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日記:德國醫療企業的“吹哨”郵件,衛生部已讀不回

3月25日(週三)

近日有一個標題為“謝謝你,新形冠狀病毒”(THANK YOU, CORONAVIRUS)的英文短視頻,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這次的“全球災難”。

其中有一段臺詞說:謝謝你讓我們去感恩有富足的生活,豐富的產品、自由、健康……終於明白,我們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謝謝你讓我們停下來,讓我們看見如何迷失在“忙碌中”,沒有時間去做最基本的事情。謝謝你允許我們把所有問題放一邊,那些我們原本以為很重要的,但你讓我們看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的確,德國人平時很少把“英雄”這個詞掛在嘴邊,但這次,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人卻被譽為“日常英雄”(Helden des Alltags):

在不久前的“告同胞書”中,默克爾專門感謝堅守崗位的超市員工們;勞動部長海爾(Hubertus Heil)在採訪時首次提出“日常中的男女英雄們”;財政部長朔爾茨(Olaf Scholz)宣佈,將給那些疫情“奉獻者”獲得的特別獎金予以免稅。

莱茵日记:德国医疗企业的“吹哨”邮件,卫生部已读不回

德國漢堡的日用品超市(Drogeriemarkt )圖片出處:Christian Charisius / DPA

疫情中,許多企業商家損失慘重,但也有像食品超市這樣的少數行業收入可觀。據說,雷弗連鎖超市(REWE)總共發放了2000萬歐元的獎金,南部奧樂其(Aldi Süd)聽說也在考慮採取類似的獎勵措施。

根據聯邦統計署的信息,上述行業的員工均屬於社會低收入群體(只有醫院職工情況稍好些),其中收入最差的當屬零售業員工。他們當中即便教育水平較高的,月收入也要比德國平均工資少750歐元(20%),更不要說沒有受過職業訓練的那部分人了。另外,零售業中,非全職員工比例較高,因此員工的實際收入比上述還要低。

因此,對於這些人來說,發獎金當然好,但提高工資或許是更實惠的“獎勵”辦法。社民黨籍的勞工部長海爾認為,對他們的讚美不應只停留在口頭,而應長期落實到工資單上。他說:“這個社會的棟樑不只是西裝革履的人,還包括超市收銀員、在醫院加班加點或繼續清理垃圾的那些人。”

不要提前樂觀

德國的感染人數在持續增加,但死亡人數(149)似乎還不算太高。對此,“羅科所”所長魏勒爾提醒大家不要被這個“假象”所矇蔽,因為“我們尚處於開始階段,疫情的發展走向不可預測。”

與以往不同的是,作為抗疫專業的最高官方機構的代表魏勒爾,首次為口罩“正名”。他明確表示,具有其他病史的高危人群和確診者應該佩戴口罩,因為“口罩能夠在病人打噴嚏或咳嗽時阻擋飛沫,從而有效阻止病毒的傳播。”

雖然他這次只說“有病史的高危人群和確診者”應該佩戴口罩,但既然肯定了口罩阻止病毒擴散的“功能”,就等於承認人人佩戴口罩的必要性。問題是,在“一罩難求”的今天,即便官方正式鼓勵和支持百姓們戴口罩,恐怕也難以實現,因為眼下連保證醫院的需求都做不到。

德國人(專家和百姓)一直對本國的醫療體系感覺篤定,頗為自豪,習慣用病床和呼吸機的人均高配率以及高檢測率來說事,可是,堤壩再堅,潰於蟻穴。病床和呼吸機這些“大硬件”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醫護人員缺乏口罩,就等於為病毒敞開了醫院的大門。

很多人(特別是華人)不明白為何德國人如此牴觸口罩,其實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出,德國人是相對容易管理的族群,因為他們非常相信本國“權威”的話,“權威”包括領導、專家、媒體等。對口罩功效的質疑,恰恰來自這些“權威”。

