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多少嶽不群,只此一枚令狐沖

從小到大,一直敬佩那些自呈為敘述力量的人,彷彿不是以武功,也不單憑性格,而是以生命本身在展示生命。如金庸先生所言,“小說者最大的企求,莫過於創造一些人物,使得他們在讀者心中變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小說裡,獨愛令狐少俠。


倪匡曾評:“令狐沖性格的可愛處,是金庸筆下人物之最,他比揚過多了幾分隨意,比韋小寶多了幾分氣派,比喬峰多了幾分瀟灑。”的確如此,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一愛他光明磊落,灑脫豁達。他的愛惡意欲,一看便知,而對那些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裡。師孃嶽夫人曾說:“衝兒任性胡鬧,但他從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可見他“傲性”如此。


開篇時定逸師太在不明事情緣由時也曾罵:“這畜生,居然去跟田伯光這等惡徒為伍,墮落得還成什麼樣子?”萬里獨行採花大盜田伯光,自然在正派眼中貽害江湖。可在令狐沖看來,卻並非如此。他起碼磊落,說話算數,遵守遊戲規則。


令狐沖曾自稱“在普天下武林之中,站著打排名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之後明明被田伯光打成重傷,但還是和儀琳說著“青城派平沙落雁式”的笑話,讓儀琳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與豁達,田伯光更是由衷感嘆,“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


然而,這種生性開朗,不拘小節,是為江湖正派所不容的。他的師父嶽不群曾罵他:“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在君子劍看來,令狐沖是一個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不正經的人,孰不知,對他來說,天下根本沒有什絕對正經之事,既然如此,說話又何必“正經”?這種想法,不懂他的人自然當作輕佻,實則是一種“以天為蓋地為廬”的坦蕩。令狐沖愛說笑話,那是他內心不將任何事情看得嚴重的表現。在樂觀的他看來,天下無不可拿來說笑之事,天塌下來,也可以當被子蓋。


印象很深的還有他和風清揚的一次交談,風清揚目光炯炯,森然問他:“要是對付正人君子,該不該用卑鄙手段?”令狐沖道:“就算他是正人君子,倘若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卑鄙的手段,也要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這不經意的兩句話,精妙道出了他的性格。那就是——從不假冒為善,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這也和他師父,號稱“君子劍”的嶽不群形成鮮明對比。


二愛他赤子之心,坦率真誠。當初受重傷聽到水聲,竟強忍巨痛硬要和儀琳去找瀑布,因為他突然想起的華山玉女峰的瀑布,想到和靈珊小師妹常在瀑布旁邊練劍,還想到小師妹有時調皮起來,會鑽到瀑布裡面去,坦率到令人心疼。而當儀琳認真地問他騙沒騙過人時,他竟笑著說:“說話不騙人,有什麼好玩?”這當然是他的調侃之言。


前年夏天,小師妹羨慕天上漫天繁星,他便給她捉了幾千只螢火蟲裝在砂囊之中,掛在房裡。滿床晶光閃爍,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裡,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當小師妹說喜歡他叫自己妹子的時候,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頭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冥想,這笑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


師父師孃上山看望他,他一看到便說:“可想煞我了!”,於是嶽不群眉頭微皺,認為他太過率性任情,不善律己,是進修上乘氣功的大忌。


他面壁時進得山洞,看到大石頭,想到的不是被罰面壁思過一年的委屈,而是揣摩這大石此等滑溜,該是很多前輩都坐過,並自稱“華山派第一搗蛋鬼”。每日面壁時,小師妹送飯過來,他總是將一小葫蘆酒乾了,這才吃飯。這一簡單的細節,卻很有儀式感。華山派有規定,思過崖上戒葷茹素,令狐沖喝一小口酒,是他對自己天性的最大保留。某種程度上,他的自由天性,與他所生存的情境,以及由此限定的他的現實追求,終究會將他拋入一種格格不入的多難狀態,而他樂觀的天性使他總能兵來將擋,遊刃有餘。


