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第三期《中國京劇》在介紹京劇名宿於連泉一家時, 提到了金仲仁、金玉書父子, 寥寥數語, 難以讓讀者留下什麼印象。其實, 他們父子倆在中國京劇的發展史上都做出過自己的貢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 他們有著從皇室貴胄到京劇演員又到京劇教育工作者那不平凡的人生歷程。
金仲仁1886年生於北京一個清室皇族貴胄家庭。祖父愛新覺羅· 阿昌阿是禮烈親王的後裔, 他對貴族生活感到厭煩,對戲曲特別是京劇產生興趣。清代皇族由於深愛京劇而投身梨園, 這在當時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金仲仁15歲上結識了大他5歲的王瑤卿, 兩人交了半個世紀的朋友, 也為王瑤卿配戲多年, 配合默契, 感情至深。王瑤卿息影舞臺後, 他又與荀慧生合作, 可說是“互相依存, 互扣心扉”。1950年春節, 中國戲曲學校首任校長田漢把金仲仁接到學校任教, 成為當時戲校的“七老” 之一。
金玉書先生, 原名金大鈞, 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第三科( “金” 字) 學生, 因姓金, 故排在“玉” 字輩, 曾從師文亮臣學老旦, 也學過老生, 後專工京胡,1952年經王瑤卿介紹進中國戲曲學校任教, 直到退休。退休後他依然關注著學校的事業, 有求必應, 並堅持給學生吊嗓說戲, 日前剛過完75歲生日的金老, 其實才閒下來不幾天。難得的是, 他在幾十年教學工作中, 既目睹了一批德藝雙馨的藝術家盛況難再的教學場面,還有幸隨郝壽臣、雷喜福、程硯秋、荀慧生等授課伴奏, 給他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
一
走入金老的家,牆上有幾幅字畫、照片引人注目。其中一幅是王瑤卿的畫,畫的是幾隻栩栩如生的龜。金老說, 王瑤卿先生擅畫龜。龜鳳龍麟, 在我國古代被稱之為“四靈”。日本人也認為龜象徵著長壽, 有的地方人們過生日時, 還有送龜的**俗。王玉蓉當年從上海來京投師王瑤卿門下, 就曾帶來綠毛龜, 飼養在王家的大荷花缸中。
話題就從王瑤卿談起。金老說, 1952年我離開北京兩年多了, 正隨荀慧生在山東周村演出, 王先生寫來誠懇真摯的一封信, 信上說, 北京解放了, 我當上了中國戲曲學校的校長, 這是為新中國培養戲曲人材的地方, 需要你來合作, 同時, 新社會了, 也別在外邊跑了, 該有個一勞永逸的工作了。金老說, 當時我到學校後以伴奏為主, 一天忙到晚, 早上七點上班, 晚上九點才回家。那會兒搞音樂的也不多, 剛夠一堂, 我又兼起隨課伴奏的任務。在學校任教的老師當中, 很多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藝術家, 和他們的接觸, 不僅能使你感受其藝術上的博大精深, 還有他們為人師表傳統美德的真切體現。
金老回憶, 程硯秋先生那時很忙, 他是中國戲曲研究院副院長, 又是**代表, 社會活動特別多,但在1957年春天,他還是擠出時間來中國戲曲學校教學。當時任學校副校長的史若虛本身就是個“程迷” , 還聽會了不少程腔, 在學校沒有程派教師時,他就教過幾個學生學唱程派的《賀后罵殿》、《汾河灣》。程先生到學校任教, 史若虛喜出望外, 立即挑好了五個學生, 有楊秋玲、柯茵嬰、關靜茹、塗沛,還有一個叫殷妙文的, 已經去世。以前金老和程先生在王瑤卿家見過面, 現在隨堂伴奏, 金老說: “我對您的唱腔不是很通,您得給好好說說。”程先生說:“你別客氣, 我們不是外人, 該怎麼拉就怎麼拉, 別受流派的限制。” 金老是專傍旦角的琴師, 曾給程玉菁、王玉蓉、吳絳秋等操琴。流派的伴奏手法畢竟有區別, 開始在課堂上不大順手, 而程先生從來不說這不行那不行, 只說這兒沒有硬的, 都是柔的、軟的, 有技巧問題, 慢慢琢磨。
