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這張照片相信許多人都看過,這是2018年Facebook的創始人扎克伯格到美國國會接受質詢時拍的。長期以來,Facebook這樣的公司都更願意相信和宣稱自己是“平臺”而不是“媒體”,因為如果說媒體,就必須遵守起碼的媒體道德,有起碼的審核機制,不能縱容假消息流傳。聽證會的結果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Facebook“必須”在打擊假新聞方面做更多的努力。

如果你讀過當年關於聽證會的新聞,大概會記得,還有一家叫“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的公司在“Facebook如何影響民意”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大部分新聞都提到,劍橋分析通過Facebook的API(開放接口)索取了大量的用戶資料卻沒有正當利用。Facebook覺察之後,向劍橋分析要求刪除資料,得到回覆之後並沒有複核確實刪掉了。後來Facebook承認,這確實是一大漏洞。所謂“Facebook如何影響民意”,更多是“某些勢力如何以Facebook為工具影響民意”,這些用戶信息,就是重要的工具之一。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那麼,劍橋分析拿到這些用戶資料,真的可以興風作浪嗎?如果是的話,它又是如何興風作浪的?可惜,許多報道都語焉不詳。

劍橋分析的員工Brittany Kaiser在離開公司之後,把自己在劍橋分析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Targeted。閱讀這本書,大概可以知道劍橋分析的工作方式。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Targeted封面

Brittany是美國人,但一直在倫敦生活。2014年初,還在唸博士的她接觸到了劍橋分析的創始人Alexander Nix,並在後來的接觸中迷上了他們的工作方式:這是一家位於英國的很另類的公司,公眾並不熟知,但專精於sysop(psychological operation,心理操控)。在入職之前,Alexander向她承諾,公司不會涉足美國的政治,讓她放心。但Brittany加入之後發現,公司不但涉足政治,而且涉入得越來越深,最終這引起了Brittany的反感,最終,她於2017年辭職。這本書所講述的,就是她在劍橋分析公司工作的經歷。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Brittany Kaiser

最早,是沒有一家叫“劍橋分析”的公司的,只有一家叫SCL(Strategy Communication Lab,“戰略溝通實驗室”)的公司。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戰略”是個很深奧的概念,甚至有一些玄學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

那麼“戰略”到底是什麼?日本的一本書裡的定義給我印象很深:戰場上,所有和看得見的敵人有關的,都叫戰術,除此之外的,都叫戰略。也就是說,所謂“戰略”無非是超越某種感官限制的思考和手段,其實並沒那麼高深,掛這個名字所看重的,許多時候無非是故弄玄虛。

起碼,“戰略溝通實驗室”的名字也是這樣。“戰略溝通”,就是不直接與你溝通,繞著彎迂迴跟你溝通。為什麼會這樣?SCL的前身是BDL(Behavioural Dynamics Institute,行為動力學研究所),由六十多家學術機構和幾百名心理學家組成的商業聯盟,專門研究人類的複雜心理,再設計方法刺激人作出特定的行為。

按照Brittany的回憶,SCL在開拓業務時會用到一套幻燈片,整套介紹已經反覆排練過,現場效果堪比TED演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SCL的溝通方式的介紹。

在SCL的幻燈片裡,傳統的“營銷”都用一個詞所概括:地毯式(blanket),講究的是鋪天蓋地、密不透風,給客戶留下深刻的印象。儘管這種營銷方式確實留下了許多經典案例,但幻燈片裡會以美劇《廣告狂人》的劇照來總結,提醒客戶“做得再好,也是上世紀60年代的作派了”。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美劇《廣告狂人》

SCL的營銷方式則另闢蹊徑,不必依靠密集的信息轟炸,而是依靠“無聲潤物”的方式達到想要的效果。Alexander最喜歡問客戶的問題是:如果你在經營一家影院,希望多賣可樂,那麼你要怎麼辦?多放可樂的宣傳片,還是多放自動售貨機?

SCL的答案是:都不要。你只需要把空調的溫度調高,可樂的銷量就會自動漲上去。這“曲徑通幽”的辦法,就是SCL推崇的做事方式:想要改變人的行為,重要的不是直接的宣傳,而是創造氣氛和條件,然後他們就會自發地朝向你的目標。

當然,如果單純調高溫度來促進銷售,那麼和業界流傳的“點子大王”似乎沒什麼區別,那麼SCL也就沒什麼特色了。而SCL顯然不是這樣,它們有更強大的技術力量,能針對目標人群定製方案,而不是統一調高溫度。

簡單說,SCL首先會想方設法取得目標人群的詳細資料,最好是個性化資料。所以,在“Facebook影響美國選舉”的報道中都提到,“劍橋分析”公司依靠多個在Facebook上流行的遊戲獲得資料。比如用來預測性偏好的Sex Compass,還有音樂偏好的Musical Walrus都是如此。用戶在玩的時候必須回答若干問題,其實就是提供自己的個人信息。看起來它們只是為了更好地跟你互動,其實這些問題都是精心設計的體系中的一部分,藉由用戶的回答,就可以拼湊出用戶的真實人格。

