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荒野看一場夜戲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
據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山西省刈陵縣東南部與河南省林州、河北省涉縣接壤的一個三角地帶的偏僻山村裡。


禿蛋在鄰村一朋友家喝罷灑已是後半夜了。
看時間不早,又喝了那麼多的酒,朋友說:“禿蛋,就在咱家住哇,咱家寬徹,有的是睡覺地方。”
“噯--,你小看老哥我的酒量和膽量?就這斤把灑,能擋住咱回家?笑話。”
“那你路上小心噢,瞎燈黑火的。給你把手電筒?”
“還拿什麼破手電筒,咱習慣走夜路,沒事。”
五十六歲的禿蛋本來膽子就大,又喝下去一瓶烈酒,膽子更大了。酒氣薰天的禿蛋,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漆黑一片,以禿蛋的記憶,這麼黑的夜,是他有生以來沒有過的。
這時正值早春時分,地裡都堆上了農家肥準備耕地。山路崎嶇,坑窪不平,禿蛋頭重腳輕,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雖然路很不好走,但這條路他從小就走,熟得不能再熟了,即使閉上眼,也不會走錯。路邊的乾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每隔一陣,枯草叢中就響起什麼東西竄走的聲音。路邊的崖頭不時有土坷垃滾落下來,“噗吃”一聲掉到禿蛋的跟前,就像誰在崖頭上和他開玩笑似的。樹上有隻貓頭鷹淒厲地啼叫了一聲,禿蛋腦皮一炸,心裡莫名其妙地產生出害怕的感覺。活了這麼大,在禿蛋的心裡,從來沒有過“怕”這個字。但今夜,這個字,他遇到了。

酒後怕漲風,一漲風就醉。
禿蛋一介凡人非神非仙,亦不例外。從朋友家出來時還不太要緊,但受夜風一吹,便覺很是暈暈乎乎,甚至還想嘔吐,眼也有些花了。越走,禿蛋的醉意越濃,東一倒,西一歪,走起路來幾乎是跌跌撞撞了。行走間,不經意被路上一塊石頭拌了一下,腳下一個不穩,摔了一跤。這一跤摔下去壞了,渾身發軟兩腿打顫,竟站不起來了,一往起站,就心煩想嘔吐。禿蛋想,他奶奶的,乾脆吐吐算了,吐出來就輕鬆了。於是,禿蛋將兩根手指塞進喉嚨裡一攪,“哇”的一聲響,腹內積蓄的酒、菜、飯一下子狂噴而出,衝出老遠。
正在這時,路邊高堰上有兩個人的說話聲嚶嚶傳進禿蛋的耳朵裡,音雖不高,但字字清晰。
一個人說:“老叔,你聞聞,好大的酒氣。”
另一個人說:“誰說不是?這酒味真好,咱好久沒喝過酒了。”
“要不,咱下去看看?”先前那人說。
後者好像在吃吃地狂嗅鼻子,貪婪地嗅著瀰漫在夜空中那股強烈的酒氣。嗅了一陣才答話說:“行,咱就下去看看。”
禿蛋經這麼一吐,還真清醒了。不但清醒了,而且清醒的出奇,眼前情景突然大變,黑暗一掃而光,目擊之處,高山、小溪、田地、樹林、枯草一一呈現在眼前。就連路上的小石子,車輪碾壓過的輪痕,甚至一根枯草,一撮雞毛,也看得一清二楚。禿蛋大喜,這個辦法就是好,沒事了,走,回家哇。

站起來剛要走,突然從堰上輕飄飄地跳下兩個人來,著地無聲。禿蛋扭頭一看,這兩人他認識,本村的。一個年紀較大,約莫七十幾歲,是禿蛋的本家叔。另一個年齡較輕,比禿蛋小三、四歲,住在村東頭。
禿蛋吃了一驚,說:“怎麼是你們?你,你們不是死了?”
“倒是你死了,要不我們還能站到你的面前?”本家叔用手摸一摸滿臉的白鬍,嘿嘿笑著說。
年輕一些的人小名叫“木疙樁”,個子瘦長,流肩膀,小腦袋,渾身除了皮幾乎沒肉,稜骨突現,一付永遠吃不飽的樣子。他與禿蛋雖然隔好幾歲,但關係還不錯,平時也常在一塊喝幾口。
木疙樁顧不上說話,爬在地上狂嗅著禿蛋噴出帶著強烈酒氣的劌物,嗅了半晌,才直起腰來說:“你老哥不夠意思,有酒場,也不招呼兄弟一聲。嘖,嘖嘖嘖。”
禿蛋被眼前的兩人弄懵了,難道,是我醉死了?這是在陰間?唉,我喝那麼多的貓尿幹啥?這到好,喝死了。
看禿蛋發呆,木疙樁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哥,咱不說這些了。能再見面,是緣分。走吧,今天廟會,有戲助興,咱看戲去,別想那麼多了,沒用,既來之則安之。”

