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散文:二姑父是湖南石門人,

溫新階 | 二 姑 父


原創散文:二姑父是湖南石門人,

二姑父是湖南石門人,上世紀四十年代被抓去當兵,說是當兵,其實一天槍都沒有摸過,在被服廠做過兩個月學徒,後來一個連長到被服廠催軍裝,見姑父人高馬大的,覺得在被服廠浪費了,就把他調去當伙伕,打起仗來,背起行軍鍋還加個百十來斤米麵跑得飛快,於是,拿剪子拿針線的手就拿起了炒菜的鍋鏟。

其實,他一直在找機會逃跑,又怕被抓回來吃了槍子,這樣猶猶豫豫地幹了一年多,逃跑的機會來了,部隊在湖南醴縣因為搶煤炭和另一支部隊打了一仗,他所在的部隊被打散了,他藉機逃了出來。

他不敢回石門,那十有八九還會再被抓去當兵,萬一被原來的部隊抓回去,多半會被砍了腦袋。

他就衝著湖北方向走,一路上給別人幹幾天農活,掙一點路費再往前走。不久進入了湖北的松滋,然後過宜都,進長陽,他覺得在縣城附近還是不安全,於是繼續往深山裡走,終於來到了大吉嶺,這裡雖然偏遠,但是有山有水,水田旱田都有,勤扒苦掙,餬口並不難,他就在這裡停下了腳步。在一個大戶人家做了兩年長工,掙了一點銀兩,在一個叫做牧鹿坪的地方買了兩畝荒山,開出一片薄田,還造了一間土起草蓋的小房子,算是在這裡安家了。

原創散文:二姑父是湖南石門人,

其時,二姑母剛好拆了婚(鄂西不說離婚而說拆婚)從婆家回到楊家衝的孃家,祖母為這個女兒暗自落淚,祖父則成天數落二姑母,他覺得天大的委屈二姑母都應該忍著受著,斷然不該拆婚,孃家的顏面掃地不說,以後還怎麼嫁得出去?本來我們溫家在這楊家衝還有些田產,日子也算寬裕,不想祖父染上了鴉片,那些水田旱田一塊一塊賣掉買了鴉片,日子已經日見緊巴,祖母常常是滿臉愁雲,現在二姑母回到孃家,又添了一張嘴吃飯,就更覺艱難。

祖母藉機要祖父戒掉鴉片,從煙槍裡為二姑母省下一口飯食,道理祖父懂,但是鴉片這東西一旦染上,想戒真不容易(當然1949年以後還是戒掉了,那是後話),二姑母也知道家裡的難處,每頓飯都吃得少,漸漸地瘦了不少。

二姑夫在這時出現了,幾乎沒費周折,祖父祖母就同意了這門婚事,沒多久,二姑母就嫁到了牧鹿坪那間土起草蓋的房子裡。

二姑夫是勤勞的,水裡泥裡農活都會做,農閒的時候,他會出門為別人縫衣裳,在被服廠幹了兩個月,到牧鹿坪以後又正式拜師學了兩個月裁縫,他做的衣服好而且快,請他縫衣裳的人就多,他有時上門給人家做,多數是別人帶了布上門請他量尺寸做衣服,這樣他就可以兼顧家裡的雜活。兩個人做事養活兩個人,二姑夫又會縫紉的手藝,多少還有些零花錢,他們的日子就比一般人好過一點,但那年月依然緊巴,時不時還要借一升米幾兩鹽的,新中國成立后土改時,自然是貧農,分了瓦房和田地,日子才真正有了起色。

二姑夫依然農忙時和二姑母一起種田,一起到生產隊出工,農閒時縫衣裳。

原創散文:二姑父是湖南石門人,

不能出工的雨天,二姑夫卸了火塘裡的木門在堂屋裡支了裁板,戴起老花鏡,在裁板上剪呀縫呀,除了吃飯,基本不停歇。雨水從屋簷上滴下來聲音勻稱悅耳,二姑夫剪布的聲音竟然沒有被雨水淹沒,鋒利的剪刀剪布的聲音就是那時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有一個雨天,我和母親到二姑夫家去請他給我縫一件上衣,我們學校要到公社參加匯演,有我的節目,母親要給我縫製一件新的上衣,因為時間緊,請二姑夫時間上應該可以保證,我們站在二姑夫門口的枇杷樹下,從大門往裡看,二姑夫戴著眼鏡,一根皮尺搭在肩膀上,弓著身子在裁板上剪裁,這一幅圖畫正好被大門框在一個畫框裡,在我的腦海中至今清晰無比。

