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清明節,一般只有兩個意義:近天懷人;慎終追遠。

因為時節恰好是仲春暮春之交,春和景明,陽氣漸旺,萬物潔齊,恰適合吐故納新、慎終追遠。吐故納新是近自然棄衰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迎春“祓除畔浴”,這是近天之舉;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這是曾子說的。如何慎終歸遠呢?即是思考人之存在的意義,從何處來?到何處去?能追尋到的,人是從祖先這裡而來,將要歸向的,是三尺黃土,與祖先同聚黃泉。那麼,去相聚之前,在天地間要做點什麼,才有臉面見“他們”,便要思考一下。這是懷人之舉。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最早的時候,清明這個時節,是比較注重“新生”,目的是針對活人的未來,所到之處,可以是水邊,也可以是原野。“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到後世,墳頭之哭,才變得更加重要。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 —— 王禹偁《清明》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佳節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 黃庭堅《清明》


這又是個清明節。我又一次追思我的親人,懷人,永遠是人類無法改變的情感。我父親,離開我已經有好多個年頭了。他走的那一年,正是隆冬,北方的天氣非常冷,人的悲傷似乎都被凍住了。當這個清明節又想起父親的時候,我對當時的那種悲傷,有更深刻的認識,對那哭泣之後的格式化的悲傷也忍不住再感嘆。我總覺得我們很多積澱深厚的風俗在執行的過程中有一種格式化的處理。讓有些悲傷,顯得不那麼悲傷。


01


據說中華文明有五千多年的歷史了,五千多年,想象一下,假設一個人可以活一百歲,那麼他需要活五十多輩子才可能縱穿整個文明歷史。可惜,無人有如此高壽。王八雖可以活好幾百年,但愚蠢無知,文明在它眼裡,連汙泥腐草都不如。即便是莊子口中的上古之“大椿”,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命是夠長的,但那隻不過是一段無知無覺的木頭而已。除了可以被人們鋸斷身體豪邁地展示它無邊無際的年輪之外,再無其他用處。

歷史,實際上是斷的,因為人有生死,萬物無感於歷史。所以,文明只能是繼承而傳承,永不可能為一人所承載。

文明的初心,只是傳優。繼往開來,鑄造族魂。但我們卻也總被糟粕包裹,嚴嚴實實,喘息困難。

因為五千年實在太長了,長得令所有炎黃子孫喘息困難,難望其崖岸。長,自然就有沉澱,而且沉澱得非常厚。有些東西,簡直被灌輸在民族的血液中,一代代的流傳,成了一種束縛,後來者即便想掙脫,那也是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那時候,已經離上古,也就是五千年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秦國出現了一位蓋世奇才,叫衛鞅,也就是後來的商鞅。他依靠秦孝公的絕對支持,在秦國實行變法。從上到下,自外至裡,從家到國,一通大變。其中有一項就是“移風易俗”。

這點是非常難的,因為風俗這個東西,積澱太深了,並非是由一人短時間倡導而成,而是千百年來步步為營的積澱而成,要改,確實太難。商鞅為了立信,曾搞了一個“徙木立信”的活動,確實有些效果。但是說到移風易俗,確實不容易。

當時的秦國,等級制度還非常明顯,底層人民還是群居,也就是一大家子男男女女都住在一個房子內,姑娘十幾歲了也是如此。如有遠客來,女兒還須陪客,因為家貧無禮,女子是最好的奉獻。如果客人不要和這個女兒睡,那這個女兒會被人唾沫淹死。

商鞅就曾經致力改變這些風俗,比如去掉了“人殉”,不再要活人陪著死人去死。後來秦國一統天下,這些律法當然大量的保存了。所謂車同軌、書同文,法令當然是統一的了。所以,今日秦始皇的陪葬我們只看到兵馬俑,用雕塑代替了活人。

可是,中國有一個毛病。我們常提出一些初心甚善的設計,而在執行時,卻往往演變得奇奇怪怪,總之是大違初心,即便是外國的東西到中國來,照樣變得不會認識它的“外國媽媽”。

