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式快樂


外科式快樂

這一講咱們說一點有關直接操控人的大腦的新進展和新想法。得到有個《腦機接口》課程,介紹了一些這方面的新進展,但是那個課程重點關注的是“非侵入式”的大腦操作界面,比如戴個頭盔能不能幫人進入“心流”狀態。我們這一講要說的是“侵入式”的控制方法,效果很驚人,而你可能會為此感到有點不安。

*

在講消息之前我想先討論一點哲學。“中醫”是個容易引起爭論的話題,我不想參加這個爭論,但是為了思考大腦,請允許我拿中醫打個比方。

比如現在有人身體出了個毛病,長了個良性的腫瘤,表現出各種難受的症狀。中醫看到這些症狀,對這個病肯定是有話可說的:它是“寒”、“風”、“溼”還是“躁”呢?是氣血在哪裡運行不暢呢?它的“表裡虛實”是什麼?特別是中醫會強調病人的主觀能動性,說一些什麼“正氣存內,邪不可幹”、“邪之所湊,其氣必虛”、“勇者氣行即巳,怯者著而成病”之類。

據我粗淺的印象,中醫很喜歡強調病人的某種情緒、或者某種不良生活習慣,是得這個病的根本原因。那麼為了治病治本,病人就應該反省自己的內心,審視自己的生活,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

也許這一套很有道理……但是,事實是你只要做個手術,把那個腫瘤拿掉,病就好了。


身體上的病,其實是個硬件問題。

*

那心理上的病,難道就不是硬件問題嗎?比如一個人經歷過重大的驚嚇和創傷,得了 PTSD,情緒很難受,無法正常生活。這時候如果有一位心理醫生說是以前的痛苦導致了你現在的情緒,讓我來幫你調節情緒吧。他採用了對話、催眠、甚至召集患者的朋友們給他上演情景喜劇的方法,想要撫平患者的精神創傷,你覺得這有效嗎?

我想說的是,這種治療方法就如同中醫看腫瘤。PTSD 是大腦中的杏仁核在劇烈的驚嚇中受到創傷,患者的杏仁核比正常的要大一些 —— 這是一個硬件問題。

並不是說軟件方法就不能治療硬件問題,畢竟你很難證明中醫就不能治療腫瘤。但是一旦你意識到 PTSD 是個硬件問題,用硬件方法治療才是更直截了當的方法。


現在用藥物治療 PTSD 已經被人們廣泛接受了,藥物本質就是一種硬件方法。但是類比到腫瘤,我們更想要的是,有沒有一種更直接的硬件方法。比如說,用什麼儀器設備深入到患者大腦之中去,直接操控一下杏仁核。

*

我不知道現在對 PTSD 的治療有什麼新進展,但是我知道,對抑鬱症,現在已經有了最直接的治療方法。

長期的、重度的抑鬱,不只是“心情不好”、“悲傷難過”的問題,而是完全感覺不到快樂。普通人也會悲傷難過,但是總有些事情能讓你感到高興和快樂。而對重度抑鬱症患者來說,不管什麼事情,都不能讓他快樂。他就如同掉入了一個深深的、黑黑的坑裡,怎麼都爬出不來。

那在這種情況下,你說什麼你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啊,你要有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啊,我跟你好好聊聊吧,這些對患者來說,就等於是中醫治腫瘤。重度抑鬱,是個硬件問題。

美國女神經科學家海倫·梅伯格(Helen Mayberg)研究抑鬱症很多年,她藉助核磁共振成像技術,第一次發現,抑鬱症跟大腦額葉皮質中的一個非常小的區域,叫“布羅德曼 25 區(Brodmann area 25)”有關。這個腦區和負責情感的邊緣系統、以及負責決策的前額葉皮質區都有大量連接,抑鬱症患者的這個腦區比普通人小,而且過度活躍。


梅伯格就想,我能不能直接干涉一下這個腦區呢?她發表了自己的發現,跟很多學者交流,找到一位加拿大的腦外科醫生合作,招募了願意第一個吃螃蟹的志願患者。

2003 年,他們把一根電極,深入到了一位重度抑鬱的女患者的大腦的布羅德曼 25 區之中。他們可以通過調節電極的電壓來控制對那個腦區的刺激。過程中患者是清醒的,可以隨時彙報自己的感受。

一開始醫生沒找準位置,電壓一直加大到 9 伏患者都毫無反應。醫生把電極移動了半個釐米,電壓設到 6 伏,患者立即就有了反應。

患者說,那種喜悅感覺就好像是你一直都處在冬天之中,你早已經厭煩了冬天的寒冷,然後你出門一看,春天終於來了!

