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本來是同事。她漂亮，他英俊。但同事時間長了也沒什麼感覺，誰也沒往那方面想。
有個夏天，特別熱，他發現她還穿著長袖。他說，你不熱啊？同事之間開玩笑習慣了，倆人性格又都豪邁，他伸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拽。這一拽不打緊，她胳膊上全是青的。
幸虧那會兒辦公室就他倆。她的眼淚“譁”一下下來了：“老公打的。”
他說：“男人怎麼能打女人呢。”
他嗖一下衝樓下去。她老公也是他們同事，和他們不一個部門。他到他到辦公室一拳頭把他打倒。他人高馬大，她老公是文科生，這一拳頭把他鼻樑骨打斷了。
單位被轟動，他為什麼替她打架？難道他們有啥見不得人的關係？也不像啊，他以前就是這樣的人。兩年前他在路上遇一搶包的，他把人胳膊擰斷了。
還有一次單位出去旅遊他碰到一小偷，也是直接把人打住院。由於他是個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又仗著自己體能好熱愛打架，所以這件事如雲裡霧裡，大家都有懷疑又不清澈。
她請了兩天假回去伺候老公。來上班的時候，他正在門口的桌子上找茶葉。她路過他，跟沒看到一樣。
一上午，她都不搭理他。遇到兩個人必須要說話，她就眼睛望著天說，用最簡潔的語言，口氣平淡得全是句號。
快下班時，他問她：“你對我有意見？”
她說：“你管那麼多幹嘛。”
口氣還是句號，不是詢問，是埋怨。
“男人怎麼能打女人呢？”
“那也是我家的事啊，現在可好，單位都議論咱倆。”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把他打壞了不還是我伺候嗎？”
“你為什麼要伺候他？”
“他是我小孩的爸呀！”
“他為什麼打你？”
“……”
“他為什麼打你？！”
“他在外頭有人。”
“打你你還忍著？”
“不是男人都這樣嗎？”
“我不是。”
她的眼睛終於看向了他。帶著一點點質疑，被他的剛正頂回來，她眼裡浮起一點哀傷。
她說了一句：“你還小。”
【2】
他29歲了，不小了。他挺生氣的，以前見義勇為能得到鼓掌，這次見義勇為卻換來流言、誹謗，以及當事人雙方的怨恨。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哪兒做錯了，他又不想承認。
夜裡他一個人躺在單身宿舍裡，看著由於滲水汙漬花像一樣散開的牆頂，他琢磨著，自己幹嘛呢這是？如果換成XX（單位最醜的一個女人）他會為她打架嗎？不知道。
他真的對她有什麼想法嗎？真沒有。但是……就是想為她打架。這算是“想法”的一種嗎？也不知道。
但是他心裡含了怨氣，好像自己明明做了對的事情，卻沒得到意料中的褒獎。他甚至有點恨她，這樣的女人就是活該吧？恨完了又有點心疼。
這到底是怎樣的女人，能為家付出這麼多，還這麼能忍。她老公又有啥魅力，他哪點比那人差？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想多了，一賭氣睡覺。
【3】
大概過了半個月倆人的關係才緩和。她說老公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說得好像還放過了他一馬似的。他不想跟女人一般見識，沒吭聲。
這種緩和是在雙方的忍耐下完成的，所以倆人有點表面上還是同事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裡卻有點仇敵的意思。
他能感覺到這種仇敵挺微妙。她恨著他多管閒事，又依賴著他能文能武，表面對他愛搭不理，背地裡卻又偶爾表現出女人的嗔怪。
他還挺吃這套。兩人經過一場重大事故，忽然關係變得不一般了。
他就是在那段時間動了心的。具體喜歡她什麼他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想保護她，拯救她，又惱火她、想校正她，各種情緒放在一起，她在他眼裡變成了不一樣的人。是自己的人。
一次單位要在酒店開會，晚上宿在酒店。他晚飯時喝多了酒，出來走走。忽然看到她坐在亭子裡玩手機。蚊子很多，她在不停地拍打。
他上去問：“怎麼不回房睡覺？”
她正在用最不雅觀的姿勢撓腿上的一個大疙瘩，看到他來，馬上拿長裙蓋住，瞬間姿勢優雅。
“你怎麼不睡覺？”她反問。
“我喝多了。”
“我房間的那個女的我不喜歡。”
他問她房間是誰。她答了一個女人的名字。確實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天到晚嘴沒停過，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在說話，他也不喜歡她。倆人就坐下來聊天。她忽然又問他：“你真的不會打女人？”
“我騙你這幹嘛？是能騙到財還是能騙到色？你不要以為你老公是那樣，你老公身邊的人是那樣，就覺得天下烏鴉一般黑。”
她又問：“想也沒想過？”
“沒想過。”他說：“我又不是沒機會，我都不上樓的。”
“為什麼？”
“這有什麼為什麼？怎麼做點正確的事反而要被質問？”
她把手機摁滅，開始說她老公的事。說他倆的結識、相愛、婚姻、孩子，說了很多。
她說她老公概括每個男人都會外頭有人，只是有的不會承認罷了。他說放屁。她頓了頓說相信他。
他問她為什麼不離婚。她說你以為離個婚那麼簡單嗎？他覺得挺簡單的，他說願聞其詳。她就說了一些困難，比方孩子的撫養權，財產的分配，將來再嫁的問題，等等。
在他看來這都不是事兒。但是他又從中看到她的軟弱，他心疼她。中途她去了一次衛生間又回來，明顯補過妝，嘴唇水潤得嬌豔欲滴。她說你看月亮。看完月亮他趁酒意親了她。
罪惡感令他無法自拔。她說我們另外去房間吧。一個女人都這麼說了，他怎麼能駁她？
第二天早上，她說，好了，這下全單位的人都坐實了咱的感情。
他無所謂，他最喜歡猛虎當道、百獸噤聲的感受。
【4】
