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陽聚焦:媽媽只活了二十九

媽媽只活了二十九歲

作者 / 句焦

家住在萊陽。每次去給媽媽上墳,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倘若人真的有靈魂,並且可以像聊齋故事那樣,堂而皇之地站在我眼前,我該怎麼面對她呢?她死的時候才二十九歲,我現在五十歲了。想一想,二十九歲的她站在我面前簡直是個小女孩。我叫她媽媽,她會答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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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媽媽去世的時候,還扎著兩條大辮子,穿著一件黃格子的上衣,很古典很青春的樣子,在當時也應該是很時髦的。她就那樣躺在了我的面前,臉色很平靜。那年我七歲。那是一個夏日的上午,快放學的時候。那天,我正眼巴巴等著放學呢,有人到了學校,老師就從教室裡出去了。我眼看著他們小聲唧咕了一會兒,老師就叫我的名字,讓我回家。

我很興奮,從來沒有人來學校叫我,這說明家裡有什麼事,很多同學的家裡人到了學校,把他們叫回去,回來不是帶著好吃的,就是好玩的。

我就帶著這種心情看到了死去的媽媽。我還發愣呢,那些哭的人說:快哭啊,你媽死了。

我當時覺得這有些像演電影。早上從家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讓我中午放學就回家吃飯,不許去河裡抓魚摸蝦。現在,怎麼就死了呢?那時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媽媽叫醒,問一問,這是怎麼回事?

她卻不醒了,躺著。我不明白,我的褲子還沒補呢,她怎麼躺得那麼安穩。很多的疑問在我腦子裡盤旋,我哭的時候就不是很投入。

只哭了一會兒,拖拉機就要拖著媽媽走,我這才感覺事情很不好。我不知道他們要帶著媽媽去哪裡!更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大哭著叫媽媽,讓她趕快醒來,下來給我和妹妹做飯吃。她不聽,開拖拉機的人更不聽。

我沒有擋住人們,看著拖拉機轟隆隆拉著沉睡著的媽媽走了,我的疑問、我的巨大的惶恐沒有人給我解釋。

回到家,看到妹妹正大口吃著包子呢。她天真地說:哥哥,媽媽死了,再沒有人揍咱倆了。

媽媽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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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些以後,才知道事情的始末。頭一天晚上,父親和媽媽吵了一架,然後媽媽就喝了農藥。為什麼吵架,我們至今不得而知,我想,媽媽肯定傷透了心。自己的一雙兒女也不顧了,不去想了,或者生活讓她感覺這一雙兒女也讓她看不到希望!

媽媽從小就沒有媽媽。我的姥姥也是二十九歲就過世了,她是被瘋狗咬了,病發後去世了。也就是說,媽媽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愛。跟我和妹妹一樣。這點我很不能理解,她死前,怎麼就不想想自己的當年,然後想想我們呢?

父親和媽媽是自由戀愛的。媽媽住在她的後姥姥家,伺候她老人家。媽媽的後姥姥跟父親一個村,父親是萊陽一個山村裡宣傳隊的骨幹,當年應該是有些風度的,媽媽就愛上了父親。後來兩個人就結婚了。父親那時候不是一般的窮,住的地方都沒有,他們住在了媽媽的後姥姥家裡,條件是養她的後姥姥的老。媽媽的後姥姥是個孤寡老人,脾氣古怪。父親受不了她的怪脾氣,跟媽媽商議自己蓋房子。

一大早,父親就早早起來,到山上打石頭。

媽媽做好了飯,帶著上山。吃完飯,幫父親把打好的石頭摞起來,也就好上工了。中午下工的時候,他們就順便把打好的石頭用手推車推回來。晚上下工後,他們要趁著天還沒黑透的間隙,趕緊再打一會兒石頭。

一年的時間,他們硬是憑著兩雙手、一把鐵錘,把三間屋的石頭打夠了。

蓋房子也是父親當大工,母親拌灰搬石頭做小工。三間房子,也是蓋了整整一年。最後上樑的時候,父親找了很多人幫工。上了梁,房子就算完了工,母親那天很高興,中午還喝了點酒。

那應該是她苦難的一生中,很難得的喜悅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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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窮,媽媽很多事都是自己做。聽爺爺說,為了不被淋雨,她跟人家學會了打蓑衣。她是村裡唯一一個會打蓑衣的年輕人。學會了之後,來找她幫忙打蓑衣的人很多,她從來不拒絕,家裡的小油燈常常亮到半夜。很多人過意不去,來拿蓑衣的時候,都會捎幾個雞蛋或者半斤糖,媽媽就把雞蛋煮了給爺爺吃。因此,爺爺的碗裡從來都沒斷過雞蛋。

