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啟功“大爺”

文史 | 我所認識的啟功“大爺”

大概是1970年,母親剛剛下放幹校,我初學做飯,很難吃,不得已才到外面買。母親是湖南人,父親和我想她,就去馬凱食堂吃湖南菜。那天“啟大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啟功先生,湊巧也到那裡吃飯。遇見他,我們居然笑了起來。難得故可貴,以至終身難忘。“啟大爺”這個稱呼,我從那時一直用到現在,今後還會用下去,只可惜他聽不見了。

“還不快叫人?”父親說。

我站起來看著笑眯眯走向我的圓面男子,微鞠一躬,說:“啟大爺,您硬朗啊。”

“大爺”這個詞在北京話裡頭至少有兩種讀法、兩個意思。一是重音在“大”字上,意思是父親的兄長,是一種親屬稱謂。二是重音在“爺”字上,意指富家子弟、闊大爺。當時我聽那人管父親叫“叔遲三兄”,而父親叫他“元白大哥”,心裡迷惑:如果父親年長,就該叫他叔叔;如果他年長,就該叫大爺。猶豫了一下,我按北京習俗,不清楚時,撿大的叫——當然是把重音放在大字上。

“別鞠躬,別鞠躬。”他拉著我的手說。那大概是1970年,母親剛剛下放幹校,我初學做飯,很難吃,不得已才到外面買。上面的那一幕就發生在鼓樓前,路西,湖南風味的馬凱食堂。母親是湖南人,父親和我想她,就去馬凱食堂吃湖南菜,常常辣得眼淚長流。那天“啟大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啟功先生,湊巧也到那裡吃飯。遇見他,我們居然笑了起來。難得故可貴,以至終身難忘。“啟大爺”這個稱呼,我從那時一直用到現在,今後還會用下去,只可惜他聽不見了。

文史 | 我所認識的啟功“大爺”

啟功先生在講課

那次偶遇之後,父親帶我到西直門大街南草廠內小乘巷拜訪過啟大爺兩次。之後就是我自己登門。在那種大環境裡感受到一種溫文的幽默,我自然是越去越勤;後來他患上了美尼爾氏綜合症,蒙啟大媽委託(北京話稱大爺的夫人為“大媽”,即伯母之意),無論他到哪裡去,總得由我跟著,生怕他因頭暈而摔倒。直到小懷兄、小葵姐和章五大爺從湖北十堰市調回北京,我才移交了這個任務。

近朱者赤,跟隨的時間長了,我也開始在他的督促下讀些唐詩,還寫寫毛筆字,甚至有一段時間乾脆住在小乘巷,算是“登堂入室”了。有一次我在榮寶齋看到了一位王姓畫家畫的梅花,回到家中被要求仔細描述。啟大爺默默地聽罷,然後說:“這畫兒不大對。”我當時覺得奇怪:畫兒有好看不好看、像不像之分,何來對與不對呢?他大概猜到了我的念頭,接著就解釋說梅花兒多生長在江南,那裡雨水多,所以梅花兒花心朝下,像雨傘一樣,不至於讓雨水浸泡花心而爛掉。王先生把梅花兒畫得朝天開放,成向日葵了。梅花兒哪有那麼傻?畫畫兒不能出大格兒。我當時還篡改了張九齡的詩:“那就乾脆說‘梅花有本心,不肯朝天開’得了”。直到後來我謄寫他的《論書絕句》,到了第九十八首方才徹悟他的藝術立場:“亦自矜持亦任真,亦隨俗媚亦因人。亦知犬馬常難似,不和青紅畫鬼神。”

一次談到王績的《食後》一詩,他問我楚豆是什麼,我順口就說“大概是湖北一帶的豆子吧”,他用手指在我額頭輕彈了一下說:“就知道你會編。”然後仔細給我講解,楚豆其實是牡荊的果實,不僅湖北,咱北京也有,叫荊條。葉子是一對兒一對兒的……我當時真是不懂事,不知道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反而覺得他囉嗦。他看出我的心思,就苦口婆心,告訴我讀古代的文章和詩歌不能望文生義,因為語言不斷演變,要想弄懂原意,非得認真查閱字典、仔細看註腳。後來我努力克服自己的浮躁,慢慢地入了古典文學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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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歲的啟功(中)和祖父裕隆(左)以及姑姐丈