兩個人的感情在單位炸開，他無所謂，你情我願的事情，有什麼可羞愧的。可笑的是她的老公天天頂著帽子上班，碰到他還打招呼。他懶得搭理他，又覺得荒唐至極。
有次兩人約會，他問，你老公不知道咱倆的事嗎？她說多少知道一點。他說那他怎麼還跟我打招呼？她說可能他有病吧。
兩人都笑了。他是真愛。他說我一隻手都能把他打殘廢，可能是他怕我吧。她笑笑沒有做聲。
兩個人的感情保持了兩年，這兩年裡他沒有談戀愛，家裡催得急，他向她求婚，她模稜兩可。
“為什麼你有個那樣的老公你還捨不得？”他忍不住不滿。
“你還小……”
“你不就比我大了一歲嗎？”
“我指的不是年齡……”
“你覺得我幼稚？”
她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不是。這個回答還不如不回答，他從她的表情裡看到“是的”兩個字。
他怎麼心智不成熟了？他這麼疼她，關心她，兩年了，拒絕所有的相親，一顆心全在她身上，她倒說他不成熟，似乎那個三心二意的老公才是成熟。他到底哪點兒對不起她？他真不明白。
不明白讓他不服氣。他說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後如果你還想不明白，我就想辦法調走，咱倆甭糾纏了。
但是時間特別神奇，從這以後光陰就變得超級快，一年，又一年，再一年。他等了她五年，她還是拿不出結果。
他就這樣一直糾纏，一直想贏，一直打不了勝仗。
【5】
一天他正在上班，她沒來，也沒請假。他正納悶呢，忽然接到她的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她老公又打她。
他馬上趕過去，兩口子正在吵架，她老公說：“你不要仗著有個接盤俠你就在我面前橫行霸道。”
她全身是傷，還流著鼻血，卻一臉鄙視地說：“那你有接盤俠嗎？你找的那些翠花、杏花、桃花願意嫁給你嗎？”他站在旁邊，一瞬間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角色。
他是來幹嘛的？再把她老公打一頓？打架要是能解決問題，五年前就解決了。
如今她還有力氣跟他吵，明顯還是放不下，他第一次感到尷尬。
她老公說：“都是一個單位的，我不想搞得太難堪，你也不要參與我的家事。”
他把目光轉向狼狽的她，想從她那裡得到一點狼狽中的反撲，哪怕是一個解釋，但是並沒有。他此刻像一個身強力壯的傻瓜，站在這裡的意義只是讓她更有底氣，但是她並沒有準備離開她的家。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個女人從未愛過他，只是在他這裡找一種平衡罷了。他的等待讓她有安全感，她不介意他要等多久，不介意他是否荒廢一生。
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說：“你今天做個決斷吧。”
她用挑釁的目光看著她老公，更堅定了他的懷疑。
他把手鬆開了。
他狠下心來：“你還是做不了是嗎？”
她說：“明天再說。”
【6】
王小波說，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一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一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
兩天後她來上班，又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驚訝她怎麼可以這樣，又是怎麼做到的永遠在受虐中。
或許他從來沒有懂過她，她也不會讓他懂她，他從始至終，只是她的工具而已。
她早已在心底下定決心與那個男人糾纏一生，他是鋤頭是耙子，沒事兒撓她老公一下行報復。而她老公也在這種報復中博得莫虛有的快樂，僅此。
他為自己的愚蠢感到難過。
他開始辦調動手續，瞞著她。臨走的那一天，她很吃驚，她說你怎麼沒跟我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心裡痛得刀絞一般。
五年了，誰的光陰不是光陰，可偏偏他在她那裡如此廉價。他想了很久最後說：“可能最壞的結果就是最好的開始。”
他走了。沒有讓任何人送。
有時候放下就是一剎那的事，創傷無需言明，放在心裡就好。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打過架。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他從前一直以為任何事情打一架，贏了就是第一，無可置喙。
但生活並不是這樣的，以暴力贏了又如何？疼痛如此溫柔，繞指不去。
後來他談了戀愛。光明正大的感情讓他沒有那麼澎湃，卻心裡乾淨。偶爾也會想起她來，他覺得她和她老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吧。
女友是個大學老師，也是學文的，家裡有很多書。有天晚上睡覺時商量結婚，他把手覆蓋到女友的手上，突然覺得一切都定下來了，這才是他渴望的人生。
那一刻，女友手中的書翻在賈德的一篇文章上，他看到那上面有一句話：“你太習慣這個世界了，才會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奇。”
他心裡顫動了一下，他以前一點都不習慣這個世界，對所有不符合自己邏輯的事都要動手改變，但是世界在慢慢教他，現在他不會對任何事情感到驚奇，包括愛與不愛，虐與幸福。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老了很多，除了安定，別無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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