孔聖人就曾大力倡導恢復周禮,明確的劃分等級,繁文縟節一大堆。但孔聖人的初心也很簡單,仁義禮智信,就這麼幾個字,照著心去做就行了。譬如見面該如何行禮,兒子該如何盡孝,等等,這本來是教導人們文明、孝順的初心。但這過程累積演變至後來,卻已非當時初心。

因為,這初心演變成了折騰,整個設計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奇怪。

死了老子,兒子最少也得守孝三年,趴在墳邊,不得吃葷不得碰女人更不能去幹別的,還必須定時的哭,以示悲哀。女人就更可憐了,死了丈夫,這輩子就別再想體驗第二個男人。我從未聽說過釋迦牟尼有為死人唸經超度的說法,誰知道,佛教一傳,和尚坐大,竟然獨創唸經職業,本來是對著菩薩讀經書,現在是對著死人在活人面前哼哼唧唧。接著什麼道士捉鬼畫符驅邪的都來了,巫師薩滿比媒婆還紅。

周、孔初心,欲得忠臣孝子;釋迦初心,欲普度眾生;道者初心,欲修身養性。卻為何落得這般下場?!

有些事,恐怕起周公孔夫子釋迦牟尼於地下,也是哭笑不得吧。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古風俗圖


這也不難理解,其實中國向來表儒裡法。表面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儒、以禮、以孝治國,其實底子裡全是商鞅一派的法家,百家也不是真能罷黜得了的,至少兵家從未被排擠出去過。

雖然以法治國,但實際上依然人治,因為等級必須劃分,否則皇帝就該辭職了。但口頭上還是宣稱以儒治國,這就叫“說一套做一套”。中國人講得就是“面子”和“裡子”,大到朝堂,小到家庭,都離不了面子和裡子的問題。朝堂議事,面子上滿口仁義禮智信,裡子裡夾槍帶棒陰謀詭計;朋友聚會,老婆要給丈夫“面子”,表現得溫文嫻雅,回到家,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這就是中國人所謂的聰明務實。

看來,所謂初心,不過是掩飾的工具,恰如亞當夏娃襠部的樹葉,沒啥大用,卻不能沒有。

中國曾經有一段時間拆掉了一些菩薩廟,連孔聖人這等已死的人也批鬥。

然而,有些東西你永遠拆不掉,因為它就在人們心中。這些年,隨意在任何村莊鄉鎮去看看,廟又修了起來,菩薩又塑了起來,天上神佛,無論男女妖怪,全都栩栩如生的站在人們眼前,享受著煙霧飄渺的虛幻崇敬。

廟宇輝煌,塑像繽紛,遠處的學校依然破弊不堪。

02

我有幸生的早了幾年,也有幸生在偏僻落後的山村裡。所以趕上了80年代末的那些狀況。那時候,村裡是有個小廟,處在兩山相夾的山口小坡上,廟後有石泉,泉水冬不結冰夏涼可口,小坡下的兩山中間,樹林茂密,一條小而清的水流彎彎曲曲地穿過樹林,流入山腳下的小河內。

在我十歲以前,那個小廟永遠的破敗著,觀音菩薩的臉上掛滿了塵土和蜘蛛網,也沒人去管。也從未見過誰去燒香叩頭。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小廟裡有了煙火,選出了所謂的“會長”(廟會),專管廟宇,到處參加各種神廟舉辦的活動。“老爺”(巫師的另一種叫法)也突然無師自通地站了起來。本村的老爺,自然是觀音菩薩的使者,廟雖不大,但名氣是有的,比起那些有些小廟的什麼“大聖使者”、“九天娘娘使者”,身份倒是高了一等。

也就在十多年前,會長突然倡議重修小廟,重塑菩薩金身,計劃周詳,各家出米出油出糧出錢,塑造俺們村的菩薩。當時村人多有外出務工者,竟然齊齊回村,破衣爛衫不顧,荒山荒地不管。群賢畢至,大動干戈,全來修廟。

