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好好說話”才是真正的能力?

今天出場的人物是德國大思想家尤爾根·哈貝馬斯。哈貝馬斯有兩個眾所周知的特點。

第一,就是哈貝馬斯非常有名。德沃金曾說過,哈貝馬斯很有名這件事本身,也非常有名。

第二點,哈貝馬斯的理論特別難懂。有一次,哈貝馬斯演講,被一位同學打斷,說您老的理論實在太深奧了,能不能講得通俗點?現場一半的觀眾鼓掌贊同。哈貝馬斯說,好吧,我儘量講得通俗點。可是,另外一半觀眾發出了噓聲。他們不願意損失理論的深度。哈貝馬斯趕忙安慰他們說,“你們別擔心,我雖然願意講得通俗,但其實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今天,就讓我們來嘗試一件哈貝馬斯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接下來的10分鐘內,拿下哈貝馬斯,這位世界上現在最有名、最難懂的理論大師!這樣一來,我就有可能作為文科教師中最勇敢的冒險家而載入史冊。

哈貝馬斯研究過很多問題,今天我只講其中最重大的一個,我把這個問題叫做“韋伯難題”。哈貝馬斯挑戰了這個難題,也獲得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成就。

什麼是“韋伯難題”?

什麼是韋伯難題呢?前面的課程我們講過,韋伯兩手一擺,把現代人的理性分成了兩種。

一種叫工具理性。這個我們都懂,通過工具達成目標,工具好用不好用,很容易達成共識。

另外一種呢,叫價值理性。這個就麻煩了。

現代社會,大家不容易相信上帝、天道這些東西了,世界被“祛魅”了嘛。那在價值問題上,大家就沒有了統一的標準。你要詩和遠方,他要功成名就,你要個人自由,他要集體溫暖。這就讓現代社會陷入了多元主義,韋伯把這個局面叫做“諸神之爭”。

韋伯看出了這個問題,但是他也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說,咱們看清世界,放棄幻想,然後從容面對吧。

哈貝馬斯出場了,他說:這不行啊。百花齊放是好事,但是人類的公共生活,沒有一個客觀原則,沒有共同的規範,那還成何世界?

沒有規範的衝突是什麼,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野蠻。

沒有規範的妥協是什麼,就是迫不得已的讓步。

沒有規範的寬容是什麼,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迴避,或者“大人不見小人怪”的恩賜。

這樣下去,會威脅到社會的正義和人的尊嚴啊。

哈貝馬斯決心要解決這個“韋伯難題”。他的兩卷本的鉅著《交往行動理論》,英譯本長達970頁,其中韋伯的名字出現了兩、三百次。最終,哈貝馬斯出色地回應了這個挑戰,也獲得了偉大的思想成就。

“主體間性”究竟是什麼?

韋伯難題之所以難,不就是因為人和人的想法不可調和嗎?但哈貝馬斯沒有停在這裡,他接著往下想:那為什麼不可調和呢?不就是因為人有主體性嗎?每個人都講主體性,就難免會主觀啊。

但是哈貝馬斯說,現實中,我們是這樣生活的嗎?我們是靠自己的主體性面對世界的嗎?

不是啊。常識告訴我們:人不只是一個主體,而是生活在人間。我們是通過和他人交往,才完成自我塑造的,對嗎?

你說,我今天要開會。這何止是你自己一個人的想法呢?這是多少人和人的合作,才讓你冒出來今天要想開個會的念頭啊。你今天中午點什麼外賣,也是參考了外賣網站給你的推送,銷售的排名等等因素,才做出的決定啊。這些決定不都是產生在人和人之間嗎?

哈貝馬斯把剛才那個詞——“主體性”——拿出來了,說,你看看這個詞兒,現實生活中,其實不全是這個主體性,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叫“主體間性”,英文叫inter-subjectivity。

你可能聽說過“主體間性”這個詞,聽起來怪怪的,不符合現代漢語的表達習慣。但是這麼一解釋,你就明白了。下次,你要是和別人聊起這個“主體間性”,你可以把它翻譯成最簡單的三個中文字,就是——“在人間”,在人和人之間。

對,現實生活,每個人的行動、觀念,不是誕生在自己腦子裡的,而是在人和人之間被塑造出來的。

理解了“主體間性”這個詞,拿下哈貝馬斯,你已經成功了一半。

“策略行動”和“交往行動”

你要問了,我們怎麼靠這種“主體間性”生活的呢?哈貝馬斯說,這個主體間性不是工具,因為“在人間”是我們根本的存在方式,我們人類是會說話的存在。語言交流、互相交往是我們所有行動的共同基礎。

