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史學四大家之一陳寅恪，在幾乎雙目失明的狀態下，耗時十餘年，寫下一部80多萬字的人物傳記，這就是《柳如是別傳》。
柳如是何許人也，竟然能讓治學嚴謹的一代國學大師如此青睞以至於傾心作傳？柳如是的確非平常女子，她是被後人冠為“秦淮八豔”之首的著名歌妓。
柳如是浙江嘉興人，本名楊愛，字影憐，自己借辛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而改號如是。她身量嬌小、相貌美麗，音舞精通，書畫嫻熟，尤其文才第一。
她一生著述甚多，流傳下來的詩集有《戊寅草》《柳如是詩》《紅豆村莊雜錄》《梅花集句》《東山酬唱集》等，此外還有31篇文藻清麗的尺牘和不少風格獨特的書法、繪畫作品。傳世畫作《月堤煙柳圖》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後世評論家認為她的尺牘“豔過六朝，情深班蔡”；她的畫“嫻熟簡約，清麗有致”；她的書法“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陳寅恪讀過她的詩詞後，亦有“瞠目結舌”之感，對柳如是的“清詞麗句”十分敬佩。且舉一例：《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晚，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柳如是的身世十分悽慘，由於家貧，自幼就被掠賣離家，入吳江盛澤鎮歸家院名妓徐佛家為婢，受其薰染，“博覽群籍，能詩文，間作白描花卉，秀雅絕倫”。
柳如是14歲時被年逾花甲的退朝宰相強娶為妾，柳如是得到專寵。狀元出身的退朝宰相非常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常把她抱於膝上教她這個教她那個。這令宰相家的妻妾們敵意大漲，大罵柳如是淫蕩，然而柳如是可不是好欺負的人，性格剛烈的她還口相罵，直到罵得眾人都目瞪口呆為止。而宰相怕事情鬧大，迫於顏面，又將她賣給青樓。
亂世風塵中的柳如是，才情橫溢、性格明快，社會交往很是廣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行為不羈，時常儒服方巾、廣袖大衣招搖過市。她酒量頗豐，與諸文人縱談時勢，詩歌唱和，經常讓男人們醉吐狼藉，自己卻若無其事。
柳如是美豔絕代，才氣逼人，婚姻也是驚世駭俗。她擇婿苛刻，許多求婚的名士都被拒之門外。明崇禎十一年秋天，16歲的柳如是化裝成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獨自乘坐小小畫舫來到松江，在雲間第一橋處，恰巧碰上為知友楊龍友送行的復社領袖陳子龍。柳如是與陳子龍彼此都慕名已久，四目相對，雖然是初次相見，卻有點似曾相識，陳子龍便邀柳如是到松江南園一敘。
南園是座幽靜的別墅，是復社名士會文的場所。也許是志趣相投，柳如是一進南園就喜歡上了這裡的一切。她翻閱陳子龍的詩文手稿，吟誦把玩，愛不釋手。天色已晚，兩人秉燭對酌，談詩論文，撫琴奕棋，十分投緣。
一位是滿腹經綸的才子，一位是俠骨柔腸的美女，對國家和民族諸多問題的共同見解，使他一位是滿腹經綸的才子，一位是俠骨柔腸的美女，對國家和民族諸多問題的共同見解，使他們大有相見恨晚的感喟。
陳子龍投身反清復明救亡事業，無暇顧及兒女之情。分別之際，秋風蕭瑟，並立第一橋上，各懷離恨別愁，相對黯然無言。陳子龍解下腰間的祖傳寶刀贈給柳如是，柳如是當場贈《戊寅草》詩一首：“蒼然萬木白蘋煙，搖落魚龍有歲年。人私許玄登望卻，客如平子學愁編。空懷神女虛無宅，近有秋風飄渺篇。日幕飄零何處所，翩翩燕翅獨超前。”這首詩是柳如是於昨夜三更挑燈和淚寫成的，誰知道這竟是他們的訣別詩。
柳如是專門寫過一篇《男洛神賦》，可以想象得到對陳才子的傾慕之情。孰料陳子龍不幸被捕，他寧死不降。清兵押解他去南京，途經雲間第一橋時，他提出要停船看橋。陳子龍披枷戴鎖獨立船頭，凝視石橋，九年前互贈寶刀和詩篇的往事歷歷在目。石橋依舊，而壯志難酬，他趁清兵不防之際，縱身躍入古浦塘江中自盡，給柳如是留下終身遺恨。