程硯秋、貫大元教授《二堂舍子》
金老說, 程先生30年代曾在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任過教, 教過侯玉蘭、李玉茹, 他了解女學生的心理, 發現她們自尊心強, 所以他來戲校授課時, 對學生講話都是輕聲細語, 絕無指令性口氣, 使學生們消除了初見名家的膽怯心理,課堂氣氛始終融洽。程先生決定先教一出《二堂舍子》。他說: “我教這出戏, 是為了紀念王瑤卿先生, 王先生是我的老師, 他教我的第一齣戲就是《二堂舍子》, 現在我來到他擔任過校長的戲校教這出戏, 也就是要把他的藝術流傳下去。” 原來, 他所選授的劇目也是有著深刻寓意的。
程先生很重視學生的基本功, 他強調唱唸的重要性, 他說: “唸白更是唱功的基礎。” 《二堂舍子》是一出唱唸並重的戲, 為了讓學生掌握要領, 他在課堂上舉了很多其他戲的唱唸為例。他對臺步的要求也嚴格, 他說: “一個演員出臺, 先看兩步走, 再聽一張口, 唱、念、身、步哪一樣都不能短缺。”程先生的嚴格要求, 使學生們改變了原有的偏見, 同學們原以為程派的特點就是程腔, 只要學好唱腔, 就能唱程派, 從這之後大家都苦練基本功了。程先生的做功、身段都是很講究的。金老記得,他授課期間, 正趕上拍攝反映戲校生活的紀錄片《含苞待放》, 其中有他的教學鏡頭, 拍片那天他來到了拍攝現場, 見場內有刀槍把子, 便隨意地拿起一對雙槍舞了起來, 沒想到他那又高又胖的身子特別靈活, 在場的人們都讚歎不已。程先生當即對學生說: “你們平時要多耍槍花、練練槍架子, 刀槍耍好了, 你們的身上就會順多了。” 金老說, 程先生到戲校上課的第一天, 當時任副校長的蕭長華先生連連託咐: “多多辛苦, 栽培第二代”。他對蕭老說:“只要我會的, 都要傳授給學生們。” 可惜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
二
金老回憶, 郝壽臣先生在北京市戲曲學校執教十年, 聽說每年要教四、五齣戲, 每個學生最少也得學會十幾出。百忙之中, 郝先生又受聘到中國戲曲學校教了兩出戏: 《坐寨盜馬》和《黃一刀》, 而學生只有一個, 叫楊啟順。
《黃一刀》是“郝派” 的拿手戲, 戲中銚剛唱的大段西皮流水, 講究吐字、發音、氣口, 難度很大,戲中既有韻白, 也有京白, 還有工架做派, 體現了郝派藝術的特點。金老說, 郝先生來學校教課是享受特殊“待遇” 的, 即在校長室裡上課。其實, 當時的校長室也就是一間簡陋的平房。郝先生說過: “上課如同打仗一樣, 打仗之先就得有準備。”他隨身帶的包裡有放大鏡, 有畫滿符號的教材,有一塊紅木戒方,他用這塊戒方指揮教學, 掌握唱唸節奏。教唱唸時, 他要求學生看著他的發音嘴形和麵部表情,然後再單獨唱唸,此時他也同樣看著學生的舉動, 嘴裡不斷地默唸, 以核對學生是否合乎要求。
郝先生多次揭示, 劇中銚剛出場的臺步一定要注意, 這個人物是英雄少年, 出場要矯健、要快。郝先生說, 臺步不能一道湯, 因為街上行人走路就是個個不同, 即使同是老人, 同是一個歲數, 走道也是另一個樣。
談起荀慧生, 金老說, 荀先生當年的班社叫“慶生社” , 曾經相繼邀請群賢合作, 小生是我的父親, 琴師也有我, 我們之間有著父子兩代的關係與友誼。荀慧生桃李滿天下, 據說在1957年以前就有學生36人之多。荀先生說過, 解放後周總理有一次看他的戲後對他說, 要多培養一些學生, 讓荀派藝術發揚光大。荀先生在中國戲曲學校授課時, 教過《香羅帶》、《紅樓二尤》、《花田錯》、《辛安驛》等不少戲, 學生有劉長瑜、曲素英、陳和平、夏永泉等,課堂是設在位於山西街的荀府, 大都是金老帶著學生上家中學的。
