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山居丨東林書院行訪記


蘭若山居丨東林書院行訪記

東林書院。

【壹】

從西湖到太湖,兩個半鐘頭的車程,出發時,見殘陽如血,在鋼筋森林裡落下,抵達無錫時,夜色如墨,沒有見著星光。尋了一張出租車,司機姓李,四十出頭,江南人的清瘦模樣,開場白就一句:獨身出來玩,為什麼不帶個女朋友。我笑了笑,沒回答。

“去太湖邊,找個鄉村旅館。” 他愣了一下,出租車破開夜幕,在燈火輝煌的無錫城裡穿梭,到了湖邊,在一個名叫大浮南村的地方停下,一路上,他不停向我推薦附近的景點,比如三國城、黿頭渚風景區等。我連忙道謝,說那些地方我不去,僅僅看一眼太湖。

還問他可知道東林書院,他說不清楚。

大浮南村在蠡湖風景區內,附近有寶界公園,我住的地方,對面是一座長滿翠竹的山崗,不知其名。安頓好後,才覺得腹響如鼓,尋到一處菜市場,水果攤、餐館、還有雜貨市場混在一起,如一般的江南村鎮,見到一家小館還亮著燈,要了一個炒飯。老闆就是廚師,跑堂的是他妻子。廚師很用心地做一個炒飯,身和手隨著灶火跳躍,打一眼,就覺得賞心悅目,味道很好。吃完飯,去水果攤買兩隻梨,攤主戴著眼鏡,藉著燈光在讀書。那一瞬間,我對此地,頓時心生敬意。

我住的地方名叫蠡湖,是太湖伸入無錫市的內湖,形如葫蘆瓢,後人有說是范蠡和西施在這裡泛舟,但也許不可信。蠡湖周邊有許多高端酒店和度假村,還有央視的拍攝基地,三國城等等新造的景點,遊客不算多,黿頭渚風景區據說很好,有座寺院,可是這次不想參訪寺院,尤其是在風景區裡的寺院,不在我的行訪之列。因為囊中羞澀。僱主提供了一筆微薄的經費,主要是訪水和人,幸好沒有給我規定地方和路線,不然,我是打死也不願來的,常年在路上,有些累了。

寶界橋如一條彩虹,連接著大浮村所在的島嶼和無錫城。

無錫被稱為太湖明珠,魚米之鄉,據說有3500年的歷史,京杭大運河從城中穿過,經濟發達,人煙繁盛。

【貳】

早上起來,簡單洗漱一番,昨晚問了路,先去看一眼蠡湖,然後進城朝訪東林書院。

沿著寬闊的馬路走了一程,見到寶界公園的門牌,一位上了年紀的保安在門口掃地,上去詢問,是否可以進去參觀,他很熱情,說可以。蠡湖湖邊水很髒,水葫蘆密佈,對岸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輪,昨晚曾經見過這個流光溢彩龐然大物。湖上沒有船,想坐船的念頭就被打消了,見著兩隻小野鴨,在蘆葦叢中覓食,一位工人,在收割沼澤地裡已枯黃的蘆葦,看得出他很早就上工,身後是他的勞動成果,一大片被放到且歸置好的蘆葦,這些應該可以用來編席子或什麼的。

湖邊還見著一個巨大的電子屏幕,應該是個水幕電影,看樣子是停運很多年,有些破敗。走到這裡,已經索然無味,出了公園,在路邊等82路公交車,去尋訪東林書院舊址。

我是有書院情節的,因為8年前,在昆明與一干人恢復一書院未果,耗去積蓄甚多。後來輾轉回大理,與大理鄉賢古建築商李忠祥先生懇談三日,說服他重修蒼麓書院,後來歷經諸般磨難,大功告成。這是雲南歷史上第一座重新修復的書院,佔地12畝,白族建築風格,耗資甚巨。書院落成後,辦過一些文化交流活動,逐漸有所起色。近日,故友太白隱者帶著幾位學生入住,青瓦白牆間,終於傳出讀書聲。

小時候,語文老師曾讓我背誦東林書院顧憲成先生所撰的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至今,雖然遊走山林,刻意逃避家國世事,但先賢的大義高風,依然激盪著我卑微而渾濁的心靈。

【叄】

東林書院,創建於北宋政和元年(西元1111年),是當時著名理學家楊時先生講學之所,元正至年間變更為寺院,僧人居住。明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顧憲成罷官返鄉後,立志講學。他說:“從今而後,惟應收拾精神,並歸一路,只以講學一事,為日用飲食。學非講可了,而切磨淘洗,實賴於此。” 與其弟允成及高攀龍等人捐資修復書院,並相繼主持講學,一時盛況空前,傾動朝野,享有“天下言正學者首東林”之讚譽。