經他耳提面命,我總算比多數的同齡人多認識了幾個字。可惜我天性魯鈍,再加上半大小子多少有些逆反,奉命背誦唐詩的時候,常出些奇怪的錯誤,包括把杜甫的名句背成“聽猿實下三滴淚”。啟功先生聽了顯出詫異的神情,懲戒性地輕輕彈了彈我額頭,說:“三滴淚怎麼流?左眼一滴,右眼兩滴嗎?”然後他翻出線裝的《水經注》和《樂府詩集》。哈,兩本書裡都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我讀罷心服口不服,矯情地反問:“那三聲淚怎麼流?人淚還是猴子淚?”啟功先生聽完笑得像個彌勒佛。這使得我在馬凱食堂之後又一次體驗到文雅的諧謔。

1984年我入北京外國語大學英美文學專業讀研究生,從導師周珏良那裡聽到了西方形式主義文學批評理論。那時啟功先生已經搬進北師大的小紅樓(先生稱為浮光掠影樓),離父親的居所僅數十武之遙。我從北外回家,總要去看看他。一天,他神色疲憊地歪在床上,見我來了,說:“昨晚一夜沒睡著,今天一天沒精神。你說點好玩的事,幫我解乏。”我順口就說起了周先生課上講的美國的“新批評主義”。五十年代時新,現在有點舊了。不過與其相關的“陌生化”“模稜”“反諷”等幾個概念還是很好玩的。說著說著,他本來疲倦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忽然從床上一躍而起,拍著床邊說:“現在你知道三聲淚怎麼流了吧?那就是反諷的淚,流起來不論滴,而論聲!陌生不陌生? 模稜不模稜?”我怔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我的幼稚與浮躁,一直都在他心裡裝著呢。一有機會,他就會敲打敲打我,希望我克服性格上的弱點。

在這次談話的啟發下,我發現西方的形式主義文藝理論對我們解讀唐詩真能幫上大忙。後來我還寫了一篇文章,用西方形式主義理論分析杜甫的《秋興八首》。啟功先生在天有靈,知道後會再次笑成彌勒佛的樣子嗎?

那幾年跟隨啟功先生,我不僅讀了些書、練習寫毛筆字,還接觸了一些可以作為榜樣的人。翻開中華書局2012年出版的《啟功日記》,能見到某年某月某日俞寧來,周振甫來,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句子。不瞭解內情的人或許會以為俞寧也是哪方大儒,萬也想不到其實是個十幾歲的懵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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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50年代中期,啟功先生(左一)和夫人(左二)、母親(右二)及姑姑(右一)在一起。

有幾位老先生我至今還印象深刻,例如中華書局的周振甫先生和唐長孺先生。他們二位都戴深度眼鏡,都是江浙口音,而周老先生的口音似乎更軟、更糯。他常穿略微發白了的藍色中山裝,但收拾得乾乾淨淨,看上去既簡樸又儒雅。多年以後我的岳父無意間談起一件小事,使我對周老先生的為人更加敬佩:一天周先生來到我岳父的辦公室,非要把一些錢交給他。我岳父不明就裡,因而不知所措。周先生解釋說,前一天中華書局派車接他去某處開會,會後又派車送他回家。單位裡用車有規定,某某級幹部才可以,周先生自認為級別不夠,所以不可以用公車,既然用了,一定要繳納汽油費。我結合周先生平日的節儉,馬上聯想到蘇軾的《前赤壁賦》:“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閉上眼睛,試圖把周先生的高風亮節和他那口糯糯的吳儂軟語疊印起來,卻總也做不到。

唐長孺先生到小乘巷來大概是1973年的事,因為連陰雨使得啟功先生的東山牆變形,行將圮壞。當時啟功先生被借調到中華書局標點《清史稿》,而唐長孺先生好像是標點“二十四史”的總協調人,因此算得上是一級領導吧。啟功先生為屋壞寫了一首自嘲的詩:“東牆受雨朝西鼓,我床正在牆之肚。坦腹多年學右軍,而今將作王夷甫。”(憑記憶,難免有錯。但大意如此)拿給中華的同事們傳閱,作為笑談之資。沒想到唐先生知道了,先是寫了封信慰問,我依稀記得信裡還有一首七律,後來還特地來登門探望。唐先生來時,我們已經把床挪到了西牆根,儘量遠離危險之地。我把椅子放在緊靠床的地方,也是儘量避開危險的意思。而唐先生卻把椅子挪到東牆附近,然後正襟危坐,輕言細語,大有晉人揮麈清談的風度。我先倒茶,然後垂手而立,一邊聽著兩位長者說話,一邊心裡打鼓:萬一客人真成了王衍,我可怎麼交代呢!