當時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Facebook的Friends API(關於好友的程序接口)並沒有得到嚴格控制,所以如果你的好友玩了遊戲但你沒有玩,你的個人資料仍然會提供給遊戲的開發者。根據後來的報道,平均從每個用戶身上都可以獲得其他570個用戶的資料,因此劍橋分析在短時間裡就獲取了5000萬用戶的資料。這種指數級的擴散規模相當可怕,但Facebook竟然沒有發現異常,故而導致大量用戶的個性化資料流失。

藉由這些遊戲獲取的個性資料,再與之前通過各種渠道購買的年齡、收入、地域分佈等資料拼湊起來,就可以得到關於目標人群的大致完整的個性化信息。然後,SCL公司按照自己獨創的OCEAN分析法把人群分類。

OCEAN中的O代表Open(開放),C代表Conscientious(嚴謹),E代表Extroverted(外向),A代表Agreeable(合群),N代表Neurotic(神經質)。對每個人,從五個維度來打分,就可以得到這個人的人格分類。比如“神經質”的分數,就代表這個人做決定受外界恐嚇的影響多大;“合群”的分數,表示這個人有多堅持自我,是否願意重視他人的需求;“嚴謹”的分數,則對應這個人更喜歡理性的數據,還是感性的訴說。

不管SCL的客戶有什麼需求,有了目標人群的詳細數據,都可以分而治之,制定個性化的方案。比如客戶的要求是提高大家對“持槍權利”的支持程度,那麼對於不開放、和藹的人群,給他們看父子在夕陽下獵野鴨的溫馨畫面,強調“這是家庭生活方式的傳承”,對於外向、不合群的人群,就展示一個揮舞著手槍、滿臉怒容的女性,顯示她很有主見,完全不在乎外人的看法。

你大概注意到了,到目前為止,我提到的公司都是SCL,而不是“劍橋分析”。沒錯,一開始SCL是不碰政治的,它的客戶五花八門。SCL公司第一次業務爆發,是2001年的9·11事件之後,各國都選擇它成為打擊恐怖主義的合作伙伴,依靠它贏得民眾支持,加強軍隊的士氣。但是好景不長,2010年前後,各國的國防開支開始下降,SCL也需要開闢新的戰場。

這時候SCL逐漸發現,自己的業務在政治上大有可為。所以才有了專門做政治生意的“劍橋分析”——這個名字看起來很高端,又和政治沒什麼關係,其實它恰恰最關心政治。

原因大概有兩點:第一,與商業公司不同,政治上的金主往往出得起更多錢,所以更有利可圖;第二,歐洲國家都特別重視隱私,所以無法詳細收集大量用戶信息,利用用戶個人信息做生意也會被視為違法,但美國不同,美國對互聯網持相當開放的態度。既然利益巨大,又沒有太多隱憂,把美國市場視為沃土也就在所難免了。

2016年的總統選舉是劍橋分析“大顯神威”的戰場,許多人都通過報道得知了劍橋分析和川普的關係。對劍橋分析來說,到底在選戰中幫誰並不是太要緊,反正都是客戶。而且Alexander Nix自己的政治傾向是中間偏右,並不贊同共和黨的許多做法,但是當時民主黨的選舉陣營中已經有好幾家公司在做類似的業務(雖然都沒有劍橋分析那麼強),市場幾近飽和,而且Alexander Nix很早就接觸了川普的密友史蒂夫·班農,加上美國大富豪Robert Mercer、Rebekah Mercer父女都支持共和黨,願意資助劍橋分析。所以,劍橋分析選擇了共和黨作為客戶。

一開始,Mercer家族投入了1100萬美元,讓劍橋分析為候選人Ted Cruz造勢。劍橋分析也不負使命,成功提升了他的關注度,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他,Cruz成為總統候選人的勢頭越來越明顯。2016年3月第一週,Cruz躋身進入共和黨僅剩的4名候選人中,眼看著勢頭節節上升。然而在Fox舉辦的電視辯論會中,Cruz表現糟糕,尤其不適應川普那種非傳統的、打破各種政治禁忌的說法方式——他甚至可以在鏡頭前伸出手掌證明自己是強有力的,並且直言“我下面也一樣強”。川普這種新奇的說話方式引起了共和黨的嚴重分裂,但也吸引了大量關注。

好在,Mercer家族早就悄悄勾兌川普了,所以在看到Cruz已經無力迴天之後,Mercer家族轉而要求劍橋分析支持川普。川普也接受了這個建議,唯一的要求是他希望劍橋分析以“第三方”的身份來簽約,不要暴露Mercer家族的金主身份,撇清和Mercer家族的關係。

