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2018年9月,“中國多民族作家寫作營”一行十餘人來到長沙銅官窯,聶震寧、洪燭、溫亞軍、趙晏彪、尹漢胤、王曉霞、唐櫻、紀紅建、衛建民、孫晶巖、周瑟瑟、初日春、華小克等。那次洪燭很是開心,談笑風生,並寫詩歌一首、散文一篇;今得知洪燭去世,刊發他的這篇文章以示懷念:兄弟走好。

——趙晏彪

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 官窯銅的情詩

洪燭

當我牽住你的小手

你的臉龐升起兩朵紅暈

那是早霞還是晚霞?

當我親吻了你

你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左邊是牛郎星,右邊是織女星?

當我擁抱著你

先是短暫的,然後是持久的

你的身體變得透明

一會兒像天空,一會兒像大海

一切都證明:在我的爐火中

你經歷了一場窯變

窯變也是蝶變:你昨天的名字叫陶

今天的名字叫瓷

昨天是撲火的燈蛾

今天是再生的蝴蝶

我親眼目睹一位青澀的少女

成為風情萬種的女人

所需要的完整過程

我只獻上一滴釉,一點胭脂

就足夠你化一次妝了,成為新嫁娘

我只給你一點愛

你卻還給我全部

一個全新的世界

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 瓷器上的唐詩

洪燭

談到中國的瓷器生地,首推景德鎮,其次是五大名窯。即鈞窯、汝窯、官窯、定窯、哥窯,它們從宋代起聞名於世。長沙銅官窯不在其列,因為它興起於唐代,歲數要大一些,並非同一輩。若讓銅官窯與五大名窯同臺比武,夠穿越的,不亞於關公戰秦瓊,或者唐詩比宋詞,明擺著是各有千秋。

五大名窯是根紅苗正的官窯,即使其中如定窯雖原為民窯,但北宋後期燒造宮廷用瓷,也算被官方“招安”,而銅官窯則是徹頭徹腦的草根,進入不了皇家禁地,無法獲得皇親國戚的點贊,只能在宮牆外自彈自唱。長沙銅官窯走的是民間路線,以創新獨闢蹊徑,發明了釉下彩瓷,打破當時只有青瓷和白瓷的格局,以“南青北白長沙彩”三足鼎立。長沙銅官窯深入尋常百姓家,“以農村包圍城市”,取得“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的地位。

長沙銅官窯有雄心壯志,雖出身寒微,在“官本位”根深蒂固的本土缺乏上升空間,就把目光投向國外,能量如同火山爆發,一舉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唐代李群玉的《石渚》一詩,描繪當年銅官窯大規模傍山建窯、柴火燒瓷的壯觀場面:“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雲。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終於有文人為銅官窯立傳了。

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銅官一帶的瓷器作坊,是世界釉下彩瓷的發源地,產品出口29個國家和地區,通過水運,從湘江入長江,經揚州、寧波、廣州口岸,開闢了一條通往南亞到北非的“海上陶瓷之路”。亞洲各地、遠至非洲,都能見到展翅飛來的銅官窯瓷器,不是國色天香,勝似國色天香。

銅官窯,由民窯名窯,因遠銷國外而名揚四海,被稱為“外銷瓷第一窯”,以及“漢文化向外擴張的里程碑”。

我最初對長沙銅官窯有深刻印象,是前幾年去邯鄲拜訪磁州窯,發現磁州窯一大特色是,大量器物以詩文作裝飾。講解員如實相告:這種裝飾風格最初始於唐代長沙銅官窯,在磁州窯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和完善,其書寫方法無一定規格,非常隨意,卻別開生面。

磁州窯是中國古代北方最大的民窯體系,但仍然有感恩之心,承認詩文入瓷並非首創,而是師從長沙窯。長沙窯呀,你真了不起,有這麼一個偉大而謙虛的學生——同樣由民窯而成名的名窯。人們常說美食在民間。又豈止如此,盛放美食的美器,也在民間。能夠在民間流傳的美,才可以生生不息,達到不朽的境界。因而成為最有體溫的美,最有輻射力的美。

