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裡，我最愛黃蓉哄洪七公教郭靖功夫那一折。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君子好逑湯，每天幾樣精緻小菜，換一招降龍十八掌。
那幾樣美食深深烙印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火腿蒸了豆腐，竟能把火腿棄了不要，只吃入了味的豆腐，家傳的功夫蘭花拂穴手，能把嫩的豆腐切成圓形而不碎，武功這麼用，可真是……不枉絕學。
我是個恩格爾係數無限接近1的人，沒有存款，只有存膘。這一點遭到我司最關注政策和了解經濟的記者李斐然的極大肯定，她說，如今這形勢，錢放在哪都難保不貶值，可誰也奪不走我身上的肥肉，連我自己都不行。
吃著實能解人間萬般苦。出差在外，連住兩週酒店，一夜一份油燜小龍蝦，可以不想家。憋稿在屋，三天三夜盯著電腦，坐到腰背欲斷，交稿的一瞬間就能一個高躍起，再一個猛子扎進廚房，給自己燒一份大盤雞，配青椒土豆胡蘿蔔褲帶面的頂配。
連材料的準備都如此迷人。我在陽臺種了幾盆香草，薄荷最愛喝水，百里香其次，迷迭香耐寒，羅勒怕蟲。西紅柿枝蔓蔓，需要搭好架子，每隔幾日就紅上幾個。急缺香菜韭菜時，可以把青春期的小苗無情拔掉，香味不減，一棵上頭。
在家宅著的這三個月，喜聞樂見朋友們都開始進軍廚藝界。平時肝起稿子來可以一天不記得吃飯的主筆，逢人就安利新買的麵包機，感覺這成了她近期唯一的精神支柱；以外賣為生的山西籍老鐵，聽從了自己靈魂中碳水加油脂的召喚，成功自制了油潑面，在群裡連聲說爽；最嚴格的編輯，有天忽然小窗問我，你滷牛肉的方子能不能來一個？
做飯是最適合成為信仰的事情。想想，放下手機，戴上圍裙，洗手，洗菜，切蔥姜，熱油，估麼著鹽和辣子的分量，聞著新鮮肉類和瓜果的清香，人很容易專注和沉迷，外面世界的一切爭吵，都可以暫時放下，不去管它。
等到一鍋咕嘟著熱氣的美味收好汁，一口一口舀進嘴裡，肉身原地飛昇。生活中的瑣碎問題雖然一樣都沒有解決，但是吃飽之後，你已經有了面對它的力氣。
春花苦短。吃花須當時當季。吃花和葬花不同，不是林黛玉的專利，家庭主婦，稚子老饕，人人可享。水焯涼拌，蒸餅做糕，甚至直接拿起一朵吸點花蜜。
把花吃進肚裡，才是對春天最尊重的打開方式。
大口吃花
春天的一切都帶著新生之喜。剛冒出來的尖尖芽芽是最嫩的綠，開出來的紅黃白粉，每樣看起來都很好吃。花花這麼可愛，當然要蘸點白糖。要麼撒點麵粉充作乾糧蒸起來，要麼使醬醋一拌，都在平平無奇的菜色裡多出一點春意。
因花最時令，所以吃花必須當時。我還是熊孩子的時候，最喜歡嘬花蜜。迎春花、一串紅，早春挑了飽滿的，四下無人時揪下來，放到嘴裡一吸，一股子清甜味就散開來，很難控制自己伸向下一朵花的無知辣手。和小夥伴討論童年吸蜜的故事，更像是兩個癮友碰頭：
“你是什麼時候戒斷的？”
“嗐。自從那次吸出了一隻完整的螞蟻，我就沒再復吸了。”
成年人的世界裡顧及體面（考慮衛生），已經不再享受公園裡找甜的快活。但最地道的菜市場和超市生鮮區總能遇到驚喜，黃瓜花、蒲公英、槐樹花、櫻花、桃花、玫瑰。
對我來說，三月的花食就是榆錢和槐花。嚴格來說，榆錢是榆樹的種子，只外形看起來像花。大盆裡沖洗乾淨了，控掉水分，一勺油下去抓好，保證顏色嫩綠，再幾勺麵粉，晃得滿盆均沾，可鹽可糖。可以直接放屜布里上火蒸，也可以加個雞蛋，團成窩窩頭形狀，麵粉莫多，多了整個窩頭都要變硬，吃不出榆錢的嫩來。