如今,口罩成了“洛陽紙貴”般的緊俏產品,原先幾毛錢的東西現在價格翻了十多倍。德國人抱怨目前口罩貿易中不守約不規矩的行為太嚴重,談好的價錢和供貨到最後關頭都會變卦。辦事“死板”的德國人並非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先把錢拍那兒才更有可能拿到貨,也許他們是不想改變習慣性的“貨到付錢”做法。

面對疫情,各種失誤在所難免

除了目前求大於供的市場因素外,有人也將造成德國口罩短缺的責任歸咎於現任衛生部長施帕恩的“疏忽和瀆職”。

施帕恩是位“80後”政治家,學歷普通,高中畢業後經過職業培訓成為銀行櫃員。從政後利用業餘時間上了函授大學,拿到政治學學士和碩士學位。2002年後被選入聯邦議會,2015至2018年曾任財政部國務秘書(相當於副部長)。本屆大聯合政府中,他擔任衛生部長,並先後兩次競選基民盟黨主席,一直被認為是未來總理的熱門人選。

他在這次疫情中的表現相當出色,獲得了包括反對黨在內的一致好評。但這兩天,他在一次訪談節目中被問及是否沒有及時對某些企業的“提醒”作出回應,施帕恩坦率承認了此事,並對此表示遺憾。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3月19日,德國《明鏡週刊》發表文章,嚴厲批評施帕恩的疏忽。文章寫道:不久前,衛生部長就新冠病毒一事還在信誓旦旦地對媒體說,“我們已經準備就緒”。用他的話說,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即便大流感到來,德國也有足夠的隔離站、病房,以及充足的裝備和儲備。現在真相大白了:不僅超市中麵粉、罐頭和手紙被搶購一空;數週來,醫生、護士和護理人員工作所需的基礎物資同樣短缺。

《明鏡》繼續寫道:數週前,聯邦政府答應提供幫助,但至今沒有下文。法定健康保險醫師協會(die Kassenärztliche Vereinigung)主席普拉斯曼(Walter Plassmann)抱怨道:“什麼都沒兌現,我們連一隻口罩都沒見到。”他警告稱:“如果我們的防護物資用完了,那我們大家也就都完了。”

針對施帕恩的直接指責,是來自一家專門生產和銷售口罩、防護服等醫療產品的德國企業“弗朗茲·門施(Franz Mensch)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泰勒先生(Achim Theiler),他對《明鏡》說:”我們早就發出過預警,但無人理會”,並認為相關部門數週內無所作為,“這是嚴重疏忽,不必要地加劇了危機。”

根據泰勒的描述,早在2月5日,他就給衛生部長施帕恩寫了郵件,指出不久將出現醫用口罩供不應求的局面,呼籲要為此提前做好準備,檢查各醫院、急救中心以及其他相關部門的醫用物資儲備情況,必要時趕緊向生產廠家訂購。

泰勒這麼呼籲並非沒有原因:1月底,正值中國疫情嚴峻之時,來自中國的訂單(口罩、呼吸機和防護服等產品)非常多,而且多數都是受中方之託的新客戶,一個月的存貨一天之內即被“吃掉”。泰勒在給施帕恩的郵件中寫道:“不僅我們這裡如此,所有其他我們聯繫過的歐洲進口商無一例外。”

通常,像口罩這類簡單的醫療產品,醫院平時不會儲存過多,而97%的口罩又都產自中國,再加上中國政府在1月中旬禁止該類產品出口,所以泰勒預見德國將面臨醫療物資短缺。他在郵件中寫道:“我呼籲您,千萬不要低估病毒帶來的這個問題。”

但是,郵件發給衛生部長後,杳無音訊。2月10日,泰勒再次給施帕恩發郵件,並附上《明鏡》1月7日刊登的消息:世衛組織負責人警告全球將出現防護物資,特別是口罩的短缺現象,多家德國廠家已無法供貨,譬如斯圖加特的“Gehe Pharma Handel GmbH”公司也證實,目前對各種型號口罩的需求特別高,即便他們儲備再多,也已無法滿足需求。

泰勒的公司向衛生部長指出問題緊迫性,並表示願意提供幫助。他在2月5日的那封郵件中寫道:為了保證本國需求,他的公司不再對外出售儲備的150萬隻口罩和20萬套呼吸面罩。他請求將這個信息轉交給相關部門,但“無任何反饋”。