在這裡,哈貝馬斯對我們的日常行動做了一個劃分。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策略行動”,就是你要達到特定的功利性目標,這時候你使用的是工具理性。追求一個伴侶,完成一個工作目標,這都是策略行動。

但你發現沒有,我們的行動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沒有什麼特定的功利性目標。比如我們和同事聚餐,追求伴侶成功之後還談戀愛,這是為了真正的理解展開的行動。

哈貝馬斯把這種行動,稱為“交往行動”。

你發現沒有?在這種交往行動中,我們有時候談得好,有時候談得不好,甚至談崩了。但是,我們不僅僅用成敗這個功利標準來評價這場談話,我們心裡還另有一把評價的尺子,就是——你們倆在談話的時候,是不是在講道理、在好好說話。

哈貝馬斯說,別小看“講道理、好好說話”這件事,它其實是一種理性的類型。是工具理性和主體的價值理性之外的另一種理性,它存在於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溝通之中,哈貝馬斯稱之為“

交往理性”。他通過大量的語言學、道德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研究,發現和論證了這種理性。

這個論證過程,我們這裡就省略了。但是我要請你注意這個詞。如果說哈貝馬斯為“韋伯難題”找到了解藥,那“交往理性”這個詞,就是這個解藥的名字。

“交往理性”為什麼很重要?

下面我們來看看這個藥的療效是怎樣的。

哈貝馬斯發現,“交往理性”,也就是好好說話講道理這件事,其實是我們生活中真正的規範的源頭。

比如,有對夫妻發生爭議,孩子該不該自己有手機呢?丈夫說應該,妻子說不應該。他們可以從孩子的身心健康等方面找依據,還可以查文獻做研究、權衡利弊。這種討論,雖然未必有最後的結果,但比任何其他方式都更有可能達成共識。因為他們在運用交往理性。

但如果丈夫說:哪來這麼多廢話,家裡的事情我說了算!妻子說:孩子是我生的,我才有發言權。這時候,哪怕最後雙方還是有了結論,卻不是通過“交往理性”達成的共識,只是前面提到的沒有規範的妥協或寬容。

這樣的例子,你想想就會發現很多。你會很驚訝地發現一件事:就是很多情況下我們和別人達成共識,不是某個人的道理特別強,讓我們啞口無言,而是因為在好好說話的氛圍下,我們出於彼此的信任和尊重一起把道理講通了。

你看,我們能合作,能建立良性的公共生活,不是因為消除了主體性的主觀分歧,而是通過運用“交往理性”,繞了一個彎,才達成的。

哈貝馬斯的研究當然不止於此,他還提出了交往理性的運用條件,先是說話的有效性的四個條件,就是:可理解、真實、正當和真誠。你可以用這四個標準來檢查一下自己平時的談話。他還提出了“理想交談情景”的條件,總的來說就是保證所有參與者,能夠平等地自由展開理性的討論。你要是有興趣探索,可以去讀哈貝馬斯的原作。

“規範”自在人心

聽到這裡,你可能會說,哈貝馬斯提出來這個“交往理性”,有啥用呢?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啊。

這個問題在課堂上也有同學問過我,我怎麼回應呢?

我先讓同學們用筆在紙上畫圓圈,不許用工具,只是徒手畫,然後讓他們評比誰的圓畫得最好?大家發現,很容易就能做出判斷,誰畫得更好。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圓也自在人心。

對啊。幾何裡面有個理想的圓,誰也畫不出來,連用圓規也畫不出來。但是,一旦有了這個理想的圓,大家就有了評判的標準。

交往理性也是如此。哈貝馬斯提出了這個標準,我們就能夠更清晰地分辨誰在好好說話,誰在講道理,以及在日常交往中怎麼優化自己的行為。

提出一個概念,確立一個標準,大家都知道往哪裡走。這就是思想家工作的價值。

說到這兒,你發現沒有?在某種程度上,韋伯難題真的有了出路。現代生活,人類不會因為價值理性的多元化,而註定陷入諸神之爭的災難。

好了,最後祝賀你,完成了一次思想的極限挑戰,拿下了哈貝馬斯。

拿下,當然是個玩笑,但你獲得了一個線索,這是一個珍貴的線索,可能引領你去探尋偉大的思想,並且從此開始努力好好說話。

今天不留思考題,歡迎你發表感想。我們下一講再見。

——羅胖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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