三愛他對朋友肝膽相照。小說中與朋友相交是令狐沖情感世界中極為動人的一部分,他有著自己的交友尺度與底線,不論門派,凡是相合,便以心相交,一視同仁。


先說衡山派尼姑依琳,本和他素不相識,卻在第一次見面便不顧安危,出手相救,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師妹有難,豈能不救!”後來他報出“老夫姓勞,名叫勞德諾!”,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師兄勞德諾已經年紀很大,為了顧全儀琳,保全她的清白名聲,故“為善而不居其名”,彰顯俠義道本色。


後是與田伯光不打不相識,乾脆一起喝酒,交了個朋友,還一起調侃著“一見尼姑,逢賭必輸。”


而與風清揚,這位白鬚青袍的老者,更像是一次氣場性情相投的忘年之交。思過崖相遇,風清揚先是恨鐵不成鋼,後來發現他與嶽不群的其他弟子並不相同,心想“竟有如此多管閒事不專心練劍的小子”,便是又驚又喜,決定將獨孤九劍傾囊相授。風老先生教導他:“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才是高手。各招渾使連成綿,敵人便沒法可破。只要有招,即使再渾成,也是有跡可循,便有破綻。"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他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的新天地。所謂知己,莫過於此。


再看他與桃谷六仙,也是因緣巧合,迅速化敵為友的典範。當初他只不過給他們戴了幾頂高帽,讓他們開心,便打開了心門,後來六仙竟一起用真氣為他療傷。雖然這真氣分成六道,他內力又尚未恢復,導致鬱積難宣,沒有起到相應效果。在正派看來,桃谷六仙是真正的“旁門左道”或者“烏合之眾”,可他不計背景排行,只以心相交。


他是個真正的有趣之人,骨子裡既叛逆又風雅。令狐沖追求“好玩”,這是真正遊戲人生者才能說出來的話。他本來也不是很有鬥志的人,隨便來,隨便去,無拘、無束,弄個鬥志放在心中,將自己作鬥志的奴隸,所為何來?


綠竹巷中,風動竹葉,沙沙作響,墨跡森森,儼然世外桃源。綠竹翁教他彈琴,他欣然應允,雖此前不通音律,但天資聰穎,一點就通。一曲《碧霄吟》,彈畢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


與祖千秋喝酒論酒具那段,更是趣味盎然。祖千秋說“好酒必須配好器皿”。喝什麼酒,使用什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玉碗盛來琥珀光”,能增酒色;關外白酒,要用犀牛角杯以增酒之香;葡萄美酒需用夜光杯,才能欲飲琵琶馬上催;高粱美酒,需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米酒,則大斗飲之,方顯氣概;而白草美酒,需用古藤杯,有芳香之氣。令狐沖邊聽邊記邊暢飲,虛心學習,幾杯酒下肚,頓覺豪氣干雲,胸懷大暢。世間樂事,不過如此。想到他曾自言自語:“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什麼?”是啊,人生在世,又有什麼是“算得什麼”的?有了委屈,不僅不影響心情,甚至連解釋也懶得去解釋,當真可愛至極。


他還屢屢不經意間說出禪意,待識破又隨性敷衍。未如願看到彩虹時,他曾對儀琳說:“只知道這裡風景好,但到彩虹旁邊,反而瞧不見彩虹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到手的,反而跑掉了。”短短几句,意蘊深厚,可當儀琳說:“這禪機我要慢慢領悟”時,他卻說:“什麼禪機不禪機,唉,倦了”。一句話敷衍過去,倒頭便睡。


如何自我評價與面對他人評價,向來是個千古難題。少林寺中,令狐沖還在為師傅不肯認他這個弟子而著急,任我行一把拉住他,說“名聲不是哪個門派能夠給你的,今日你所作所為江湖上已有所評價。”後來當他慚愧說道:“晚輩聲名狼藉,行為不端,現已不容於師門”的時候,沖虛道長卻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鋒芒外露在所難免。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的,任何人也不能增一色,減一分。”唯大英雄能本色,他最終要面對的,始終是自己的心。