禿蛋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戲,他是個實實在在的戲迷,看過之後,很長時間忘不了,記性特好。比如《司馬莊》,他就能吼上兩嗓:“清早起來堂鼓響,王朝馬漢站兩旁……”一聽說有戲看,禿蛋一下來了精神,大喜,急問:“真的?在那?”
“就在村口啊。”木疙樁拉起他的手說:“走哇,看戲去。”
在木疙樁的眼裡,突然顯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笑。
年長的人一看木疙樁要把禿蛋拉走,臉一變色,怒氣立生:“木疙樁,你小子別打什麼歪主意,禿蛋可是我的本家侄子,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老叔放心,我就是和禿哥看一會戲,完了自然送他回家。”
禿蛋本家叔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那走吧,我和你們一塊去。”
木疙樁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叔,你這是何苦呢。”
說罷,拉起禿蛋,人連動都沒動,直著腿,直著身子,說話間,人已飄起來。禿蛋也覺得自己像根鴻毛,輕飄飄的沒了一點分量,也隨之飄上地堰。
上了地堰,禿蛋一看,呵,好熱鬧啊。
一塊十分寬大的打麥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人人喜笑顏開,樣子很是開心。正北方搭有一高臺,高臺之上大幕已經開啟,戲還沒開唱,但鑼鼓卻響個不停。戲臺兩側的柱子上,寫有一幅戲聯。左聯是:地方不大可國可家可天下;右聯是:無多人數能文能武能鬼神。

在戲臺的兩側,有十幾個做買賣的小攤子,有賣衣服的,有賣百貨的,也有賣釵巴掃帚的,還有不少的飯攤,當地知名小吃如油條、油糕、涼粉、炒餅、肉扯麵、開花饃、頭腦湯等,應有盡有。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婆婆張著無牙嘴,正拿著一個油糕往嘴裡塞,一見禿蛋走過來,咧開黑谷隆冬的嘴笑著說:“喲,孩兒啦,你也來了?”
禿蛋愣了一愣,才答話說:“是,奶奶,我也來了。”
“沒給家裡說一聲?”老奶奶說著,眼一擠,流下淚來。
“沒呢。”禿蛋說:“看罷戲再回去。”
“傻孩子,你既然來了,還能回得去?”老奶奶油糕也不吃了,深深埋下頭去,雪白的長頭髮披散下來,幾乎捱著地,臉藏在白髮裡,嚶嚶地哭。
“我說讓他回去,他就能回得去,誰也攔不住。”禿蛋本家叔寒著臉,看了看老婆婆,又啾了木疙樁一眼。
“哥,來坐,戲還沒開,咱先吃碗肉扯麵吧。”
禿蛋本家叔眼一瞪:“吃什麼肉扯麵?禿蛋,聽話,咱不吃。”
禿蛋以前對他這位老叔很是敬畏,在老叔面前,總是規規矩矩,表現的很乖,很聽話。這回見老叔生氣了,心裡一哆嗦:“啊叔,不吃,我不吃。”

木疙樁別了禿蛋本家叔一眼,自言自語地說:“哼,多管閒事!這捱著你甚麼了?無非是個侄子,又不是你親兒子。”
往前走了走,又來到一個涼粉攤上,木疙樁拉著禿蛋坐下來說:“哥,這家涼粉不錯,味道極好,吃一碗吧。”
“嗯?”禿蛋本家叔怒視著木疙莊說:“你小子,想幹啥?”
說著,一把從木疙樁手裡奪過禿蛋說:“侄兒,記住,這裡的食品,那樣也不能吃,一吃就壞事。走,戲開了,看戲去。”
戲還真開始了,唱的是上黨落子。
這出戏禿蛋很熟的,劇名叫《罵殿》,唱得是趙二世在潘仁美的挑唆下,謀殺了親哥,自己當了皇帝。皇嫂帶著大太子和趙德芳上殿討說法,趙二世不讓皇位,結果大太子氣得碰柱死亡。皇嫂將趙二世和潘仁美一頓好罵,最終趙二世被迫無奈,一口氣封了趙德芳八個王爺稱號,號稱“八王爺”,並贈其一寶鐧,上能打昏君,下能打奸臣。看到妙處,禿蛋鼓掌大聲喝好。
正看得如痴如呆時,忽聽得有公雞啼叫了一聲。
就這一聲雞啼,喚醒了沉浸在戲中的禿蛋。禿蛋四下一看,眼前的影像全無:戲臺沒了,戲臺兩側擺小攤的沒了,趕廟會看廟戲的人沒了,本家叔和木疙樁也不見了。左右全是一大片的荒墳,一座連著一座,足有幾十座之多。

禿蛋斜躺在一座巨大的墳墓旁邊,挨著大墳墓的,是一座剛立起來的新墳,看樣子人埋葬的時間不算長,光禿禿的一根草都沒有,語靈幡還在墳頭插著,幡上的白麻紙迎風招展。
新墳頭立著一塊墓碑,墓碑上分明寫著死亡人“木疙樁”的名字。
禿蛋嚇得亡魂皆冒,跳起身來,拚命地往家裡跑。
打那以後,禿蛋再也不敢醉酒,更不敢在後半夜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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