若說那村子裡誰家的房子用工最講究,用料最好,最有氣勢,最佔地利,最具人和,恐怕誰家也比不上這個小廟。觀音菩薩確實美,表情慈和、臉型妖嬈、皮膚白皙,手託玉瓶,揮灑靈枝,胯下蓮座,四周金童玉女。廟前立碑,刻了一篇毫無文采的碑文,記述此次修廟事宜和人名,個人捐款和出力明細鐫刻其上,出錢最多者雖然未必心有菩薩但排名靠前,囊中羞澀出錢甚少者便是真佛也得名字靠後,未躬逢其盛的便剔名。一時香火鼎盛,爆竹連聲,逢年過節,各有供奉。

各人對菩薩的敬意化成鈔票,放在菩薩腳下的小木盒子裡。

在我快要高考時,父母突然心血來潮,讓我去拜菩薩。尤其春節,大年初一早晨,需要早早的去,誰去得早,菩薩才會保佑誰。我當然是極不願意,可是不能違拗。於是在寒風中拿上香、表、炮,踏著積雪去拜菩薩。走到河邊,我便把香表、炮全扔進冰窟窿,然後去廟裡,看著美貌的菩薩笑笑,跳上她的供桌,摸摸她白皙的小臉,然後出門正對著菩薩豪氣萬丈的撒一泡尿,拿了廟裡幾十塊錢香火錢,揚長而去。感謝菩薩寬宏大量,並未降罪,本人一生無病無災,也沒給學校開除,阿彌陀佛!

大概是因為“菩薩”數錢時發覺少了,因為肯定不止我一人去拿,雖然沒多少錢,但菩薩很小氣,估計是託夢給會長了,會長便買了一把鎖,將廟門鎖了起來。誰要進廟,請找會長。當然,春節時,廟門會開著,因為給香火錢披紅掛燈籠的人這時候都趕了回來。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滿眼遊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 —— 馮延巳《鵲踏枝·清明》


我一直不相信報應,可是我親眼看見了報應。山頂有一戶人家,只留下一個老人,兒子和兒媳都在城裡,所以修廟時他家便沒有參與,碑上自然也沒他家的“功德”。當老人去世,按照風俗,陰陽師必須告天告地告鬼神,給神打報告自然要進廟。會長鎖著門,孝子們披麻戴孝跪在廟外,無奈一把大鎖,彷彿萬水千山,虔誠的孝子無法望見菩薩真容。陰陽師可以打通三界的鑼、鼓、鈴鐺也打不開廟門,菩薩坐在裡面打瞌睡,也不來自己開門。會長髮言了,修廟不見人,進廟反倒有了人?要進廟可以,先拿二百元,錢給了進廟,不給,看你這個死人怎麼處理。

結果是,給了錢,進了廟。菩薩見了錢笑沒笑我就不知道了。

凡是信鬼神信菩薩的人都說什麼慈悲為懷普度眾生。那麼我想,既然菩薩是普度眾生的,那麼無論惡人好人富人窮人,都在普度的範圍之內,為何菩薩只接見給錢的人?不知是菩薩小心眼,還是人小心眼?我想菩薩應該不是小心眼吧,否則也不能叫做菩薩。

菩薩的初心,是普度眾生。其他以菩薩之名的,都是人心。

告神只是出喪中一小部分。其他的更是繁複之極。

03

那年冬十一月,父親過世,作為兒子,我的悲傷自然天地可鑑,誰都不能否認。可是,在表現上,如果你表現不出這個悲傷,那你非但不是孝子,簡直是個混蛋。

當我下了飛機,登上汽車趕回家裡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搬回老家了。按習俗,凡在外身亡的人,不管怎麼死的,一般很難進祖墳。也就是說,你死的時候,必須先趕到家裡,然後等死,你才能進祖墳。

可惜,人不但不能主宰自己的生,也很難主宰自己的死。生的時候,你完全不知道,誰也不給你打招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通鼓搗,你莫名其妙的就來到了這個世上;死的時候,你同樣不知道,除非你自主解決自己的生命,否則,你永遠不知道你會什麼時候死去,怎麼個死法。

那為什麼就要求人一定死到家裡呢?難道我正在別的地方,或許開會,或許工作,或許風流,突然知道自己要死了,馬不停蹄的趕回去在家裡,梳頭洗臉、正襟危坐,等死!?

