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70多歲的王蘭感染新冠肺炎後,總感覺自己治不好,是家人的負擔,拒絕和家人聯繫;周靜治癒出院後,遭到言語歧視,她不出門,不發朋友圈,也不再說自己近期的經歷;吳珂已經康復出院,但她仍懷疑自己還沒治好,與人接觸時總是站得很遠,刻意保持距離。

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對不少新冠肺炎感染者來說,無論在治療中還是在康復後,心中總蒙著一層陰影。湖北省心理諮詢師協會(下稱:湖北心協)常務秘書長杜洺君3月25日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疫情後期,新冠肺炎感染者所受到的心理創傷會日益凸顯,他們承受著病毒的折磨、喪親的痛苦、愈後對生活的迷茫等各種焦慮悲傷,心理疏導將成為接下來工作的重點,“心理戰疫”需要得到關注。

杜洺君認為,接下來,無論是感染者、喪親者還是經歷兩個多月“封城”的全體武漢市民,他們的心理問題都需要關注。

害怕“成了家裡的負擔”

70多歲的王蘭在武漢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一家三甲醫院隔離病房治療期間,總擔心自己治不好,她會放大看待身體的病症,覺得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並由此認為自己是“家裡的負擔”。

來自廣東省人民醫院的援漢心理醫生尹平能理解王蘭。王蘭年紀大,有心臟病,還做過搭橋手術,如今又感染新冠肺炎,病情也比較嚴重,身體的不適讓她痛苦,她擔心自己拖累家人,家人的牽掛更加劇她“自己是負擔”的心理。

王蘭一度拒絕和家人聯繫,她把手機關機,藏在被褥下。家人長時間聯繫不到她,十分著急。

管床醫生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尹平,他來到病房內試圖打開王蘭的心扉。

首先,尹平把她的手機充足電,讓她和丈夫視頻通話。視頻那頭,丈夫一直鼓勵王蘭,也許是聽多了這類鼓勵之詞,王蘭一直無動於衷。

尹平繼續尋找到打開王蘭心扉的鑰匙。尹平得知,王蘭的兒子一家定居在加拿大溫哥華,兩個孫子一個上大學,一個讀初中。王蘭去年也去過溫哥華,很喜歡那裡。於是,尹平讓王蘭的手機與她的兒子進行視頻通話,視頻那頭,兒子一家非常關心母親的身體,兩個孫子乖巧懂事,也很孝順。見到孩子們,王蘭的心情好了很多,臉上也有了笑容。

尹平告訴澎湃新聞,面對這類病人,不能單純的說,“一定會好的、要有信心、戰勝病毒”,這類鼓勵之詞太蒼白無力,只有找準病人的“點”,才能讓病人敞開心扉。就王蘭而言,看到孩子們,她就能看到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動力。

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不敢說的事情

杜洺君說,有康復出院的患者回到家中,卻遭到社區或小區鄰居排斥的經歷。常有患者打電話訴苦,說自己完全是按規定治療隔離的,沒想到還會遭受“歧視”,也有患者說,為了避免“歧視”,“打算悄悄在家隔離小半年再出門”。

武漢市青山區48歲市民周靜出院後,曾遭到周邊人言語攻擊。她1月12日感冒、畏冷、發熱,20日被確診為新冠肺炎,隨後住院治療,於1月31日出院。

周靜12天戰勝新冠病毒的故事,經媒體報道後,被她老公的朋友看到,這位朋友卻說:“如果我們也得了(新冠肺炎),就是你們傳染的。”

這讓周靜很傷心。此後,她不出門,不發朋友圈,也不再說自己近期的經歷。

陳燕也害怕遭到排斥。住進方艙醫院的陳燕身體略微好轉後,病情一度惡化轉至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當時,她不敢跟別人說這件事,也沒有在朋友圈發佈相關信息,她擔心以後即使康復了,也會遭到周圍人的“另眼相待”。

曾有一位康復後的老人對杜洺君說出自己的委屈:“我們都是大壞蛋,誰看到我們都害怕。”

