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傅雷致巴金四封書簡淺疏

多年以前,讀柯靈懷念傅雷的文章,裡面提到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原稿中,曾有一段話批評巴金。傅雷的孤傲脾氣,人所共知,讀過柯靈的文章後,更令我有一個印象:傅雷與巴金雖同在上海,可能交往並不多。

後來,我發現傅雷1950年代初的譯作大都是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的,立即意識到我先前的印象是不可靠的。傅雷在平明社出版的譯作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重譯本),巴爾扎克的小說《歐也妮·葛朗臺》《貝姨》《邦斯舅舅》《夏倍上校》,還有梅里美的《嘉爾曼附高龍巴》……都是傅譯精品。那也正是傅雷作為翻譯家最為成熟的時候,傅雷說:“無奈一本書上了手,簡直寢食不安,有時連打中覺也在夢中推敲字句。”(傅雷1951年4月15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191頁)如此嘔心瀝血譯出的作品,傅雷能夠把它們交給一個創辦不久、實力一般的民營小出版社出版,這是多大的信任啊。雖然,在現有的傅雷傳記資料中,很少有提到他與巴金的交往,可是,我認為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隨著文獻資料的不斷公佈,我也找到不少傅雷與巴金兩個人交往的線索。如1957年,傅雷曾託巴金給周揚帶過亡友、作曲家譚小麟的樂譜和膠帶等,倘非可以信賴之人,又怎麼能託帶東西?1955年、1957年,傅雷對出版、發行工作提意見的時候,能夠看出他的很多想法與巴金一致,他還曾直接提到過巴金,說明有的問題兩人有過交流。巴金這一面,1963年1月15日、19日日記中記過,他與傅雷互贈新書。1973年,在傅雷還未平反,巴金也是戴罪之身,巴金卻肯定了傅雷的譯文:“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文譯本我過去很少買(我倒有法文《人間喜劇》全部)。……傅雷的譯本比別人譯的好得多,據說還有一兩種他的譯稿,最近有可能出書,不知是真是假。”(巴金1973年12月2日致黃源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2月版)在1978年8月、9月,傅雷的兒子傅敏給巴金寄過書,兩人還有書信往來……

經歷過特殊歲月之後,巴金晚年在《隨想錄》中高度評價傅雷的言行。《隨想錄》第一四六篇《二十年前》中,巴金提到傅雷,讚揚他:“通過十幾年後的‘傅雷家書墨跡展’,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土可殺,不可辱!’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巴金:《二十年前》,《巴金全集》第16卷第69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值得注意的是,巴金稱傅雷是自己的一位“亡友”。那一輩人,不會輕率地稱別人為“朋友”的……凡此種種,說明他們交誼匪淺,只是我們所知不多。

很幸運,傅雷給巴金的四封信保存下來了,雖然有的僅是片言隻語,但是,巴金與傅雷的交往的更為具體的內容浮出水面。

其中有兩封短簡,是傅雷給巴金送音樂會的票子:

巴金先生:

附上民進晚會入場券二紙,音樂節目約八時許開始。匆此即候

儷綏不一

弟傅雷 拜上

元日(1953年1月1日)

貝多芬紀念音樂會(有小兒參加演奏鋼琴協奏曲)本定廿六、廿七、廿八連續舉行三場,二小時內座券全部售完,故加演卅日一場。票子仍極難得,請注意時間為下午四時三刻。

茲附奉座券一張 即希 察收為幸 此候

李太太 時綏

巴金先生前致言

傅雷 廿五午

(1953年3月25日)

兒子學習音樂,傅雷與音樂界有著廣泛的交往,送票給巴金,讓朋友欣賞兒子的演奏,在傅雷,一定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兒子傅聰是傅雷另一件精彩的作品,《傅雷家書》中,這位嚴厲的父親的舐犢之情也感動了萬千讀者。有意思的是,傅聰與巴金在國外竟然有一次邂逅。“你出國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當天就打電話來告訴我;而你卻從來沒提及。當然,那一段時間你是忙得不得了,無暇作那些回想。”(傅雷1954年9月28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84頁)1954年7月13日至8月4日,巴金在莫斯科出席紀念契訶夫逝世五十週年的紀念活動,21日起去雅爾塔等地訪問。莫斯科相見,應當是在7月中旬那一週吧。巴金回國後,立即給傅雷打了電話,可以看出他們當時交往的密切。