▲ 榆錢從清洗、加麵粉、加雞蛋、到最後變成窩頭出鍋。
等到香味兒從鍋蓋底下憋不住地往外冒，整個廚房都是榆錢的清香， 就可以關火起鍋，品榆錢的原味。我也見其他人就蒜泥辣子十三香，總覺得沒有單加一點鹽或者糖來得清爽。
▲ 剛出鍋的榆錢窩頭十分完美，除了有點燙嘴。
至於槐樹花，可以和榆錢一樣處理，也可以開水一焯來包包子。這是山東的地道吃法，本著萬物皆可包包子的原則，槐花包最好是就一點豬肉、排骨和海米，用動物脂肪的香氣去襯它，兩味相宜。
我多年離家，我媽養成了凍槐樹花的習慣。焯好的槐花冰在冰箱裡，等到五一回家，就拿出來化凍，我和麵，她攪餡兒，面醒發好了之後，我擀皮，她包。我燒水，她把槐花包子一個一個碼進鍋裡，然後她看著鍋，我搗蒜倒醋。15分鐘以後，開鍋。
包子和餃子在別人家都算是相對正式的麵食，可在我們娘倆這裡，從起心動念到包子上桌，絕不超過兩小時。發麵也有絕招，我媽會把面盆端到太陽底下暴曬著，再給旁邊配個暖寶寶。
說也奇怪，在北京獨居之後，我幾乎掌握了一切喜歡的食物的做法。可對於心心念唸的槐花包子，卻從來沒能做成功過。這不僅是因為槐花難得，包包子的技術我也沒能掌握。我媽是個塞餡兒狂魔，她包出來的包子，永遠薄皮兒大餡，窩著湯汁。
原來，不管在外面如何號稱大廚，只要回家，我就永遠是那個擀皮搗蒜的下手小工。包出我媽那麼誘人的包子？到現在也不敢想。
▲ 把槐花的甜蜜吃進嘴裡，是對春天最大的尊重。圖 / 視覺中國
春花太匆匆，花醬就不忙了
春脖子短。北京的春脖子更是短成了高曉松，上週出門各處的柳葉才剛抽芽，下週再看城中的玉蘭就快開敗了。春天的花，除了嚐鮮吃嫩，還可以長久保存。
熬醬可以百搭。櫻花、桃花和玫瑰都可以做醬，緊要一步就是鹽水洗淨，可殺菌去苦味，再摘掉花萼葉片，只留花瓣晾乾。沒有乾透的話，水分會讓花醬很快變質。一份花瓣，一份白糖，渾搗在一處，末了用蜂蜜幾勺封罐子，之後的幾個月裡，就隨時可以取一勺拌白粥或者就吐司。想讓花醬更濃稠，可加吉利丁粉或者藕粉同煮，但千萬別煮久，久了容易變苦變色。
每年的熬醬都是賞心樂事。但對於我自己來說，熬醬的快樂止步於把醬熬好封瓶，寫上個風花雪月的名字。再要吃它，總很難記得。常常在冰箱裡一呆就是一年，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少熬現吃，享受當年花香。
相比熬醬，花瓣泡酒更能保存十分的顏值。晾乾的花瓣直接加黃冰糖泡入高度酒也可，混同糯米一起蒸熟再加酒麴釀米酒也可，都得封存至少一年，才能真正花中有酒味，酒中有花香，酒越陳越香這句話，實在不欺我。
▲ 桃花洗淨、晾乾，與冰糖一起，便能泡出一壺高顏值的酒。
若說不怕麻煩，想要在票圈廚藝大賽中做一個清新脫俗的仙女，酸奶櫻花慕斯蛋糕就是進階必殺的選擇。融化掉的黃油和壓碎的奧利奧餅乾做底，打發的鮮奶油混入酸奶和隔水加熱好的吉利丁液攪勻做第二層，最上面是吉利丁檸檬白糖隔水加熱放涼的鏡面，點綴上凹好造型的櫻花，冷凍成型，無人能夠抵擋。但麻煩的是，每一步都需要冷凍好才能進入下一步，以保證蛋糕層層分明。
如果有耐心做一份這樣的蛋糕，斷不可深夜獨享。最好請朋友們來家中吃一頓大餐，在人人飽膩喝茶聊天的環節，不動聲色地從冰箱裡拿出櫻花蛋糕，雲淡韭菜花風輕地說，櫻花正當季，我試著做點了點心，你們嚐嚐……
▲ 今年不能外出賞櫻，那就邀請朋友來家中品一塊櫻花蛋糕吧。圖 / 小紅書用戶 @花黛