媽媽是爺爺最孝順的一個兒媳,她死後多少年,爺爺都常拍著自己殘疾的腿說,我沒有福啊,咱家人都沒有福。

父母結婚的時候,爺爺只分給了他們兩雙筷子、兩隻碗和一個面盆。他們端著這些東西進了媽媽的後姥姥家裡,就算分家單過了。

爺爺是個瘸子,耳朵又聾,自己拉扯著三個兒子,是村裡的老困難戶。即便是那個年代,媽媽的“婚禮”,也是夠寒酸的了。她默默地接受了這些。我想,那時候,她是相信憑自己的雙手,這一切都會改變的。

結婚後,她承擔下了一大家子的家務。爺爺讀過幾年私塾,思想很頑固,他不讓兒媳婦洗他的衣服和被褥。髒了,都是他瘸著腿,自己到河裡洗。因為一條腿不能承重,好幾次,他都摔進了河裡。幸虧水不深,被人拉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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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跟他吵。爺爺不惱,他是個聾子,什麼都聽不到。

後來,媽媽就讓我三叔偷爺爺的衣服。於是,村裡人常看到有趣的一幕:媽媽在河裡洗衣服,不到十歲的三叔抱著爺爺的衣服往河裡跑。爺爺拄著柺杖在後面追,邊追邊喊。三叔腿快,跑到河裡,把衣服給了媽媽,媽媽快洗完了,爺爺才追到橋頭。他只好看著媽媽喟嘆。

這樣洗了幾次,爺爺終於習慣了。但是,他有個底線,就是不讓媽媽親自到他屋裡取髒衣服。即便是媽媽端著洗衣盆在外面等著了,他也必須喊三叔或者二叔給他送出去。

自己有了新房後,媽媽做了好飯,必定把爺爺和二叔三叔一起喊去,讓他們先吃。媽媽在這方面比爺爺還講究,必須先讓爺爺和父親、叔叔們先動了筷子,才讓我吃。爺爺對此很讚賞。他常誇媽媽的爺爺。媽媽的爺爺也是個讀書人,書呆子氣很重,每次出門必定穿上長衫。雖然那長衫補丁摞著補丁,把衣角都墜得飄不起來了。

媽媽的爺爺和我爺爺差著輩分,但是兩人非常投緣。每次媽媽的爺爺要來,爺爺都要拄著柺杖到村頭等著。媽媽就在家裡做些好吃的。兩人切磋毛筆字的時候,媽媽就在旁邊給他們研墨。就在自己家,乾淨明亮的炕頭,看著兩個老人談古論今,媽媽應該是幸福的。

那幾年,也應該是爺爺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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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媽媽感情很好。因為從小吃過很多的苦,媽媽很珍惜眼前的幸福。父親是她幸福的寄託,因此她容不得父親有絲毫的瑕疵。

可是,天長日久,磕磕碰碰的事情總是免不了的。媽媽脾氣倔強,每次兩人爭吵都是父親讓著她。她呢,事後也會向父親道歉。

我不知道他們最後的那次爭吵是因為什麼。我只記得那次他們吵得很厲害,父親終於爆發了,他失去理智的怒吼導致了媽媽的絕望,以至於對生命失去了信心。

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媽媽喝下農藥後,她後悔了沒有?面對她用血汗蓋起來的三間瓦房,面對她的新生活,面對她的一雙兒女,她應該後悔了,應該想對我們說些什麼,可她沒有,藥物發作的時候,又沒有人在她的面前。她咬著牙,忍著毒藥燒灼著腸胃的痛苦,沒有喊人;也把不捨、後悔和痛苦死死地壓在了心裡,壓在了她活了二十九年的滿是苦難回憶的心裡,不發一言地走了。

是她愛的人真的傷害她到了必死的地步了?還是她的一時衝動?不得而知。我只想到她應該是有些牽掛的。因為我聽說,那天她洗了所有要洗的衣服,死時眼前還有一雙沒有縫完的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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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她的墳的時候,我都會恨她,恨她心狠。每次給她磕完頭的時候,我就又覺得心痛;那麼年輕的生命呵,她走的時候該有多麼痛苦啊。

無論怎樣,她恨過了,愛過了,這樣的短暫,也是她的一生。

我有時也想:倘若地下有知,她看到她五十歲的兒子的時候,會怎麼想?

最想問她的一句話是:媽媽,您在那邊好嗎?

作者簡介:句焦,萊陽人,文學愛好者,在報刊雜誌發表小說、散文、紀實文學多篇,出版長篇小說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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