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翻多了,傅雷想換換口味,他在給朋友的信上說:“以後想先譯兩本梅里美的(《嘉爾曼》與《高龍巴》)換換口味,再回到巴爾扎克。”(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08頁)《嘉爾曼附高龍巴》,平明出版社1953年9月初版,印數為一萬冊。傅雷翻譯用的底本(或參考本)借自巴金,於是便有了傅雷這封還書帖:

前承 惠假《嘉爾曼》原作二種,謬憶以為早經奉趙,頃整理書櫃,方始發見仍在敝處。未老已昏憒若此,愧甚愧甚。敬乞

巴金先生 見諒為幸

弟怒庵拜啟

二月二十七日

(傅雷1954年2月27日致巴金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26頁)

周立民:傅雷致巴金四封书简浅疏

傅雷致巴金(手跡)

梅里美,傅雷譯作“梅里曼”,對這個譯法,巴金在給妻子的信裡表示過不同的看法:“這兩天在這裡看了好些書,採臣寄來的書大半都看過了。梅里美的東西不錯。傅雷譯文還可以,但把作者姓名譯作梅里曼,我頗不贊成,因為嘉爾‘曼’和梅里‘曼’在原文是兩個不同的拼音。‘育才’照原來的音應該是‘何塞’。”(巴金1953年11月5日致陳蘊珍信,《巴金全集》第23卷第3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12月版)“頗不贊成”,然而印在書上的依舊是“梅里曼”,說明平明社和巴金不以己見為尺度,尊重傅雷。

傅雷與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的合作是比較愉快的,這基於作為文化人的巴金對文人個性、習慣的尊重,他放手讓傅雷按照自己的標準、個性去譯書和處理稿件。這一點,傅雷跟朋友們提起甚至不無得意,他說是“為所欲為”:“在這方面我是國內最嚴格的作譯者。一本書從發排到封面設計到封面顏色,無不由我親自決定。五四年以前大部分書均由巴金辦的‘平明’出版,我可為所欲為。後來併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就鞭長莫及,只好對自己的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傅雷1961年7月31日致劉抗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39頁)

周立民:傅雷致巴金四封书简浅疏

平明版《約翰·克利斯朵夫》

1953年9月版書籍紙精裝本

限於條件,平明社的精裝本也很難做到盡善盡美,但是,平明社的工作作風卻給傅雷留下深刻印象,以致他對人文社的領導說:“將來倘重印《約翰·克利斯朵夫》而印精裝本的話,希望注意一點:就是在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以後,我們國營的出版社成績,決不能低於幾年以前的私營出版社。”(傅雷1956年12月10日致王任叔、樓適夷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322-323頁)他對重印《約翰·克利斯朵夫》直接提出硬性要求,第一條就是要保留平明社印本的“舊樣式”。傅雷的要求處處以平明社的書和做法為標準,由此返觀,可以想象,他和巴金的合作之默契和滿意度。至於他一再提到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約翰·克利斯朵夫》精裝本,我與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麼一點兒成績,雖距世界水平尚遠,但到了國內水平(以技術及材料而論)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同前,第318-319頁)的確,這套書的印裝在今天看來也是難得的精品。四大卷,開本近乎方型,書封有外函套,封面簡潔、經典。在普通本之外,平明社還有給作者加印特裝本的傳統,讓作者送送人,也體現書的尊貴。黃裳、穆旦、蕭珊的書,我都見過這種特裝本。

文人愛書,傅雷很珍惜這樣的印本,在給兒子的信中也曾叮囑:“新出的巴爾扎克,收到後來信提一筆——這是特印非賣本,勿隨便借出去,搞丟了!”(傅雷1954年4月7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46頁)“特印非賣本”這並不是多麼難以做到的事情,然而,在計劃經濟中,國營大社怎麼會有這種例外,反倒是私營出版社有這種靈活性。還有一層不能忽視,巴金本身就是一個文人,他懂文人的情趣和需要。

