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醫防控手記
一
“一律取消春節休假，24小時待命”
從衛生院公衛大樓出來
日曆指向2019年12月21日
時鐘指向22點整
無月，無星
轉身，撲進沉沉暗夜
看見彼此眼睛裡閃耀的星芒
很多年以後
我們的瞳孔成為這場苦難唯一的檢索碼
——白肺，烙鐵，鋸條，大煙囪
二
武漢返鄉人員15個
湖北其他城市返鄉人員12個
新冠肺炎密接人員2個
無鎧甲護體
我一襲輕飄飄的白衣
揹負起29塊巨石
陷入危機四伏的人生現場
而此前的我罹患暗疾。體內巨石
早已被坎坷的命運磨損成
灰濛濛的毛玻璃狀
三
風狂。雨驟。山區
下村。一家一家上門督導
送宣傳單。量體溫。住宅，物品消毒
叮囑對象居家隔離
林國慶住高速路後面
父亡，母改嫁遠鄉，孤身一人
車過不去。隻身從黑乎乎的涵洞穿過
上曲折的小路。一眼看去
近山遠山簇擁著一棟精準扶貧的平房
忽生孤島之感
——想必，自行與世界隔離已久
四
還是下村。還是狂風驟雨
給管控對象分發體溫計，口罩，酒精，消毒液
從林鵬飛家出來
天倏然就黑了。開了手機電筒
和婦女主任深一腳淺一腳下山
嘴鼻被口罩捂著。無話
手中的傘被吹得東倒西歪
溼透了的靴子，一邊走一邊發出
“唧唧”聲
提醒我們正一步步行走於
冰冷。高低不平的世間
五
監測密接對象
沒有手套，防護服，護目鏡
就戴了一個避世的口罩
去時心裡惶惶然
近前，所有畏懼都消失怠盡
每個人心底都住著一個戰士
而險要重重的紅塵，從來不缺戰場
六
給先生打電話
要在單位住半月。隔離
我怕萬一沾染
很快，先生開車過來
送了衣服，被子，洗漱用品，零食，牛奶
這個有六塊腹肌的強壯男人，想留下來陪我
（病毒可不認識腹肌）
他擔憂我晚上怕黑
幾百裡之外。城封，黃鶴飛走
千萬百姓受困無邊無際的黑
我也加入浩大的人群。等光，等亮
七
讓先生後退10米
我開門將臺階上的飯盒取回
隔著窗玻璃
他拍下我吃飯的視頻
回去放給婆婆看
說婆婆發現年夜飯少了我
不肯動筷子
阿爾茨海默症是時光的過濾器
濾去雪崩，陡峭，雷電。老人自己的生平
可婆婆記得我。記得生命裡柔軟而輕美的事物
——菜花，蝴蝶，麥芽糖
蝙蝠穿著簇新的夜行衣
一小會就覆蓋了整個世界
八
群名曰：春天在望
管控對象最大年紀的59歲
最小的才2歲
14天醫學觀察期內，全部禁足
他們的健康監測，追訪，心理，吃喝拉撒
我都一肩挑
給劉思梅家送尿不溼
給張正虎家送蔬菜
給潘美麗家送降壓片
給李慶遠家送風溼跌打油
我送的東西都將超越物質本身的概念
叫：春風。藥草。經書。蜜
失眠。惶恐。揪心
都應該在此時，獲得最有效的慰藉
九
剔除華麗的修辭
我想攫取最樸素的句子
讚美我的同仁
剃髮，辭親，逆行，赴死
可蒼白無力的詞語，怎可描述——
口罩裡鋼絲拓印的累累傷痕
消毒水過度刺激，面目全非的雙手
護目鏡下結霜的眉睫
層層防護服裡汗溼透的身軀
偌大的世界
眼前依然是黑沉沉的夜
身後，是我辛苦守護著的村子
祖國，每一個動盪不安的村莊
都立著一道堅實的綠籬
十
下村防疫回來
把一次性防護服用酒精噴灑一遍
用過的口罩放紫外線燈下消毒
——以備短缺
滿屏皆捐款，捐物資。可一線
醫護用品還是頻頻告急
眼淚，疲累，恐懼
白衣飄飄者不是天使
乃平凡血肉之軀
災難成為試金石
告急的永遠只是人心
而倖存者需要救援自己
十一
不斷有醫務人員感染
不斷有重症病人離世
辦公室的綠蘿又掉落一大把黃葉
形銷骨立。爛根
加速了植物的消亡
我懊悔
沒在它綠得盛世芳華之時
精心培育，呵護
站高處的人
此時低頭俯瞰——
大地低垂，人跡罕見
消毒水一次又一次地過濾
今日立春。黑洞尚餘
十二
14天，不長不短
我和29個管控對象一起捆綁度過
終於都過了醫學觀察期
報表為零。石頭安全落地
那些畫面會成為生命裡永不褪色的膠片
暴風雨中，逐門逐戶摸排，統計，訪視
每日絲毫不怠的監測，數據整理，上報
凌晨給崩潰快自閉的對象疏導，鼓勵
流著淚在群裡朗誦我寫下的詩歌
“——力量，信念，大愛
才是最強大的免疫劑
又一次將我們從潑天的災難中救出來”
可滿世界石頭在飛
一些倒懸半空，一些流亡荒野，一些隕落崖底
春和景明
我卻聽到了排山倒海的嗚咽
十三
院子裡的春天按下播放鍵
梅花，迎春，山茶花都領了盛開的口諭
唯有桃紅，櫻花的姐妹
還戴著口罩，打著倔強的花骨朵
藥草都生長出嫩苗
像剛入世的小菩薩
薄荷，白刺莧，六角英，牛筋草
金銀花，蒼朮，雞屎藤，艾葉
愛著眼前的花團錦簇，綠意蔥蘢
一部分給苦厄的心靈以撫慰
一部分給病重的人寰接種疫苗
十四
第42天
珞珈山的櫻花如期怒放。美不勝收
每一朵櫻花都有活力無限的肺葉
紅潤的臉龐，燦若星辰的雙眸
第45天
另外一個朋友告知我
他們全家三口感染病毒，都先後治癒
隔離結束以後，他想去黃鶴樓點燃一盞長明燈
讓天地明徹，仁心傳承
我還是每日和村幹部一起
穿梭於村組，商店，養老院，護理院
嚴防死守。巴巴盯著揚起的數據
一天一天地回落
第57天
武漢。我們翹首以盼的“0”出現
病懨懨的春天終於快要痊癒了
十五
一縷綠氧是健康重組的密碼
打開閉鎖已久的城門
而後——
千縷萬縷。浩蕩的春風會席捲祖國大地
將襤褸的人間悄無聲息地偷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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