縱使人間悲情多，畢竟蒼天不負人。“東林領袖”錢謙益因東林黨案被免官回到常熟。柳如是女扮男妝前往拜訪。一見面，錢謙益覺得似曾相識，但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遲疑間，柳如是輕聲吟出一首小詩：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泠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斗膽在文壇巨匠面前吟詩頌景，錢謙益不由想起曾在杭州見過的柳姑娘，原來兩人曾在杭州草衣道人家相識，柳如是性情明快，錢謙益印象頗深。今日小姑娘主動來訪，人生失意、心境黯淡的錢謙益不由砰然心動，忘卻了心中的悒鬱。
次年夏天，年過花甲的錢謙益按照迎娶正妻的方式將23歲的柳如是迎娶進門，日夕晤對，談詩論文，引得文壇側目，士紳大譁，百姓笑鬧。官吏們更是憤怒，認為錢學士大禮迎娶妓女，不僅“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而且將眾多士紳官吏騙來賀婚，等於承認了這樁婚事的合法性。於是，眾人取石撿瓦，憤怒擲打綵船，一時石塊如雨，淹沒了鞭炮聲。
綵船在如雷的擊打聲中離岸，錢謙益卻怡然自得，吮毫濡墨，即興寫下數首《催妝詩》。後來，錢謙益為柳如是在虞山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金屋藏嬌，並借《金剛經》中“如是我聞”句，將精緻居室取名為“我聞室”。
柳如是常與人縱論天下，她曾對朋友說：“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禦侮，應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亮節高風。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柳如是還常以妓女出身而能破敵救國的梁紅玉自比，希望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她的《贈友人》一詩體現了一個女子少有的政治豪情：我聞起舞更嘆息，江湖之色皆奔馳。即今天下多紛紛，天子非常待顏駟。丈夫會遇詎易能，長戈大戟非難為。一朝拔起若龍驤，身帥幽並扶風兒。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躍馬稱精奇。
南明政權成立後，柳如是支持錢謙益當了福王朱由崧的禮部尚書。次年五月，清軍南下，近逼南京。兵臨城下時，二三十萬南明守軍望風而逃，朱由崧丟下南京也自己逃命去了。
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柳如是屢勸其夫錢謙益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按柳如是的意思，說你又是高官又是名人又是望族，你可千萬不能給敵人幹那對不起祖宗和國家的事，咱們應該以身殉國。刀、繩、水三種死法咱們選一樣，你殉國我殉夫。錢謙益左思右量後說，那咱們投湖自盡吧。
兩人來到湖邊，錢謙益猶豫半天，將手伸到水裡，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水太涼了，我這身子骨恐怕不行。我們改天再來吧！”柳如是 “奮身欲沉池水中”，卻給錢謙益硬托住了。
寫到這一情節，我們似乎能看得見柳如是那一臉悲切、無奈而聖潔的表情。作為一介女流，在國破家亡面前選擇以死報國，如此愛國情懷、民族氣節令人刮目相看。後來，鼎鼎大名的錢謙益出城降敵，再後來，北去北京履職，做了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柳如是決意留在南京。
清順治五年，錢謙益因黃毓祺案被株連，囚於南京監獄。又經柳如是奔走營救，錢謙益方得獲釋。對此錢感慨萬千，並寫過兩句詩：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錢謙益出獄後，被管制在蘇州，寄居拙政園。康熙三年，錢謙益在常熟病故，享年82歲。
錢謙益去世後，錢氏族人爭奪房產，鬧得不可開交。柳如是自知錢家已無她的立足之地，悲憤之餘懸樑自盡，年僅46歲。柳如是死後，族人不讓她入葬錢氏祖塋，而將她葬在距錢墓百步之外的荒坡上。
世道總歸公允，當年那個不容於世俗族人的妓女之屍，終成了千秋萬代世人永遠追念的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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