡語不善交際,看上去有些木訥。

就這樣,田間地頭地忙活,養家餬口,耗去了父親人生中最好的年華。他怨悵嗎,失意嗎,認命嗎,不甘嗎?不知道,他從沒說過,也從沒表現得讓我們看出這種情緒。只恍惚記得,上到四五年級時,開始早晚自習,常常早起出門已見父親站在門外,也不說話,默默地陪著走一段路;晚上在他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下寫作業,偶一回頭,會看到他不知何時就坐在了你身後,抽著自己卷的草煙,默不作聲地盯著你盯著你的書本盯著你寫的字,昏昏暗暗的光影裡,分明可以看出他眼中的羨慕與期許……那眼神,後來在羅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畫中感受到過,頓時共鳴,那畫中人不就是自己的父親嗎?不同的面容,相同的神情——我的父親啊,歲月滄桑磨礪塵世風雨淘漉,依然沒有泯滅你心中兒時的夢想嗎?

父親沒讀過多少書,他對讀書有想法,說有的人就不是讀書的料,他能看出來。他對我們兄弟上學讀書幾乎就採取放養的態度,從不過問,牽涉到學習學校的事,從來都是母親出頭,不管是孩子在學校惹事叫家長,還是考試好了受獎勵。但我時常會發現他揹著人拿起我學過的課本和讀過的書在看,那神情像個小學生一樣,忘情,痴迷,彷彿在享受著美味大餐。他不善言辭,故從不與人閒扯侃大山,倒是時常在我們看三國讀封神時叫過去,問諸葛詢司馬的一番交談,答不出時就讓我們讀幾段,他就有滋有味地聽著,彷彿比聽單田芳說岳飛傳還帶勁兒。看他本來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線,額頭頰上的皺紋都如花綻放般舒展開了,好開心好愜意啊——而這種狀態,平時在他身上很少看到的。

後來政策好了,允許個體經營勞動致富了,父親就重操舊業,與人合夥拉起一幫人去搞建築了。良好的信譽過硬的質量,使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長年不在家,父親倒開始關注我們的學習了,經常買了他自己打聽到的學習資料和書籍託人捎回來。初三那年我與老師鬧矛盾賭氣不上學,他就放下手頭活兒特地趕回,揪著我到老師家裡賠禮道歉……這是我記得的唯一一次他管我學習上的事。哦,還有一次也算吧,八五年我考上師範,要到20多里外的地方上學,當時沒通公交,他二話不說親自跑到洛陽,花了200多元買了一輛永久自行車,讓四鄰驚詫:這數目是當時一般家庭半年甚至一年的生活開支,也是父親辛苦勞作兩個月的全部收入!當時懵懂無知,感受到周圍羨慕的目光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現在想想,那是多麼深厚的一份父愛呀。父親就是這樣,從不多說話,唯有行動,這是他表達內心情感的方式。再後來還是這樣,我結婚時住房緊張,父親就用多年的積蓄,帶人翻建了家裡的所有舊房屋,為了趕時間,也為了省錢,他親自動手,砌磚丶粉刷、鋪地板……點點滴滴,積聚汪洋,一樁樁一幕幕,而今湧現心頭,原來,在歲月的長河裡,父愛從無缺失,而是做兒女的,浸潤其中,猶如對待空氣一樣,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後來由於遇人不淑,合夥人私慾膨脹,搞垮了建築隊,黃了生意,也再次破滅了父親致富的夢想……依舊回家當農民,成了他的唯一選擇,這使年近花甲的父親一蹶不振了,雄心不再,服老了……也真的老了——各種病痛來找他了,但他從不向我們說起自己的病,直到瞞不住了被我們發現了,才不得不被強迫著去住醫院動手術。

病中的父親顯得那麼的萎靡,那麼的卑怯,佝僂瘦弱的身形,倔強無助的眼神,望之心傷淚下。對他來說生病彷彿就是一種罪過,面對家人,他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不安,不願治療,不願人來照顧……誰能理解他呀,一生渴望做生命的強者,卻落得老來無成,暮年潦倒,自食其力都不能夠了嗎?

父親,您要知道,您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應該兒孫繞膝承歡安享晚年了,何必還要執著爭強?雖然一生卑微,卻從未曾向蹇舛的命運屈服,向困苦的生活低頭;雖然一生勞碌無成,卻從未曾放棄夢想和奮鬥;雖然你的夢想和奮鬥在別人看來是那麼的渺小和無力,但你也應由此贏得了做人的尊嚴。

父親,我知道,你要爭的無非是靠勤勉勞作,掙得自己和家人生活的富足和體面;我知道,你要爭的無非是後輩爭氣,活的有骨氣有尊嚴……可你從不明說,只用自己浸滿汗水的行動,一點點地去實現。

父親,我知道,你不願讓子女看到自己的無為與懦弱,不願讓子女屈從於命運給予的卑微與貧窮。父親,我知道,像生活於這皇天后土的千千萬萬個真正的農民和父親一樣,在你並不強悍的軀體裡,骨頭是硬的,寧折不彎,血是熱的,永遠為著自己純樸的理想而沸騰……

父親,你讓我想到並寫下了這些我並不情願寫出的文字,我的心是無法平靜的,有著難以平息的酸楚與疼痛:為自己有這樣的父親,為這世界上有無計其數這樣的父親。我無法改變你們,更無法改變你們生存的世界。只能默默地祝願,願你,願你們,劬勞一生,能得安享晚年,日日舒心,夜夜安眠。

2019年父親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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