楊時先生,這裡得費點筆墨敘述一下,《宋史 楊時傳》有這樣的記載:“楊時,熙寧九年中進士第,時河南程顥與弟頤講孔孟絕學於熙豐之際,河洛之士翕然師之。時調官不赴,以師禮見顥於穎昌,相得甚歡。其歸也,顥目送之曰:吾道南矣。” 楊時不光是程門高足,深得器重,做官,官聲很好,做學問,成一代大家,立功立言,都有成就,其學術思想還深深影響了後來的理學大家朱熹,是位承前啟後的人物。宋史的這個記載,大概是學了禪宗五祖和六祖的故事,因此,在東林書院裡有付對聯,下聯寫著:“當年道果南”,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明時,東林書院得以復興,東林同仁不光講學,還評議朝政,針砭時弊。後來,引起紛爭,被閹黨誣為“東林黨人”,遭到血腥鎮壓,閹黨和東林黨人之爭,一直持續到南明時期。後人對東林黨人評價不一。目前,官方的評價是這樣的:“東林書院有別於我國古代其他書院之處,就在於明代東林學者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正義和氣節,他們關注國事、關心民眾、講究人品、清正廉潔、發對空談和抨擊時弊,百折不回的氣概,都是中華民族寶貴的遺產,將永遠啟迪和鼓勵後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東林學者們穿越到今天,照樣也會被官方不容,鎮壓也是肯定的事,有時候,想想就心寒。

另外,我對理學的傳承歷史和學術思想不是很清楚,在這裡就不再多費口舌,以後有機會,要讀先賢們的著作。不過,據說余英時先生出了一本宋明思想的研究專著,有深度的創見,以後若有機會,也要讀讀。

【肆】

我在中山路下的車,問了五迴路,在高樓間騰轉了一個多鐘頭,才找到東林書院,首先見到的是東林廣場,周圍在開發房地產,在建或即將建成的樓盤,灰塵飛舞。廣場擺了一塊巨石,上書顧憲成先生的關心聯,石頭後,一組雕塑很吸引人,題材是東林學人們的造像,神韻十足。我在像前合十致敬,繞過正在修復的廣場,摸到書院大門口。

書院一側有遊客中心和售票處,門票是16元,櫃檯裡擺著許多關於東林書院的著作,其中有套《東林書院志》很吸引我,準備買下,一問價格103元,這對於我一個落拓書生來說,是不小的負擔,遂罷。幾年前,曾造訪長沙的嶽麓書院,買了一本《嶽麓書院志》。此行只得花了20元買了一本東林書院的楹聯集,很薄,看起來像盜版的,不過收錄了書院的匾額和對聯,解讀的文字也算過得去。

東林書院的山門,簡樸莊嚴,匾額是陸定一所題,這位紅色宣傳家,官至高位,被迫害過。大門對聯是無錫人錢偉長先生寫的:此日今還在;當年道果南,對聯的典故與東林書院的首創者楊時有關。

書院屬全國重點保護文物,現存的建築有:門廳、石牌坊、東林精舍、麗澤堂、依庸堂、燕居廟、三公祠、明道亭、晚翠山房、東林報功祠、再得草廬、時雨齋、還經亭、道南祠、前堂、享堂等,還有個妙觀碼頭,不過沒有船,一灣淺水,荷花已經枯萎,楊柳正在落葉。

東林書院的石牌坊很莊嚴,造型奇特,不必到跟前,就感受到非凡氣勢,始建於明萬曆三十二年,上書“東林舊跡”,和“後學津樑”,為清人秦愛蓮所書。

燕居廟修在最後,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中堂有個雕工精湛的木龕,裡面有線刻孔子行教圖,兩邊有鍾和鼓,桌子上陳列著一些祭祀孔子的禮器。木龕上懸有一朱漆匾,上書:“中和”二字。據考是朱熹所書,這一手氣度動人的書法,就知道朱熹並非後來某些狂生肆意詬病的道學先生。看到這兩字,我又想起大理蒼山的中和峰,不久前還和朋友們在大雨中朝訪過山頂,還準備寫篇《點蒼山朝訪記》,已耽擱了好多天了,有空得補上。

書院的楹聯和匾額很多,有些非常精彩,值得焚香拜讀,走廊牆壁上,鑲嵌著石碑,有些是明清時候得碑記,記述修復書院經過和講學師長們的事蹟,書法工整端嚴,這樣一個地方,應該是那個時代精英彙集之處,所以,連一小方碑文,都出自德高望重者之手。

