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一個時代的記憶


廣播,一個時代的記憶


沿著秦河河谷,兩邊是聳立的山坡,山上的麻柳木、青岡樹鬱鬱蔥蔥。正午的太陽從山頂抖落下來,穿過密林,灑在秦河嘩嘩的流水上鑽石般閃爍不定。河谷裡一絲風也沒有,天上的白雲一動不動,熱浪在溝谷和樹林裡蒸騰,熱得知了的叫聲斷斷續續。

秦老漢揹著揹簍,走在沿著河道向前延伸的拖拉機路上。坑坑窪窪的路面上滿是水坑、光滑的石子和破碎的泥土,稍不留神就有滑倒的危險。老漢走一陣路,就得靠在石頭上歇一會兒,一件漿洗得發黃的襯衫被汗水打溼,緊緊貼在黝黑結實的脊背上。

眼前是白花花的石頭和黑沉沉的流水,老漢取下掛在脖子上的毛巾,蹲在河邊,伸手撩起清水洗了一把臉。流水被他攪亂了形狀,像晃來晃去的篩子,晃得他有一絲輕微的眩暈,他靜靜地定了定神,水流又恢復了先前流淌的模樣。他看見水波里倒映出一張年過半百的老臉,臉上的每道皺紋裡似乎儲滿了泥土、雨水和糧食,還有一些說不出的隱痛和磨難。秦老漢看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呵呵地笑了。他伸直腰板背起揹簍繼續趕路,他要儘快回到生產大隊,完成大隊書記交給他的光榮任務。

他揹著十二個廣播。


廣播,一個時代的記憶


五天前,大隊書記突然走進秦老漢家的院子,給正在劈柴的老漢安排了一個任務,下週一去徐家坪公社背十二個廣播回來。廣播是公社分給秦河生產大隊的。作為回報,揹回的廣播裡有他秦老漢的一個。

秦老漢喜出望外。那安裝在堂屋裡的牆上,只用連接一根鐵絲,就能將公社發佈的通知、中央和各地的新聞、樣板戲、電影錄音、評書、小說連播、《東方紅》歌曲等各種聲音傳送進來的廣播,是秦老漢做夢都想擁有的物件。他在別人家裡見過也聽過廣播,那伴著噝噝啦啦的雜音,清晰而又混沌地從廣播喇叭裡鑽出來的聲響,讓他驚訝,也讓他聽的如痴如醉。就像有一張嘴近在眼前、躲在廣播喇叭裡頭,每天準時為你播報外面世界裡的新鮮事情。

那時生產隊裡不是家家戶戶都有廣播,成分好的或者跟書記關係好的才能優先安裝廣播。今天書記意外地出現,意外地給他安排背廣播這件差事,讓他那個夢寐以求的廣播眼看就要變為現實,眼看就要安在他家裡的牆上,播放出動聽的聲音。而付出的代價只是花一天時間,跑一趟公社,來回走七十里泥路。


秦老漢祖父輩是地主,家大業大,土地眾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秦老漢手裡就淪落成貧下中農改造的對象,在生產隊裡常常受到人們的冷眼和擠兌,大隊書記也很少同他說話。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一樣,隊裡大事小事一般輪不到他參與和討論,凡是有好處的事情更是輪不到他。這次書記給他安排任務並許諾給他一個廣播,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重視的感覺,一種來自組織的信任和重託,讓他整個人都心情舒暢、精神振奮起來。同時,他也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下週一的到來,好早點揹回廣播,聽到廣播裡豐富多彩的節目。

他感到他應該立刻動手製作一個裝廣播喇叭的木匣子。他找來耐蟲蛀、質地柔軟的木材,用鋸子鋸短,用刨子刨光,用鑿子鑿眼,用砂紙打磨,花了三個清晨和夜晚,一個漂亮的廣播匣子就做好了。匣子的正面雕刻著一個鏤空的五角星,五角星被一個鏤空的圓環緊緊包圍,熠熠生輝。

秦老漢端詳著他的傑作,把它放在堂屋裡掉了漆的八仙桌上,傻笑了起來。

廣播,一個時代的記憶

星期一終於到了。天剛麻麻亮,秦老漢就起床、生火、煮罐罐茶、烤饃饃,吃飽喝足後就往公社趕。他走出村子,踏上大路,殘月還留在山頂的樹梢上,村子裡警覺的狗還在身後旺旺地叫喚。

到了徐家坪公社,他領到十二個廣播,沒敢逗留,抓緊時間往回趕路。走進秦河河谷,正是太陽位於中天的時候,熱浪在溝谷裡升騰。秦老漢不停流淌著汗水,也擦著汗水,心裡惦記著屬於他的那隻廣播。一想到廣播,他腿上就有了勁,腳下也生了風,一下子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趕回大隊,他不敢私自留下承諾給他的那一個廣播,直奔大隊辦公室,將十二個廣播交到書記手裡。一邊剋制地喘著氣,一邊小心翼翼地等候書記發話。書記不緊不慢地檢查完廣播,清點完數量,讓老漢先回家休息,等領廣播的時候通知他。

秦老漢回家等了三天,沒有等到領廣播的通知;又等了兩天,他才得知那十二個廣播早已分給了別人。


一種被欺騙、被愚弄的感覺電流般襲擊了他。

汩汩的血流直向頭頂衝去,氣憤、羞辱和怨恨在心中翻騰,他想衝過去找書記討個說法,但是那條顫抖的抬起的腿終於還是沒有邁出門檻。他癱坐在椅子上,像洩了氣的皮球,只有心臟突突地跳動著。八仙桌上那個提前做好的精緻的廣播匣子正對著他,匣子上精心雕刻的五角星像睜大的眼睛,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秦老漢猛地起身抓起斧頭奔過去,朝廣播匣子狠狠地砸下去。隨著噼裡啪啦的一陣響聲,木匣子碎裂成一堆木片……

他講完父親的故事,輕輕地彈了彈手中的紙菸,下意識地拿起電視遙控板,調換了一個頻道。我們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這個人們越來越重誠信、守信用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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