在《明鏡》的追問下,衛生部證實收到了泰勒的郵件,並回複稱:“由於防護物資的採購由聯邦國防軍的採購局統一協調,所以這些信息都轉交到那裡去了。這種做法符合正常程序。鑑於我們在特殊情況下對各種任務作出了優化處理,因此沒有回答眾多的供貨提議,而且,當時衛生部已經與一些廠家和國家就供應情況進行磋商。”

《明鏡》在文章結尾時引用了施帕恩3月4日發表的抗疫施政聲明中的一段話:“……醫護人員是最早發現問題和知道如何解決問題的一批人,所以他們及時反映問題非常重要。”

顯然,泰勒的郵件石沉大海,並非因為他不屬於“醫護人員”,而是官僚辦事作風的一個體現。正如筆者在此前的“日記”中曾指出的那樣,“一旦關注防疫細節,就很容易發現許多疏漏和錯誤,無一國例外。”

莱茵日记:德国医疗企业的“吹哨”邮件,卫生部已读不回

德國衛生部長施帕恩3月24日接受蘭茨採訪 圖片出處:德國第二電視臺ZDF

德國電視二臺(ZDF)訪談節目主持人蘭茨(Markus Lanz)對受訪者一向以“不依不饒、窮追不放”而著稱,但這次對施帕恩,他沒有這麼做。或許是因為他知道,疫情中,形勢變化多端,千頭萬緒,一個部級單位無法處理每天進來的每封郵件,也在情理之中吧。

德國人比較討厭兩種人:事後諸葛亮(Klugscheisse)和凡事他人過(Schuldzuweisung)。追究責任是必須的,但追究責任不能變成尋找替罪羊,因為“尋找替罪羊”本身,就是不願承擔責任的表現。

德國這次抗疫中做得最成功的地方是,及時告誡民眾不要恐慌,不要遇到不適就往診所跑;如果出現症狀或去過“感染危險地”,先在家裡自行隔離,然後與家庭醫生和衛檢部門取得聯繫,再採取下一步行動。這種做法,很大程度上幫助醫療體系避免了過早承壓。

當然,德國也有德國的問題。譬如,今年一、二月的時候,疫情雖重,但畢竟遠在中國。德國的有關部門(政府和科研單位)應該是密切關注中國疫情的,但還是低估了疫情的傳播速度以及危害性,同時又高估了本國的防疫能力。

這次出現口罩短缺,還有一個原因是沒有將這個“不起眼”的產品當作“戰略物資”來儲備。另外,全球化帶來了更加細緻的生產分工,市場起的作用過大,沒有充分考慮到“風險分攤”,生產過於集中在少數地方,一旦這些地方出現問題,很快殃及全球。

施帕恩在採訪中也抱怨稱,生產口罩的材料很多來自德國,生產口罩的機器很多也來自德國,但口罩的產地卻在別國他處,一旦需要,德國鞭長莫及,望洋興嘆。也正是這個原因,德國政府開始採取措施,鼓勵和支持這些產品的生產儘量“德國化”,省得到時“抓瞎”。

目前,中國國內的疫情有所好轉,開始逐漸增加對國外的援助。但是,歐洲總有一些“敏感”聲音,質疑中國“慷慨解囊”背後的真實動機。所以,為了避免“好心當成驢肝肺”,中國最好不要介入那些無謂的爭執(譬如“新冠病毒”的源頭問題)以及與美國打口水仗。不然,歐洲人會認為中國的援助並非人道當先,而只是為了和美國較勁,把美國比下去。

德國人是非常理性的,他們有自己的原則,更有自己的觀察力。雖然難免存在傲慢與偏見,但總體還是比較客觀的。無論在這兩年的貿易戰中,還是美國對盟友的態度上,德國人對特朗普的表現相當不齒。因此,中國要避免與美國不必要的糾纏,讓德國和歐盟感受到中國是可以依託的朋友。