處理方式也可笑得不一般。當時我還沒到家,後來聽說是大伯等人哀求陰陽師開口,只要陰陽師開口說可以埋進祖墳,那就可以,因為人家管理著陰陽兩界嘛。

我不服氣的是,我自己祖墳裡的事,我們都無法做主,卻由“外人”做主?!

我進家門時,是抬著棺材進門的。因為父親實在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本來,那裡的老人,總要等到六七十歲後,看身體情況然後才給做棺材,並且當做紅事(喜事)來辦,因為那等於是給老人在陰間已經買好了一套房子,一室一廳,衛生間廚房都在裡面。做得豪華的,如水晶棺材或者松柏木材的,那就相當於別墅了。

但是,父親生前沒讓我現實中給在陽間他買一套房子,我也沒來得及,陰間的房子更沒想到,他就去了。

所以,只好現在給他買,紅事辦不了了,只能隨著白事(喪事)一起辦。

棺材進門,需要孝子跪迎,我被專人帶著匆匆披上喪服,作為長子跪在所有孝子的前面,手捧香斗。抬棺的人說一聲準備好了,請下棺材,有專人如婚禮上的司儀一般,大聲喊:孝子,哭!然後我身後一片哀聲。我突然想笑,拼了命想哭,可是嘴角後咧,露出了一個難看之極的笑,趕忙低下頭,不讓別人看見。然後跟著抬棺人,不能跨門檻,門檻上搭木板作橋,跪著燒了黃紙,才將棺材請進到遺體前。

院子裡已經掛滿了白紙白布和黃紙,寫著各種神位和字符。我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哭!而且是定時定點的。

問候完了每個來幫忙致哀的鄉親,便是伺候陰陽師,隨他們的動向而動。陰陽師的工作很複雜,唸經超度之外,還需要理清死者的嫡親和姻親關係,上告天地鬼神。這件事不能出錯,出了錯有可能引發仇恨和血案。其他的諸如安定門戶、安排靈堂等等,各種鬼和神都要安頓好。他們按經份收錢,一般的是十二份經,簡單的說,就是有十二本小經書,都要念完。

如果後人有孝心,那麼念二十四份經,四十八份經都是正常的。唸經時有專門的衣帽,跟道服差不多,無論來了多少陰陽師,道服背後畫有八卦圖案的只有一人,以此人為主,不同的經份有不同的指揮樂器,或鼓或鈴,告天地鬼神時有如古代大臣上朝時記事的笏板,相當於現在的筆記本。

陰陽師唸經時必須穿衣戴帽按陣形拜天拜地拜鬼神,口裡烏里哇啦不斷。唸經時孝子跪其身後,必須穿喪服戴喪帽手持喪棒,孝子中最小者手持“引魂幡”,宛若軍隊的大旗,上面畫滿字符,比如死者叫“蔣介石”,那麼主體大字必須寫明:“先考蔣公介石之魂——”等等等,文字符號一大串,錯落不齊,由硃筆和墨筆兩色寫成。死者之姓慣例上須缺筆,大概是怕勾魂小鬼認得那幾個字,搶先把魂勾走了,於是缺筆,勾魂小鬼就不認得那個字了。

穿八卦服的陰陽師主持拜天拜地拜鬼神,他作一揖,孝子們就要磕頭。唸經的地方一般是五個,陰陽師畫的堂畫之前、靈堂前、院裡(一般為晚上)、門告前、天地牌位前。

門告白紙黑字糊上木板,寫明死者為誰,其家庭情況如親戚、人際,長子長孫外甥外孫必須一個不漏的寫上,由長子跪地,背在背上,吹鼓手引路,陰陽師帶領,背到大門外。然後陰陽師圍在其前,以特有的發音方式念給天地鬼神聽。孝子們跪在陰陽師屁股後,燒紙默哀。