平明出版社在成立之初,延續當年文化生活出版社“譯文叢書”的路子,編輯“文學譯林”叢書,意在推出翻譯精品,傅雷是第一批受邀加入的作者,他一直關注平明社這套叢書。“西禾談及巴金新組一書店(已與文化生活分家),想專出一套最講究的文藝翻譯,由西禾與他二人合編,說是決不馬虎,迄今只收了楊絳一本譯稿,聽說好得很。此外又來問我要稿,也許新譯的巴爾扎克會給他們。……但書店方面頗注重原作的文藝價值要有世界性與永久性。……巴金的條件,仍是百分之十五的版稅,他是反對新辦法的。”(傅雷1952年3月20日致宋希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21-222頁)“《貝姨》那個叢書(叫做文學譯林),巴金與西禾非常重視,迄今只收我跟楊絳二人的。健吾再三要擠入這個叢書(他還是“平明”股東呢),都給他們推三阻四,弄到別種名義的叢書中去了。”(傅雷1951年9月14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01頁)這兩封信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文學譯林,由巴金和陳西禾合編;第一批稿件中只有楊絳譯《小癩子》和傅雷譯《貝姨》。傅雷特別強調巴金他們收稿之“嚴”“頗注重原作的文藝價值要有世界性與永久性”。嚴格、標準、眼光,巴金的出版社的這些品格都是傅雷看重的,這也是傅雷與巴金兩個人作為朋友最重要的精神聯繫點。

傅雷還是一個熱心人,他鼓勵人譯書,也為平明社這套叢書拉稿。1953年1月給巴金的這封信,就是介紹楊必譯稿的:

巴金先生:

茲另郵掛號寄上楊必譯《剝削世家》,約共四萬餘字。除鍾書夫婦代為校閱外,弟亦通篇瀏覽一過,略為改動數字,並已徵求譯者本人同意。該書內容與楊絳所譯《小癩子》異曲同工,鄙見將來不妨將該書重版與本書初版同時發行。又譯者希望能早出,因與其本人將來出處有關(詳情容面陳)。好在字數不多,輕而易舉,可否請採臣兄一查平明本年春間出版計劃是否可能早出。

又倘尊意認為《剝削世家》譯文標準夠得上列入“文學譯林”,則排版格式可與巴爾扎克各書一律。紅筆批註均出弟筆,冒昧處乞鑑諒為幸。

正文“小引”請先生細閱一過,若有問題,務請見示,以便修改。匆此祗候

儷綏不一

弟 傅雷拜啟

二十一夜

(傅雷1953年1月21日夜致巴金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25頁)

楊必(1922-1968)是楊絳的妹妹,信中提到的《剝削世家》是一部小書,她後來還譯過薩克雷的那部大書《名利場》,很受推重。雖說初涉譯壇,楊必的“師傅”卻非同一般:姐夫錢鍾書、姐姐楊絳“代為校閱”,一代譯宗傅雷“通篇瀏覽一過”,《剝削世家》譯文質量大有保證,傅雷給出的判斷是“譯文標準夠得上列入‘文學譯林’”。傅雷還向巴金提出一個要求:“又譯者希望能早出,因與其本人將來出處有關(詳情容面陳)。”共和國初立,百廢待興,私營出版社(排字房、印刷所)的排書能力很低。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巴金完全按照傅雷的要求以儘快的速度出書。《剝削世家》,平明社1953年5月初版,印5000冊,也就是說在傅雷把稿子寄給巴金之後三個月多一點就印出了。

楊絳在回憶楊必的文章中說,《剝削世家》《名利場》都是錢鍾書幫忙選定的書目並且確定了書名。(楊絳:《記楊必》,《楊絳全集》第3卷第48頁-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8月版)傅雷在給宋奇的信中補充的信息是,這書初譯稿,錢鍾書不滿意,楊必重譯了一稿:“楊必譯的《剝削世家》初稿被鍾書夫婦評為不忠實,太自由,故從頭再譯了一遍,又經他們夫婦校閱,最後我又把譯文略為潤色。現在成績不下於《小癩子》。”(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06-207頁)

傅雷對楊氏姐妹的譯筆很是推崇,也曾感嘆自己的文字“太死板”,不如楊氏姐妹那麼靈活:“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全靠文章內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慄慄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出來。那種風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不夠俏皮,不夠輕靈。”(傅雷1954年2月10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卷第29頁)傅雷曾對楊絳說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楊絳:《〈傅譯傳記五種〉代序》,《雜憶與雜寫》第320頁)看來他是真心喜歡楊氏姐妹的譯文。

楊必之外,傅雷還動員宋奇(宋琪)譯書,並說:“只要你認為好就不必問讀者,巴金他們這一個叢書,根本即是以‘不問讀者’為原則的。”(傅雷1951年4月15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195頁)傅雷屢次提到“文學譯林”叢書,乃是他極為欣賞巴金辦出版社這種“不問讀者”的原則,其實是為了文學、出版、文化的積累不計名利的氣魄。

朋友有各式各樣,有的朋友,可能不在於世俗生活中來往多少,但是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我認為傅雷和巴金的友情就屬於這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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