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銅官窯最早使詩文與瓷器結緣,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創意,使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交相輝映。好像偶然,其實必然:唐代是一個詩的朝代,詩意無孔不入,滲透進生活的每一個空間。在此之前,詩歌通過吟誦、演唱、竹簡、紙張甚至碑刻、題壁傳播,是唐朝使瓷制日常器皿都為詩歌留下了位置。詩歌在一日三餐、在一瓢一飲中都不缺席。當詩詞與瓷器聯姻,不只使瓷器更有文化含量,也使詩詞的傳播,多了一個生活化的載體。“有井水處皆有柳詞”,原本形容柳永的詞流傳之廣。而長沙窯乃至後來的磁州窯,都舉辦過古老的“詩詞大會”,為詩歌、民諺、格言的傳播,做出不可小瞧的貢獻。

銅官窯瓷器,正因為進入不了皇帝的法眼,登不上所謂的大雅之堂,其藝術風格,包括題寫在上面的詩文,反而獲得更大的自由度,呈現出宮廷詩歌或文人詩歌難得的土氣、血性或野性,這也是一種原生態。正如野草,因無籬墻限制、園丁修剪或人踏車輾,反而恣意生長,巧奪天工。銅官窯瓷器上的題詩,作者大多佚名,是陶工自己創作或抄錄當時流行的里巷歌謠。若逐一收集,也能編一部《唐詩三百首》,成為風格迥異的版本,幫助我們認識唐朝的民生百態。那一定是草根的唐朝,接地氣的唐朝,可以高聳入雲也可以低到塵埃裡的唐朝。可惜,瓷器終究是易碎品,許多民間詩歌也隨破碎的器皿一起流失了。能流傳至今的畢竟是少數,少數中的少數。而就是這少數,已足夠讓我驚豔了。

銅官窯瓷器題詩的代表作,應該是這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更有許多人根據這一片段加以改寫或擴充,在媒體與網絡發表,一下子就不脛而走,成為網紅。這首二十個字的詩,字字珠璣,像是出土的古蓮子,澆之以露水、雨水、淚水,照樣生根發芽、長葉開花。瓷器上的唐詩喲,凌波微步,步步生蓮,長出三生情,結成萬世緣。

詩人洪燭仙逝,想起他在銅官窯時的微笑

1998年,印度尼西亞勿裡洞外海海域,一座黑色大礁岩附近,一艘唐朝年間沉船,被德國尋寶者打撈上來,6.7萬件“出水”文物,有5.65件是長沙窯瓷器。被命名的“黑石號”沉船,是遠銷阿拉伯世界的“海上專列”,證實了西亞乃至北非與中國之間的海上絲綢之路。折射出唐朝之夢、唐朝之光,如同王勃的詩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長沙銅官窯瓷器,給唐詩插上翅膀,給唐詩掛上風帆,可以將之命名為“詩瓷”。即使像“黑石號”這樣的千年沉船,唐詩在絕境裡,在被遺忘的角落,也會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現代發現者,將其打撈上岸,在世界舞臺上重新閃亮登場。

古老而年輕的中國,不僅像瓷器一樣讓人驚豔,更如同鳳凰,一次次浴火重生。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不僅超越時空,甚至超越了死亡。世界四大古代文明,惟有中華文明綿延未絕,證明它不只有瓷器的美貌,更有鳳凰的使命。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於南京,2020年3月18日在南京去世。

中國文聯出版社詩歌分社總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有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我的西域》《倉央嘉措心史》,長篇小說《兩棲人》,散文集《浪漫的騎士》《夢遊者的地圖》等40多部。另有《中國美味禮讚》《千年一夢紫禁城》《北京AtoZ》《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國、新加坡、中國臺灣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體字版。獲冰心散文獎、徐志摩詩歌獎、老舍文學獎散文獎、央視電視詩歌散文大賽一等獎,《萌芽》文學獎及《中國青年》《詩刊》《星星》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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