根據Brittany的介紹,劍橋分析的工作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識別出金主,只有向他們籌措足夠的資金,才能啟動選舉宣傳計劃;第二部分是說服選民,劍橋分析根據選民的個性化資料把選民分為鐵桿派、搖擺派、反對派三類,鐵桿派是一定會投票支持的,反對派是一定不會投票支持的,搖擺派則是需要重點爭取的;第三部分是催票,鐵桿派儘早投票可以造勢,搖擺派儘早投票則避免了進一步搖擺的可能。整個計劃耗資巨大,但資金籌措也不困難,僅僅劍橋分析的團隊,獲取的資金就超過一億美元。

在這個過程中,劍橋分析團隊也得到了Facebook、Google、Twitter的大力支持:原因很簡單,個性化營銷必須大量用到在線平臺,為這些公司創造大量營收。所以,三家科技巨頭都派出專門團隊,駐點在劍橋分析的辦公室,現場提供幫助。

Twitter提供了一個新的功能,能迅速把相關廣告和主題tag關聯起來,確保川普團隊的推文熱度超過希拉里;Snapchat團隊提供了能方便在自拍中加入候選人支持信息的濾鏡,並針對隨時在線的年輕人打造了Direct Reponse功能,方便收集資料;Google則慷慨提供了許多關鍵詞信息,讓川普團隊能“對症下藥”,比如用戶搜索‘川普 + 伊拉克 + 戰爭’,則搜索結果首位的是一條偽裝成假新聞的廣告,標題是“希拉里投票支持伊拉克戰爭,川普反對”,谷歌還會在第一時間將“空閒”的關鍵字組合告知劍橋分析團隊,方便他們抉擇。

在劍橋分析的辦公室裡,背靠著海量的信息和強大的信息處理能力,一塊巨大的看板實時顯示各地選民的變化。針對選民的態度,劍橋分析有超過5000種不同的廣告,每一種都經過成千上萬次打磨——每一次廣告展示的數據都會被記錄,觀眾是否看完,中間是否暫停,是否點了鏈接,是否做了分享…… 這些數據反過來又會用於廣告的改善。誇張點說,劍橋分析要做的是,讓同一平臺的不同選民生活在各自的平行宇宙之中,同時保證這些宇宙都在朝著川普移動。

劍橋分析也相當熟知各種輿論操作技巧。比如1996年希拉里在幫助克林頓競選時曾說非裔小孩“不只是街頭混混,根本就是兇惡的野獸……”,二十年前的社會認知水平有限,而且後來希拉里已經道歉,但是現在拿出來單獨播放,不提前因後果,有效造成了“希拉里歧視非裔”的印象。

“把影院溫度調高就能多賣可樂”,2016美國總統大選背後的故事

2016總統辯論

再比如川普曾經在2005年的一檔節目裡曾經說出對女性非常不尊敬的言辭,2016年被爆出來時引起輿論譁然。不過劍橋分析用部分選民當樣本測試發現,許多男性選民內心裡非常贊成這樣的看法,反而提高了川普的支持度。所以川普團隊絲毫不在乎這種視頻的流傳,儘管它的道德觀感相當差勁。

又比如奧巴馬伕人為奧巴馬助陣時曾經稱讚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對家庭和工作都是。但是八年後單獨挑其中的一句話:“如果你連自己的家都管不好,那多半也管不好白宮”,反覆播放,給人造成的印象就是民主黨內訌,奧巴馬伕人在譏諷希拉里。儘管有人出來“闢謠”,但闢謠的聲音要小得多,根本沒什麼效果。

當然,2016年的選舉結果大家都知道了,那就是本來不被看好的川普節節高升,打敗希拉里成為美國總統。不但本來泛藍的搖擺州——俄亥俄、佛羅里達、北卡羅來納——倒向了川普,甚至民主黨的傳統地盤都出現了危機,民主黨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關於這個結果,後來有許多解釋,比如希拉里的電子郵件門,川普爭取到了鐵鏽帶人民的支持等等。我想說的是,這些現象確實存在,但之間有沒有因果關係,有多強的因果關係,都是需要詳細論證的,而不是“自帶因果聯繫”的。而且,這些現象也不是非此即彼、此消彼長的,它們也許是共同作用的。

那麼,劍橋分析的數字選戰在其中到底做出了多大的貢獻?目前並沒有詳細的分析,依靠現有的資料,我們只能說,班農、川普確實很重視劍橋分析的工作,投入了大量的金錢,劍橋分析的計算能力也確實很強。

實際上,今天在這裡介紹劍橋分析,並非對川普當選過程的某種判斷。我更希望提醒大家的是,隨著移動網絡、智能設備、大數據的飛速發展,劍橋分析所採取的各種手段其實今天已經屢見不鮮,甚至成為日常現象。很可能,你不經意間的“同意”就洩露了自己的個人信息,而你的種種“自主”言行,憤慨也好,悲傷也罷,都也無非是他人不自覺的工具而已。

所以,如果還想保留一點獨立性,那麼起碼你可以做到,下一次感覺想喝可樂的時候,記得留意房間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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