陰陽師念一回經,孝子們就得跪著奉陪到底。無論白日黑夜,隨叫隨到,任其擺佈,所謂盡孝心也。24份經,所以我奉陪了二十四次,從早到晚,別的不說,兩隻手被煙火燻成黑黃色。至於兒媳孫女們凍得發抖,雙膝跪得發腫,完全正常。

還須跑城,所謂“城”,乃陰陽師用白灰在野外所畫,大概是給死者指路。必須在野外,參觀北斗方位,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擺五盞明燈,然後依方位唸經燒紙,而後繞著彎彎曲曲的“城”路慢走,繼而奔跑,孝子必須彎腰低頭哭喊隨在身後,唸經時須跪在身後,各種寫給鬼神的表文,唸完燒掉。八卦服陰陽師手持木劍,腳踩八卦方位上下呼告。

那時候,我竟然很不孝的無一絲悲傷之意。

我在一片奇異的聲響中,抬頭望天,月明星亮、寒意森森,我極力搜尋,也許天上某一顆星星就是父親的眼睛,親眼看著我愚蠢可笑的孝心。我打了個冷戰,連陰陽師所踏的錯誤八卦方位以及所擺的錯誤五行方位也無心去譏笑。

我喜歡黑夜,極願在黑暗中聽到父親的一聲嘆息,甚或斥罵,然而,寒風依然,小河寂寂,我什麼也沒得到。我相信是這種標籤式的“孝心”打擾了我和父親之間靜默的感應,心酸如灌醋,默默流淚,為了這種奇怪的悲傷,而這悲傷不是來自於喪親喪父之痛,而是來自於眼前的一切。

折騰了一個小時左右,這個”跑城儀式“才結束,回去在院子裡搭桌子,陰陽師圍桌唸經、撒五穀、潑冷水,孝子跪地燒紙。

告廟,取水。我慶幸父親為修廟出過力,所以我們很輕易的進入廟內,然後對著菩薩唸經、跪拜、放炮、取泉水;接著進墳墓,上告祖宗,有新人員加進來了,讓個位置出來,別搗亂,也準備一下,看你們是不是三缺一,現在來新人啦,可以打麻將啦。

迎接親戚時,長子需要頭頂香盤,盤子裡面放著香、表、孝帽,跪在路邊迎接外戚(也就是母親的親人們)、內親(父親的外公舅舅之類的),我出去前,很多人三番五次叮囑,迎接時必須放聲大哭,還舉例告誡我說曾經誰誰誰沒哭被人笑話被人罵。

我沉默。

跪迎的時候果然哭不出來,走在我身旁的親戚和鄰居們不斷拍打我:哭啊!我還是沒哭。直到將這些有身份的親戚送到指定的地方,我跪在門口又把他們迎接進去,我還是沒哭,哭不出來啊!他們說至少要有聲音,對不起各位了,我實在發不出來那個做作的聲音。

然後是報孝。所有的親戚在席位上坐好,側對靈堂,長子身穿孝衣、頭頂香盤,跪在親戚面前,聽憑他們一個個的致哀和叮囑。得到的指令是,他們講話時,我必須哭,一直哭到結束,可儘管他們陳述著我父親如何可惜如何英年早逝目前的家庭情況如何如何,我還是哭不出來,那些誠心的哀悼之話,那些語重心長的叮囑之話,我聽了感覺心裡很溫暖,很感謝他們,可是我實在無法用哭聲表達出來。按道理,如果我不哭,他們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讓我一直跪下去,直到逼出我的“孝心”來,可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我感謝他們。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 陸游《臨安春雨初霽》


入土時更需要大聲的哭。棺材出門時,我需抱著燒過喪紙的盆子,大喊一聲“爸”,然後猛然把盆子摔碎在棺材上,哭喊連天。這個儀式舉行前,我姨夫幽默地對我笑說:這下恐怕得哭兩聲表示一下。我只好點點頭,可是還是沒哭出來。

