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條件

文明是增進文化創造的社會秩序。它包含了四大因素:經濟的供應、政治的組織、倫理的傳統及對知識與藝術的追求。動亂終結之時即是文明的起點,因為一旦恐懼被克服,好奇心與進行建設的慾望不受約束,人們自然便會產生進一步瞭解並改善生活的衝動。 某些因素形成了文明,這些因素可能激勵文明,也可能阻礙文明的發展。 首先是地質條件。文明誕生在冰河時代的一箇中間期:冰河融化的水流,隨時都可能再度高漲,流水夾雜著堅冰石塊,摧毀了人們辛勤的成果,將人們的生活空間逼限於地球的某一狹窄部分。我們建立了城鎮,但魔鬼般的地震又可能搖聳雙肩,使我們無一倖免地遭受災害。 其次是地理條件。熱帶的熾熱和蔓延遍地的寄生植物都是文明的勁敵。懶散與疾病,早熟與夭折,也轉移了人們生活中創造文明的精力,使人們專注於飢餓與再生,以致不能進行藝術與心靈的創作。雨水是必需品,因為水是生活的媒介,甚至比陽光更重要。自然界這種難以理解的任性,可能使一度工業繁榮的王國淪為枯竭的地域,如亞述的首都尼尼微(Nineveh)或巴比倫即是如此,但也可能使一些地域偏僻、交通不便的城鎮,迅速成長與富庶起來,如大不列顛、美國華盛頓州西北城市或太平洋海岸的普吉灣(Puget Sound)海峽各城市即是如此。土壤肥沃,則適於種糧食與穀物;河流交錯、沿海多天然良港,則便於商船停泊。假如具備了以上一切條件,又位於世界通商要道,如雅典或迦太基、佛羅倫薩或威尼斯——雖然僅憑地理條件絕對不能產生文明——更易於接受文化,其文明也更加充實。 經濟條件更為重要。一個民族可以擁有典章制度和崇高的倫理法規,甚而有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對少數技藝有其獨到的見解。但是,假如這些民族停留在狩獵時期,或者一個民族只依靠狩獵的成果而存在時,則絕不會從野蠻進入文明。如阿拉伯遊牧民族貝都因(Bedouins)的苗裔,他們格外聰敏與活躍,更能表現其勇敢、大方、高貴的氣質。但是,假如沒有最起碼的文化的必需條件——糧食的不虞匱乏,則其智慧將在狩獵的冒險與交易的詭詐中消失殆盡,不會有花邊綵衣、禮儀與雅緻、藝術與享樂等屬於文明的事物遺留下來。農耕是文化的第一種形式,是人們定居後,為了不可知的未來而耕作儲糧,使人們有時間與理性成為文明人。因此,我們構築房舍、廟宇及學校;發明生產工具;豢養狗、驢、豬等牲畜來充實自己的生活;學習並改善工作的方法與程序;保持長久的壽命;將祖先在精神與倫理方面的傳統,加以充實與健全後,再留傳到下一代。 文化激發農耕業,而文明又促進城市的成長。一方面,文明是禮儀的習慣;另一方面,禮儀又可能僅是市民們表現在言談與思想上的高尚氣質。財富與智慧聚集在城市,但財富與智慧仍然產生於鄉村。在城市,發明與工商業的興起,使物質與精神生活都得以提升在城市,商人們頻頻接觸,交換貨物與意見。在繁複的交易中,各方相輔相成的心智交織,加強並激發了創造力。在城市,有些人未從事實物的製造,卻“生產”了科學與哲學、文學與藝術。文明在農舍裡播種,但只在城市裡開花。 文明沒有種族的限制。任何大陸和任何膚色的人種都可以產生文明:無論在北京還是在德里,在古埃及的孟斐斯城還是在巴比倫,在意大利的拉韋納(Ravenna)還是在倫敦,在秘魯還是在中美洲的尤卡坦(Yucatan)半島。文明不是由偉大的種族創造的,相反,偉大的文明創造了民族。地理環境與經濟條件創造某種文化,而文化又創造了某種典型。英國人沒有創造不列顛文明,而是文明創造了英國人。如果英國人帶著不列顛文明,不論他來到何處,即使到西非洲蒂姆巴克圖城(Timbuktu),他穿戴整齊赴宴,這也不是他在那裡重新創造了文明,而他自己也會承認,即使當地的文明是不可思議的神秘,也不會影響他的心靈。若給予某一民族以相似的物質條件,則該民族也會有相似的文明之果,正如日本在20世紀重演了英國19世紀的歷史。文明與種族僅在這樣的意義下,即經常由不同的世系交相婚配,才有所關聯,並由此逐漸同化而成為一個同種的民族。 這些生理與生物的條件都只是文明的先決條件,而不是構成文明的充分條件,不會因此就產生出文明。一些微妙的心理因素必須加上,因為它們也發生作用。即使它非常靠近有如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或羅馬的那種混亂,都必須有政治體系作為背景。簡單地說,人們必須感覺不到自己時時要在繳稅或死亡之間做出抉擇。文化必須有某種程度的統一語言,以作為心智交流的媒介。同時,也須有統一的道德規範、一些甚至是曾違犯過的人也知道的生活規律,而由教會、家庭、學校或其他場合,以誘導秩序、規則、方針和激勵奮發,也許還要有一些基本的統一信念,某種信仰、超自然或烏托邦的思想,使倫理道德由空洞的話語昇華到虔誠的奉獻。且不論生命如何短促,人仍要使生活具有崇高重大的意義。最後,為了文化的傳遞必須接受教育。無論由模仿、創意或傳授,或借父母、教師或教士,部落的傳統與見解,或其他的任何手段,包括語言與知識、倫理與風俗、技藝與藝術等在內的一切,都必須傳給年輕的下一代,這也正是人類由野獸變成人的媒介。 一旦這些條件消失,即使只是其中的一項,也足以毀滅某一文明,如:一種地質上的變動或一次劇烈的氣候轉變;一種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傳染病,像在安東尼統治下的羅馬帝國,正是它攫去了一半人口的生命,又如黑死病,正是它幫忙結束了封建時代;因為土地的過度利用或城市的大量開發,而造成農業的沒落,造成仰賴毫不可靠的國外食物供應;燃料或原料等天然資源的匱乏;通商路線的變更,致使一個國家脫離了世界商業的主線。以下種種也可能促使文明萎亡:都市生活的緊張、刺激;社會紀律的傳統因素被破壞,而又無良好的銜接,形成精神與倫理的淪喪;放縱的性生活、美食享樂、悲觀或無為的哲學思想,致使世系衰頹;愚昧無知導致領導無能,致使狹隘的家庭將此種文化的遺毒留傳給後代;病態的聚斂財富,足以導致階級鬥爭、分裂的革命及財政的枯竭。文明不是自生的,更不是永不朽滅的,它必須經由每一世代的不斷更新,如在其進程中遭遇了任何財政上或傳遞上的中斷,皆可導致其滅亡。人類與獸類的分別僅在於教育,教育也可視為文明傳導的技術。 文明是世世代代種族的靈魂。如家族的形成與持續和文字的記載,使代代相傳,再將衰亡之道傳給後代,如此銘記與交流,再通過各種渠道多加聯繫,致使文明結合,以之作為我們今後有利於世代因襲的全部文化。在我們行將離世之前,蒐集我們的遺產而傳諸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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