我的上衣沒有按時縫製出來,因為那段日子老不下雨,生產隊又請不動假,二姑夫很是著急,後來打算打兩個夜工把衣服做出來,偏偏二姑夫得了重感,發高燒,說胡話,折騰了一個星期才稍好一些,把衣服做出來時已經錯過了我們演出的時間。

又是一個雨天,二姑夫親自把衣服送上門,說了好多填情的話,母親還是沒有放下臉色,竟然連茶也沒有給他泡一杯。我穿著新衣服自然高興,幾個口袋裡掏,除了剩下的邊角布料,還掏出了一張一元的紙幣。


母親說:“你這是?”

“誤了孩子演節目,姑父沒當好,讓孩子買幾顆水果糖吧。”

“老師說了,和我一起演對口詞的同學沒有新衣服,如果我一個人穿了新衣服,反倒不好,還得不了一等獎。”我說的是實話,沒有為二姑夫辯解的意思。

聽我這樣說,母親的態度改變了,連忙給二姑夫泡茶,還要留他吃晚飯,二姑父說要趁亮回牧鹿坪,站起來就走了。

二姑夫下了稻場坎,走過了那棵杏子樹,走進了一片暮色之中,他的身影已經有些佝僂,起風了,他的褲管在風中左右擺動……

我們誰都想不到,二姑夫會在文化大革命時參加了紅衛兵組織,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萬分熱情,每天背一個布袋子,布袋子裡裝著熟洋芋,到處參加批鬥會,他不但參加他自己所在的二大隊紅衛兵的活動,還到我們一大隊以及周邊的三大隊、五大隊參加批鬥會,餓了,吃幾個冷洋芋,渴了,喝幾口冷水,每天清早出門,很晚才回家。二姑母完全不理解,勸了多次沒有效果,以後不再給他煮洋芋,晚上回家也不給他留飯,二姑夫餓著肚子一邊生火做飯一邊高談闊論,二姑母用自己的嘀咕來對抗他的宣講,儘管二姑母的嘀咕也堪稱一絕,但是終究敵不過二姑父的革命理論,只好獨自睡去。

不久以後,形勢逆轉,另一撥造反派貼出大字報,揭發二姑夫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排長,這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口誅筆伐,二姑夫領略了被革命的滋味,躲在家裡不再出門,但還是被帶出去批鬥了幾次。有一回,就要架他的土飛機了,造反派中有一個小頭目請二姑夫縫過好幾回衣服,有一回他和母親去取衣服,沒有錢付工錢,二姑夫不但讓他取走了衣服,還說明了這回不收錢。這個小頭目發了話:“放他走吧,他那當排長的經歷都是他自己瞎吹的,我知道,他就是個伙伕,連槍都沒摸過。”

二姑夫縫衣服從不落人家的布,別人送布來量尺寸,他總是要別人看著他把衣服裁完,把剩餘的邊頭邊腦的布料當場帶走,有的可以做一雙鞋幫,有的可以做一隻鞋墊,他都要別人帶回去不要浪費。他縫衣服的工錢也很靈活,這次沒有的,下次一起給也行,實在困難的,少給幾毛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別人跑了兩次才取到衣服,他總是要連連說對不起,還會在工錢中減去幾毛,遇到飯口,他還會留別人吃飯。

我實在想不明白,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去參加造反,也許正是他平時的這些行為,使他免收了一次摧殘。

這件事對他震動很大,從此以後,他變得不愛說話,不愛合群,無論是在生產隊還是在家裡,搶著幹髒活重活,幹完活,一個人坐在一邊抽菸,有時忘了帶火柴,把山煙拿出來卷好,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也不去找別人借個火點菸,把卷好的煙放進口袋,就提著鋤頭下了地。