薺菜有清香，韭花醬裡有果香
昨天晚上，我買的薺菜到貨了。二十多塊，滿滿一大箱。擇吧到半夜，完成了最艱難的一步，清水猛衝，憋屈了一天一夜的薺菜們才稍微水靈了一點。
開花的拿來焯水，滾開的水裡只幾下，立馬成了叫人舒心的青翠。趕緊撈上來，涼水過了，油鹽醬醋拌起。嫩葉用來包餛飩，細細切碎，配一點豬肉末、薑末、料酒、鹽、花生油、味極鮮、白胡椒面、花椒麵，攪合攪合，開一部喜歡的電影，邊看邊包。
▲ 薺菜餛飩餡。
本是想包完凍起來的，可不知不覺就去燒了鍋開水，又鬼使神差地下了一鍋。在我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順手調好了一碗芝麻醬，淋上後我想反正已經這樣了，就索性撒了一把小蔥花。端上了桌，覺得配色差點意思，於是自暴自棄地倒了點豆豉油辣子。
第一口熱乎乎的餛飩裹著麻汁進嘴，我恨不得馬上起來轉圈。辣子的麻和刺口，麻汁的濃稠，薺菜的清香，豬肉的鮮肥，小蔥花把這一切味道調起來，在口腔裡一起唱歌。
一口薺菜小餛飩，一口涼拌薺菜花，我這樣一個俗人，在凌晨一點竟然生出了一點孤獨的幸福感。
這一刻，想必辛棄疾能懂，“春在溪頭薺菜花”。要我說，這句詩還是累贅了一些，“春在溪頭薺菜”就好，等開花，薺菜已老。
▲ 涼拌薺菜花。
還有一年四季可見，卻唯獨春天能得的玩意，莫過於韭花醬。不要小看春天的韭菜花，連下面的嫩嫩莖一起炒，那是韭菜薹，佐蝦皮蠔油清炒最好不過，鮮上加鮮。只掐上面的尖尖花，才能做韭花醬。
前門有家涮肉店，老闆至今保留著老輩兒北京人做韭花醬的講究法子，先曬再蒸，末了和沙果、京白梨一同搗爛，韭花醬裡有果香。這讓韭花醬超脫於麻醬蘸料之外，單成一味。客人來了，先吃清水涮肉，那韭花醬不能去蘸，串味兒。你得把一勺韭花醬單獨淋在羊腿肉上，剛七上八下滾開的脆嫩，配上頭茬韭菜花的清香，竟然能嚼出幾絲絲甜。
聽過那家老闆佈道之後，我自此喜歡上了韭花醬。雖然沒有京白梨配襯，但就算熬大白菜豆腐粉條的時候加上一勺，這一鍋冬天的中式山東煮，也忽然有了春天的意味來。
前幾天，我的朋友圈被動森刷屏。拼命剋制了大概十分鐘，才忍住沒有下單新的switch。作為一個落寞的找補，我去陽臺刨了一中午地，穿著背心，曬著不灼人的太陽，在樹根裡找出一窩蚯蚓來。
於是我給每盆花都分了一條蚯蚓，竟然分出一種發媳婦的感覺來。這才體會到華農兄弟給竹鼠發媳婦的快樂。發到檸檬樹下的時候，一抬頭，才發現檸檬今春的花已經開過了，只留了殘蕊。
春花太匆忙了。但吃進肚裡的清香，足可回味一年。薺菜餛飩凍了兩盒，我忍住不吃，準備在夏夜燒烤小酒之後補上一碗熱湯餛飩，或者某次深夜趕稿肚中飢餓時，再重複一次辛棄疾才能理解的“高貴”孤獨。
▲ 一碗薺菜餛飩下肚，什麼都不換了。
桃花樹下眠
1.桃花用純淨水洗淨晾乾。
2.如用酒洗，可省略晾乾這一步。
3.摘掉花托，留下花瓣，或直接買花苞，鋪一層冰糖，一層花，最後倒滿酒。
4.封酒，幾個月後嘗。
極簡桃花泡酒，是懶人做法，比糯米釀酒省事許多，適合高度酒。牛欄山二鍋頭、九江雙蒸酒、日本清酒、威士忌均可。
喝的時候杯中倒滿冰塊，桃花酒沒過。一飲，如桃花樹下眠。
▲ 在春天做一壺桃花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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