牆壁上除了老的東西,管理部門還用木板做了許多關於書院歷史和人物介紹,細心且到位,讓來訪者對書院有個大致的瞭解。記得有鄧拓的一首詩:東林講學繼龜山,事事關心天地間,莫問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唉,這首詩,不光是寫給歷史上的東林黨人,也是寫給鄧拓自己。行訪書院,我發現一個極其有意思地方,如今修復的東林書院,題匾留詩的名人官員,諸如陸定一、錢偉長、鄧拓等,他們的命運竟然和幾百年前的先人一樣,不是被殺,就是被罷官和迫害。

所以鄧拓的詩,點明瞭這片土地上的讀書人的宿命:莫問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什麼時候這個魔咒才能得以終結?也許還要賠上兩代讀書人的頭顱吧。

書院的建築,實用與精巧結合在一起,很緊湊,氣場很好。各成一局,有機組合。建築和水與儒家思想緊密聯繫在一起。

說實話,在東林書院行遊,被一種莫名的氣氛束縛住,慷慨悲壯背後,是冷酷血光,直到看到一聯:桃花灼灼鳥啼寂;柳絮飛飛人意閒。這付聯懸掛在還經亭前,出自東林八君子之一的高攀龍的一首七言。詩意沖淡,文格清遒,稍微緩解了我胸中的壓抑。

【伍】

現在的東林書院成為無錫十八景之一,除了遊人的喧譁,導遊們喇叭及導遊錄音機循環播放的刻板介紹,聽不到吳音,聽不到讀書聲,先生們的戒尺早已落滿灰塵,祭禮上的鐘鳴鼓響豆俎煙香已成歷史……

除了這些,我在書院碰著兩隊人,恰好刻畫了這個時代,一隊是86歲的西安長者一家,一隊是來玩cosplay的年輕人。長者一口濃重的陝西口音,是某廳的離休老幹部,在家人的陪伴下,坐著輪椅來拜訪書院,我見著他掏出一支筆和本子,仔細地抄寫著對聯和匾額,還在碑廊上尋找著什麼。當我在《東林書院重修碑記》的石碑前讀碑文時,他過來和我搭話,才說他已是第二次來到這裡,來找一位先賢的名字,名叫:馮從吾。說馮是東林門生,被罷官後回到陝西,創辦關中書院。關中書院後來改名西安師範學校,他年輕時,就在那裡讀書,後來參加革命,與共和國一起走到今天。長者喜歡文史,還吟詩。聽說我來自雲南,竟然背起大觀樓長聯,未了,還說:這是天下第一長聯,陝西籍人孫髯所作。這讓我激動不已,大觀樓長聯,讀大學時,教大學語文的教授極為推崇,還要求我們背誦,我是背下來了,後來卻忘了。今天,在江南已寂然許久的書院裡,這位來自黃土高原的長者,又讓我溫習了一遍。

玩cosplay的年輕人,是兩位美女,眉目清秀,扮演白蛇和青蛇,穿著怪異的服裝,還帶了一張琴和寶劍,但我看那女子手摸琴的姿勢,就知道那是一個道具,她是不會彈琴的,因為半天沒聽見哪怕是半首曲子。跟著兩位攝影的,咔咔按著快門,聽見人群中有人問:這是漢服嗎?他們回答:這是仙服。我當時從明道亭穿過,除了這姐妹倆,沒見著旁人,攝影師也不在,遊人也沒有,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雷鋒塔倒後,這兩條蛇從西湖搬到了太湖。

【陸】

老人和少女,同一時間在書院裡遇到,都在追尋著傳統的記憶,當然還有我這位來自點蒼山的草莽,後來想想,也蠻有意思的。

讀書聲在書院是聽不見了,已轉到學校裡,太湖邊大浮村菜市場水果攤那盞昏暗的燈光下,還有雖然沒讀過太多的書,認真地炒一碗炒飯的廚師的手底。這也許就是夫子說的:“須臾不離道”的生活版本吧。

當然,衷心希望有一天,這片土地上,不能因為讀書和言論再演類似東林人和鄧拓們的苦難。

有本雜誌名叫《讀書》,曾經說過一句話:讀書無禁區。

還有當下國人最夢想的未來:言論自由。

以一付懸掛在東林書院的對聯,結束此文:

為道為法為則,守先待後;

不淫不移不屈,知命達天。


於姑蘇旅次

蠡湖畔大浮南村某旅舍

2014年10月27日


【文丨林向松。作者系立身國學網指導委員會委員、中華文化復興聯合會委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