吳珂感染新冠肺炎已經康復出院,但她仍懷疑自己還沒治好,擔心會傳染給其他人,與人接觸時總是站得很遠,刻意保持距離。

“其實患者都是疫情的受害者,他們本身遭受前期無法住院的煎熬、病毒的折磨,有的患者還經歷喪親的痛苦,已經很悲慘了,如果出院後還遭受社會排斥,會讓人很心酸的。”杜洺君說,新冠肺炎患者大多數都非常謹慎,也很擔心傳染給別人,有的患者會24小時戴口罩,但仍然會遭到排斥。

杜洺君分析,疫情結束後,新冠肺炎患者遭到排斥的問題也將會凸顯出來,這也成為湖北心協團隊接下來工作的重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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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說話”的人

在心理專家看來,需要心理疏導的人如果能夠主動尋求幫助,把焦慮和恐懼說出來,情況尚屬樂觀,讓他們真正頭疼的是“不願說話”的人。

尹平曾在工作中遇到過一位50多歲的女性患者,她一家四口人都感染。在她住院期間,父親丈夫和母親先後離世。兒子在國外工作沒回來,她一個人在隔離病房裡接受治療。但這位女患者表現得很平靜,沒有哀嚎、崩潰。

尹平曾兩次來到隔離病房裡試著和她聊一聊,都遭到拒絕。

尹平坦言,他能理解患者這種“不反應,不表現,不願意說話”。人的悲傷並不一定都會說出來,也不一定都會哭。同時,人在面對無法處理的困難時,會有迴避心理。

他分析,這類患者內心沒有力量去處理這個心理創傷,所以會暫時迴避、壓抑,潛意識中讓自己保持“淡漠”狀態,這也是心理應對痛苦的一種策略,在創傷早期,這對自己是一種保護,“如果長期還是如此,就會有麻煩”。

“面對這類病人,心理醫生不能強迫與病人交流,否則會適得其反,”尹平說,“我們希望這類患者能主動意識到自己的心理狀態,並向我們求助,求助就代表病人在積極尋找辦法解決問題。”

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心理戰疫”

尹平介紹,患者住院時,有醫護人員的治療和病友的陪伴,其目標很明確,就是“康復出院”,此時,多數患者會迴避、壓抑不良情緒。而患者出院後,在隔離環境下,其心理問題會日益凸顯。

他也認為,此前,抗疫的主戰場主要是治療疾病,而在疫情後期或疫情結束後,“心理戰疫”將成為主戰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尹平介紹,康復者回到家中,普遍都存在“心有餘悸”的心理,他們會回想“自己當初萬一真的沒有這個床位怎麼辦?如果和別人一樣沒挺過來怎麼辦?”、“會不會復發?有沒有後遺症?”同樣是康復者出院後焦慮的問題。

此外,讓康復者更迷茫的是如何重啟接下來的生活。“本來好好的生活,被一場疫情搞成這樣,生活被‘重新洗牌’,他們多數都會對未來迷茫,需要一段時間來思考這些問題。”尹平說,等他們思考清楚、找到新目標,基本也就不再迷茫,心裡安定踏實了。

尹平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多數康復者可自行恢復,少數心理創傷十分嚴重者,需要專業並且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追蹤治療。

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杜洺君介紹,湖北心協團隊制定了接下來的工作計劃,從心理知識的普及宣教、心理諮詢師團隊的培養等多方面部署心理疏導工作。

除了關注感染者、康復者和喪親者,自“封城”以來就接聽心理諮詢熱線的杜洺君也很關注武漢普通市民的心理狀況。她認為,“封城”給普通市民帶來的影響,加上他們害怕被感染,也常處於焦慮狀態。

五天前,湖北省官方消息,從3月25日零時起,武漢市以外地區解除離鄂通道管控,有序恢復對外交通,離鄂人員憑湖北健康碼“綠碼”安全有序流動。4月8日,武漢市也將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

杜洺君聽到這個消息時,鬆了一口氣,在她看來,“解禁”和“流動”,能極大緩解武漢普通市民因“封城”導致的焦慮和壓抑。

心有餘悸,康復後,他們“不願說話”


(文中王蘭、周靜、吳珂、陳燕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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