今天傳來消息,英國查爾斯王子被確診;默克爾總理第二次檢測也出結果了:還是陰性。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onio Guterres)當天則表示,新冠病毒是對全人類的威脅,所以需要全人類共同抗疫,各國單獨應對已經不夠了。可是,某國仍然堅持對病毒做錯誤的“冠名”,甚至為此不惜致使G7聯合聲明的流產。

3月26日(週四)

德國進入全民“禁足”的第四天,總體情況平靜安好。

德國人是個精於計算(不是算計)和未雨綢繆的族群。譬如,休假的話,會提前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做計劃,計劃確定了一般不喜歡再改動;請人來家吃飯,主人會先確定來客的人數(這個正常),但在採購時的計算卻比中國人“精確”得多——如果來五個人,主人會備足六個人的食材,更多就沒有了;如果臨時加人,場景或許就會比較尷尬。這不是因為德國人“摳門”,而是他們秉持不能浪費的新教傳統。

反映到防疫措施中也是如此:根據模式評估風險,採取相應措施,但不會冒進,一般是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一方面顯得很從容,但也容易讓百姓無所適從,畢竟百姓是需要引領的。

這次疫情中,筆者對兩件事情始終不能理解:第一是搶購手紙(為何偏偏是手紙,邏輯在哪裡?),第二是規定禁止1000人以上的聚會(999人和1000人的傳染風險究竟有多大區別?)。

關於第一點,至今仍無人能理解;至於第二點,恐怕是因為,任何禁令都有“副作用”。政府可以一聲令下禁止,但直接承擔損失的是活動舉辦者;限制措施、經濟損失,當然還有生命安全,這些都是政府決策的權衡關鍵。

德國政府前一陣子之所以“一步一回頭”,就是在權衡這三者的利弊得失:防控如果失敗,生命健康就會成問題,經濟也會崩塌;但如果措施過度,同樣會影響經濟,繼而直接威脅到百姓和國家的生存。

現在,德國政府還在“精打細算”:通過空前的限制措施放緩疫情發展的速度,以免擠兌醫療體系;以空前金援規模扶持大中小企業,以確保經濟能安度未來幾周。政府希望限制措施14天左右能明顯見效,但這種計算是否又一次體現了德國式的過度“精確”呢。

專家說,目前的措施如果持續兩個月,會對經濟造成7%的損失;如果超過兩個月,損失說不定會達到20%以上。問題是,兩個月疫情即便好轉,也無法保證不會有隨之而來的第二波,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施帕恩今天說:“現在還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沒人知道幾周後的情況會如何。”

德國決策者的沉著冷靜一方面給人安全感,同時也讓人時不時捏把汗。但是,作為外行和普通百姓,或許相信專家和自己的直覺是最好的選擇。寫到這裡,筆者又想起德國人的另一個特質:聽天由命, 隨遇而安。有句德國名言說:下雨了,我很高興,因為如果我不高興,老天照樣會下雨……

世界醫學專業雜誌《柳葉刀》(The Lancet Public Health)今天公佈研究結果,確認武漢採取的“封城”措施有效制止了疫情蔓延,為醫療系統爭取了寶貴的時間。一句話:武漢封城慘烈,但勢在必行。

莱茵日记:德国医疗企业的“吹哨”邮件,卫生部已读不回

英吉利海峽彼岸,英國查爾斯王子的檢測引起了爭議。他的症狀很輕,而比他症狀嚴重的病人卻因試劑盒有限都沒有輪上,為此英國政府不得不派衛生部國務秘書出面解釋,稱查爾斯本人並沒急著要求檢測,但沒有透露具體細節。

歐洲的“重災區”目前基本還是在南歐的意大利、西班牙等國,不過據數字顯示,瑞士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仔細想想也不奇怪,意大利北部是疫情“震中”,連不與之接壤的德國巴伐利亞都遭到重創,與之直接相鄰的瑞士恐怕更難以脫身。

那麼,歐洲之外的重災區在哪裡呢?各種跡象表明,美國將成為世界疫情的新“震中”。美國準備好了嗎?特朗普有妙招嗎?我們拭目以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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