對於生死,他並不看得很重。他曾對殺人名醫平一指說:“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又有多大分別?”“閣下性情開朗。”這是任大小姐對令狐沖的第一句評語。一個垂死之人,還能給人以“性情開朗”的印象,舍令狐沖外,誰有此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


至於愛情,他自始至終都是“局內之人”。《老子》中有云,“大盈若虛,其用不窮。”或許,他的名字一開始便帶著禪意。與盈盈最終人間至樂江湖老,才配得上他一直以來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在他生命中,小師妹與任盈盈,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故事的一開始,面對小師妹,良辰美景未細賞,他已為她著涼,仿若他的眉目笑語都能讓他大病一場,也能讓他滿血復活。如果說小師妹讓令狐沖在難忘中成長,那麼,是任盈盈讓他找到最終的平靜與安定。


人的成長最終止於責任與歸屬,再也沒有桀驁不馴,縱馬飛揚,那些令人歆羨的不羈與放蕩,終究只是少年遊。愛一個人的極致是以她的快樂為快樂,哪怕使她快樂的人不再是自己。


後來得知小師妹與林平之結婚,他曾說:“但願她將我忘的乾乾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這是令狐沖對嶽靈珊的希望,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倒也看得開,寧願自己“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這酸楚難當,如倪匡所說,“並不是令狐沖看不開,而是任何常人的正常反應。情關,世上若有人能夠勘得破,他早已不是人而是神了。”他不以擁有為目的,不會忘記,但會放下。


綠竹巷內,“婆婆”曾說:“人生無常,機緣難言。”也想到風清揚曾教他的,“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得一起,也就罷了,不能有半點勉強。面對感情,亦是如此。他領悟了,於是萬分珍惜與盈盈的機緣。


盈盈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求死,可謂情堅;他見盈盈與任我行被圍困,心中暗下決心:“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可謂情濃。他二人曾幾次同生共死,又心意相通,得知大限將至卻依然荒郊溪畔烤蛙。而最打動我的,反而是他們之間平淡又纏綿的玩笑。盈盈說:“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給你吃。”令狐沖便笑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又何妨?”能夠傾訴海枯石爛的,未必真的情深似海,能夠開心聊起柴米油鹽的,才是篤定的相知相伴。


他們的結合,是真正的心念相合情意相通。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一樣,當年她是魔教聖姑,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隱居陋巷,做個琴簫自娛的“婆婆”。因為他們只重視自由與快樂。而當盈盈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他們是滿足的,更是幸福的。


至此方知,令狐沖根本不需要一個活死人墓來歸隱身心,也不需要在任盈盈與花花世界中做出取捨,他與她一起在綠竹巷中過尋常生活,才是最珍貴的塵世幸福。此後,他們坐擁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素壁為紙,以竹為畫,散漫而疏放,心凝而形釋,已是無憾。


想到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中說:“令狐沖是個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的確,其實,令狐沖至始至終都沒有刻意去追求什麼,也不曾決絕到為何種境界或知己而死。也許,他從心底一直認為,自由自在該是人天生的權利,根本不需要刻意去追求,這種自然而然,才更值得欽佩。如他的獨孤九劍一般,行雲流水,任意所之。


世間多少嶽不群?只此一枚令狐沖。書中常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見要隱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令狐少俠是有大智慧的。他知道這江湖雖然腥風血雨,但依然不改初心,明白自己永遠不會心口不一,偽善陰毒,也絕不會像他師父那樣犧牲一切追尋一個冰冷的江湖高位。如果說有人追逐一生只為爭得這江湖,那麼令狐少俠,只願一心保得自己的真性情。況且,他自始至終都在這江湖中,何爭之有?


佛家講究“涅槃”,首先要做到無慾無求,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豈能當真無慾無求?所以,“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當下的欲求,便可逍遙自在,笑傲江湖。


想來生命終是來來往往,沒有太多來日方長,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都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世間多少嶽不群,只此一枚令狐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