棺材入土,長子的事情實在太多,顧不上哭,我只能聽見身後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哭的聲音。據說孝女們哭的時候嘴裡必須說話,這個我見得多了,所以你可以聽見震動天地的哭聲,夾雜著嗚哩哇啦的說話聲。

我從小到大參加過的喪事不少,總結了一下,這種哭時說話的特點,基本上就是表達惋惜、埋怨、哀悼的話語。比如一邊哭一邊說:“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丟下年幼的娃娃——啊——啊——日子怎麼過呀啊!你咋這麼狠心啊啊啊——”。說話的內容,根據哭者的身份以及同死者之間的關係,都有不同。本村有一個已上了年紀的奶奶是公認哭得最好的,我這次的孝衣就是她裁出來的,可惜,我沒有跟她學習哭喪這門技巧。

當然,這些大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金聖嘆所謂之有聲無淚之哭是也該哭的時候,比演員們還入戲快,事情一完,立即回覆出廠設置,有說有笑,一如平常。我曾參加過一個老舅爺的喪事,那時候我給他抬棺材,他家人脈極旺,孝子們跪了白花花的一片,

喊哭的人一聲令下,立馬哀聲遍野,山谷裡一片悽慘的回聲。等得到“可以停一下”的指令,立馬雨過天晴跪在那裡說笑看手機打電話。還有一種是,一旦開聲,便制止不住,一般是死者的女兒們表現突出,哭到天愁地慘,拉都拉不住,需要多人連抬帶架才能弄走。


清明節,想起父親,哭泣的背後是格式化的悲傷

古風俗掃墓


我父親中道崩殂,比劉備劉皇叔中道崩殂時年輕多了,膝下只有兩子,一個嫡親孫女,當時方滿一歲,當然不懂得人生悲歡,她哭或者笑,絕不會因為爺爺的在與不在,因為她太年幼了。所幸父親的侄子侄女姐姐妹妹不少,倒也棺前孝多,男的幾乎不太哭,我和弟弟都是心中悲傷,絕不出聲,女人們就聲音大一點。

等我給父親掃平墓穴,擺好五穀糧食,饅頭上插香,點燃了油燈,爬上墓穴,然後等棺材下土,作為長子,撒上第一捧土在棺材上,我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回到燒紙的隊伍中,他們還在哭。看著父親的棺木被冰冷的黃土漸漸掩埋,從前活生生的記憶和影子變成了一個冰冷生硬的黃土堆,我也不由的流下了淚,低低的哭了兩聲。

整個過程,我只哭了兩次,一是棺木入土時,二是當我看到遺體穿了很多衣服在棺木中擺放的時候,看到父親閉著的眼,蒼白的面孔、微張的嘴巴,我不由的淚如雨下,只好轉身出去,在門外的黑夜裡潸然淚下。據他們說,死者張著嘴是因為還有話沒說完,心事未了,所以為那個張著的嘴巴,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我卻不敢再去看,我心裡清楚他為何微張著嘴巴,但我無法面對他那張面孔,我情願傾聽他想要說的話,可是他卻再也說不出來。那時候,我怕我的淚水真的流進他的嘴裡。

之後的事情,更加多而繁複,我便遠遠的避開了。

04

陰陽為灰,萬物為銅。忽然為人,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又何足患!我只記得父親對我的初心:活好自己的人!

至於其他的,無可抗拒的,斯人已逝,天蓋高而無階,無處訴說,而與除父親之外的任何人訴說、表現,都是多餘的。

我情願躲在遠處悲傷,也不願意讓那些已逝的往事化成標籤式的悲傷,使我哭泣。我覺得,那些繁重的風俗,簡直也是一種悲傷,那些風俗最初的心願,也許是讓人們自然而然流露至情至性的自然之情,而非自以為是的標籤化,讓人對著這種悲傷格式化哭泣,而把真正地悲傷隱藏在胸中,實在是太過殘忍而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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