然後醫生只要關閉電極,患者的“春天感覺”就會立即消失。


梅伯格找到了直接操控大腦治療抑鬱症的方法。抑鬱不抑鬱,現在只是一個電源開關的事兒。

*

這樣的手術現在已經標準化了,它尚未流行,主要可能是因為手段比較激烈,費用也比較貴。手術會在患者頭骨上開個小洞,把一根微小的電極伸進去,並且長期留在患者大腦之中,用導線連接出來,由埋在肩膀附近的皮膚之內的電池供電。手術本身要花費十萬美元左右,然後每三到五年要換一次電池,電池的費用是五千美元 [1]……但我想說的不是治病的事兒。

大腦侵入式治療抑鬱症,還有另外一派人馬也在做。梅伯格這一派的思路是對布羅德曼 25 區下手,是去除大腦對正常情緒的干擾,是做減法。

另一派人馬,以德國伯恩大學兩個精神病醫生( Thomas Schläpfer 和 Volker Coenen)領銜,採用的方法是刺激大腦中能產生多巴胺、讓人產生快樂情緒的區域,是做加法。這一派認為既然抑鬱症的本質是不快樂,那我給你加點快樂不就行了嗎?


科學作家隆·弗蘭克(Lone Frank)在2018 年出版的《快樂衝擊》這本書中記錄了這麼一個2012 年的案例。有個 33 歲的德國男子,因為嚴重的強迫症和焦慮而接受手術,在大腦中負責提供快樂獎勵的伏隔核中植入了一個長期的電極。這個電極的電壓可以在 1 伏到 5 伏之間任意調節。

患者帶著這根電極一直感覺都不錯,過了幾年,換電池的時候,醫生和神經科學家幫他重新調整了一下電壓。這一次他們發現,患者對電壓非常敏感。按照從 1 分到 10 分打分,電壓是 1 伏,患者感覺快樂是 2 分,焦慮是 8 分;電壓是 2 伏,患者快樂就是 3 分,焦慮是 6 分;電壓調到 4 伏,患者立即感到快樂達到了 10 分,焦慮是 0!

而如果電壓到 5 伏,患者就感覺有點太“狂喜”了,引發焦慮感也隨之上升……那麼為了安全起見,醫生們決定把電壓設定在 3 伏。


這似乎很合理,但是患者提出了一個要求。

*

患者說,我以後能不能自己調節電壓呢?

如果快樂如此容易,我以後每次想感受快樂的時候,調一下旋鈕不就行了嗎?

我們想想這個局面。本來人們以為情緒是個軟件問題,現在我們知道情緒其實是個硬件問題 —— 而且非常容易調節!任何人只要做這個已經標準化的手術,就可以想快樂就快樂。請注意這不是科幻小說,這是 2012 年的真實案例!

做的人多了以後,手術和電池的費用都會降下來。你根本不需要在身上裝什麼開關,電池完全可以遙控。你只需要一個手機 APP,就可以隨時調控自己的情緒。


唯一的問題是,請問,這跟,吸毒,有什麼區別。

*

區別是尚未發現明顯的負作用。醫生沒有答應那個德國患者的要求。但是伯恩大學的那兩位加法派的專家對這個做法相當樂觀。患者從來沒有出現過躁狂之類的症狀,他們說,即便把刺激弄得比較大,患者的感覺也就是相當於喝了太多咖啡而已。

但是減法派的梅伯格提出了質疑。她認為刺激大腦快樂區域就等於是吸毒,而任何一個毒品專家都會告訴你,人腦對快樂是從不滿足的 —— 人會要求越來越高的刺激,以至於失控。


你是否擔心,這種直接操控大腦的“外科式快樂”,會把人變成一臺專門體驗快樂的機器呢?

*

現在操控大腦的研究十分活躍,已經非常接近大規模應用了。馬斯克搞了個做腦機接口的公司,最近有個中國公司還弄了個號稱能提高注意力的頭環。已經有實驗證明用電極刺激海馬體能強化學習,只要你把脈衝節奏控制好就行。

我看到最激進的方案,是在大腦之中植入一個永久性的、3D 的、深入到各個腦區的微電子網格 [2]。有了這個網格你就可以用外部設備隨時操控大腦而不必每次都做手術了。你可以非常精準地想刺激哪個腦區就刺激哪個腦區,你還可以按照一定的次序和組合,同時刺激多個區域。你可以給大腦建立額外的神經連接。


研究者並不打算據此把人腦變成“神腦”,這套設備的主要功能是作為操作界面,跟外部人工智能網絡聯網。從此之後你就可以下載任何信息,比如說下載技能,下載想法……你就想吧。

*

你喜歡這個前景嗎?認識到人腦只不過是一臺機器,人只不過是一臺機器,所有情緒都只不過是化學反應,可以隨意操控,我表示情緒穩定但是心情複雜。我預計將來這個領域會引發無數思考和爭議。


多年以後,當我們回想起那個用中醫的眼光看情緒、跟心理醫生聊天的時代,會充滿感慨。也許那時候你會覺得中醫那個神神叨叨的世界觀更人性化……而未必喜歡這個其實是機械的真實世界。

參考文獻

[1] 這些事蹟見於 Lone Frank, The Pleasure Shock (2018) 一書。Nautilus 雜誌給了一段書摘:http://nautil.us//issue/60/searches/can-you-overdose-on-happiness

[2] Brian Gallagher, The Implant That Can Control Your Brain, Nautilus, October 17, 2019.

外科式快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