二姑母以前喜歡嘮叨,一邊做飯或者一邊拌豬食總是一邊嘮叨,數落二姑夫的不是,二姑夫多半也不言語,聽得煩了,就會大聲呵斥幾句,他的石門話我不大聽得懂,只知道是表達不滿或者辯解的意思。自從那會兒差點被架土飛機以後,二姑夫再沒有呵斥過二姑母,二姑母繼續嘮叨了一些日子,沒有人反抗,突然覺得嘮叨得索然無味,也就不再嘮叨。這讓二姑夫有幾分感動,從此開始真正關心二姑母,二姑母有個頭痛腦熱,連忙張羅找醫生抓藥,飯桌上,還給二姑母夾菜,二姑母有些受寵若驚,忽然覺得生活有了一些滋味。

二姑夫門口有一棵嫁接的桃樹,結的桃比我們本地的野桃子鮮甜許多,每年桃子成熟,都要給親戚們分送一些。桃子快要熟了,二姑母就吩咐二姑夫送桃子,每年如此,二姑母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桃樹開花。二姑母覺著生活有了許多滋味以後,這年春天才認真打量門口的這樹桃花。這一天,吃過二姑夫做的早飯,二姑母端著一杯茶站在稻場坎邊,一邊喝茶一邊看桃花,這桃花原來是這樣好看,白裡透紅的花瓣,襯著還沒有展開的綠葉的幼芽,風一吹,搖動著一樹粉紅,過去幾十年,怎麼沒有認真看過這麼好看的桃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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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二姑母病了,想不到一病不起,二姑夫找了好幾撥醫生來給二姑母看病,每個醫生出門時都把二姑夫叫到稻場坎邊的枇杷樹下交代一番,二姑夫聽得淚水漣漣,進屋前連忙擦乾眼淚,一邊給二姑母熬藥一邊說醫生說的不要緊不要緊……

二姑母不久撒手人寰,他的裝老衣是二姑夫這輩子縫得最仔細的衣服,每一隻扣袢上都有一朵桃花,他還別出心裁地在前襟上縫了一隻荷包,他說,二姑母喜歡流眼淚,縫個荷包好裝一方擦淚的手巾。

二姑夫的身體也一直不好,患有嚴重的哮喘病,碰到雨天,咳得喘不過氣來,過繼給二姑父的大哥精心照料,藥沒有斷過,吃的喝的不用發愁,二姑夫晚年過得愉快,越是愉快,他越是覺得對不起大哥。大哥小時候,二姑夫對他過於苛酷嚴厲,有一回大哥逃學,二姑夫用一塊篾片把大哥打的渾身都是血印子,大哥跑回我們家,父親、母親、二媽都看得眼淚汪汪的,一幫人到二姑夫家把他炮轟了一頓,並決心把大哥要回來。那一回,真把二姑夫嚇住了,連忙檢討,幾天以後還到我們家登門認錯,才把大哥領回去。從此以後,他就常想,大哥肯定記著這“仇”,怕大哥等他老了,一報還一報,他沒想到,大哥會對他很好,他就一直佷歉疚,不止一次對大哥說對不起,特別是他病重以後,我們去看望他,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對不起大哥的話。

自打病倒以後,二姑夫還有一個經常說對不起的人就是我們大隊的胡書記,當年開批鬥會的時候,他被一個紅衛兵激將著打過胡書記一拳,這一拳,一直成為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板,讓他喘不過氣來,一直到彌留之際,他拉著大哥的手說:“我入土以後,你去找老胡,給他說我對不起他。”

這話,大哥說給了老胡,不是上門說的,二姑夫下葬那天,老胡來了,大哥把二姑夫的話說給了老胡,然後,給他磕了一個頭。

我想,他看到了,也聽到了。

他可以釋然地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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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湖北省宜昌市教育科學研究院高級教師。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學會會長。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小說被«散文選刊»《北京文學》《作品》、《讀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選載,散文«豆芽菜»曾在日本獲獎,散文集«他鄉故鄉»獲全國第七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散文集《鄉村影像》獲湖北省第七屆屈原文學獎。散文集《典藏鄉村》獲湖北省第九屆屈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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