荀派藝術在表演上獨具一格。金老回憶, 荀先生說過, 一個演員要弄懂“情通理順” 這四個字的含義。排戲時, 先要熟悉角色的經歷、性格、氣質和感情的發展, 因此要有生活的底子, 要了解生活,瞭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荀派戲有著濃重的生活氣息, 他的臺步是“大步量” , 生活化, 情感化;他的指法也是對生活的提煉、美化, 小姐有小姐的指法, 丫環有丫環的指法, 切合身份; 他的不少花旦戲都念京白, 而由於人物的身份、年齡、性格不同, 念出的京白也不一樣。他說, 動聽的唸白都不能平鋪直敘, 都應該從人物的性格、情感出發, 因此學戲有一項特殊的基本功, 就是熟悉生活, 瞭解生活。基本功得天天練, 日久見真功。可惜他一點兒影視資料都沒留下。說到這裡, 金老不無遺憾。
荀慧生為學生梁國英、沈健瑾、許嘉寶、劉仁惠上課
三
金老說, 這幾位藝術家在臺上各有千秋, 在教學中也有不同的風度。程、郝二先生都很正規, 課堂上一桌一椅, 手裡拿著戒方, 一招一式, 嚴肅認真, 而荀先生在家裡很隨便, 天南海北什麼都聊, 學**氣氛輕鬆活潑。
程、荀二先生的原則是, 不一定每個動作都按我的去做, 稍微差一點, 不離大譜就行, 但唱腔必須照我的來, 不能馬虎。程先生說話輕聲細語, 也從來沒有發過火, 溫文爾雅, 荀先生若看你學不好或是學不上來, 往往付之一笑。
而雷喜福先生的風格與他們大不相同。金老回憶, 雷喜福先生的教齡最長, 也有豐富的教學經驗, 他是“喜連成” 班社的“六大弟子” 之一, 也是富連成科班喜字輩的大師兄, 出科前就曾代師傳藝, 那會兒就是有名的“厲害” 老師。北京解放前夕, 他應邀去外地演出, 困在**的烏魯木齊, 恰逢**和平解放, 被解放軍的幹部護送回到北京, 回京後他去見蕭長華老先生, 蕭老提出要他到黨辦的中國戲曲學校任教,他毫不猶豫地應承了。雷喜福先生在教學時與其他幾位先生不同的是, 他在課堂上是連說帶喊並捎帶幽默的譏諷, 像“你準知道你以後就是主演那, 什麼功都得練好才行” , 還有“你說你嘴上的功夫行嗎? 你那嘴皮子倒挺有噴口的, 可噴了我一腦瓜子唾味” , 話雖刻薄,但飽含著嚴師對學生的摯愛之情。雷先生教學時,對每句唸白和唱腔, 都是放開嗓子帶著學生唱唸, 往往是學生學會了一句,他得唱唸上幾遍甚至十幾遍,他排戲時, 也常是不厭其煩地反覆做示範。記得一次排《四進士》, 他竟和學生一起跪在地上念宋士傑的大段道白。雷先生的教學雖然嚴厲, 但是他對學生從來不打不罵,他是在給學生們掏自己的心窩子,按我們梨園的行話是絕不“留半包兒”。正是出於這種情感, 因此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不讓我說不行” , 他很固執地堅持我怎麼教的你就怎麼來, 一點不能走樣。
學校的領導對雷先生的個性很理解, 認為他就該這麼教, 不打不罵, 說兩句沒什麼。學生們上他的課沒有不害怕的, 有的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但大家心裡都有一種共識: 雷先生真愛學生, 真為我好!金老說, 雷先生在京劇界雖然輩份很高, 但對同校、同課堂的教師很尊敬, 教學中互相協作, 關係很融洽。一次上課, 學生只給他搬了一把椅子, 他當時就生氣地說: “沒看見這兒還有別的老師嗎?”他馬上把椅子讓給我們, 又讓學生趕緊去搬。
回憶這些三、四十年前的往事, 金老不無感慨地說, 京劇所以歷經200年而不衰, 至少有兩個原因起了作用, 一是幾代藝術家苦心鑽研, 繼承創新;再就是嘔心瀝血, 因材施教, 真出人材。現在京劇的外部環境又趕上了好時候, 但前景不容樂觀, 首先得出一批人材, 人材不是捧出來的, 是老師們一點點栽培出來的。加強、充實教師力量尤為重要, 當年很多老先生既是藝術家又是教育家, 為了京劇的發展甘為人梯, 這種犧牲精神真應該發揚光大!這就是一位老教師的心願。中國京劇 1997-03文章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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