幸而不久送客,照例是啟功先生送到院門,我送出小乘巷西口,指給客人看,順南草廠往北,出口就是西直門內大街。那裡有27路公交車和5、7、11路無軌電車,以方便客人回家。送客回來,我問啟功先生客人為何一定要靠著危牆坐。啟功先生說,唐先生雖然是標點舊史的協調人,但並無很大的行政權力,因此不能給同事解決實際困難,心中無奈,所以親自來看望並故意坐在危牆之下,以表達與朋友共患難的意願。這樣一解釋,唐先生在我心中立刻高大起來,他坐在那裡的音容笑貌我再也忘不了。後來我讀《世說新語·德行》裡面陳仲舉說:“為士則行為世範。”腦海中馬上就浮現出唐先生斯斯文文的大丈夫氣勢。大概從那時起,我心目中的英雄就不再是叱吒沙場的戰士,而換成危牆下輕言細語的學者。周、唐二位先生的行為,成了我心中的模範。如果現在有人寫《新世說新語》,我會懇求作者把周、唐二位先生寫進“德行篇”去。他們二位學問深湛,隔行如隔山,我讀不懂。但他們的德行端正高尚,我不但理解而且欽佩,還希望長久地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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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左)和他的老師陳垣合影

除了在小乘巷“何陋之有”的南屋裡接待來客,啟功先生也出去拜訪朋友。我記憶裡比較清楚的,當數去東琉璃廠一帶拜訪李孟東先生。從小乘巷到琉璃廠,須乘坐7或11路無軌電車到廠橋換14路汽車,總算下來要四十多分鐘,下車後還須步行穿過小衚衕,所以一路上時間富裕。啟功先生隨口說些歷史掌故、文人舊事,多數我都忘掉了,只記得提起過李孟東先生原來是裱畫鋪裡的學徒,通過自己處處留心、勤問苦記,不但學了文化,而且慢慢地發展出了文物鑑定的本事。

他和啟功先生交往,先是起源於裱畫,後來還在舊書店裡為啟功先生淘過所需的書,而且物美價廉;再後來才是交換文物鑑定方面的意見和信息。那天我們去看望李先生,是因為聽說他得了不容易醫治的病。他家的院子明顯低於小巷內的路面,我還觀察到那附近的其他院子都是如此,彷彿是一個院子一個坑。啟功先生解釋說,路面高於院子是因為舊北京垃圾回收業不發達,而北京人冬天都燒煤球爐子取暖。爐灰不能及時輸送出去,就近倒在衚衕裡。日久天長,路面越來越高,形成了現在的局面。1950年代以來有了比較現代化的垃圾疏散系統,這種情況才有了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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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百年校慶時,啟功先生與師生合影

李先生病中有人探望,很是高興,熱情招待,用吃飯的粗瓷碗倒了兩大碗白開水。我一路走渴了,也沒客氣,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啟功先生也喝了幾大口,然後問病情、吃什麼藥、怎麼將養等等。李先生說現在條件比以前好了,每天都能吃兩個“雞子兒”(雞蛋)。談話間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李先生,您府上是河北什麼地方?”李孟東先生脫口就說:“衡水。”然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河北人?”他這一問,我反而傻了。真的,我怎麼知道他是河北人呢?啟功先生趕緊道歉,說這孩子沒規矩,您別往心裡去,他隨他爸爸,有口無心,外加耳朵還挺尖。李先生問:“這不是您的公子?”啟大爺答道:“還公子呢!這麼沒規矩。這是某某人的小兒子。”李先生作恍然大悟狀,說:“原來是俞先生的孩子。難怪!聽說俞先生開會時,組裡除他之外的四個人來自四個不同地方。上午開會,俞先生聽著。到了下午,他跟甲說甲方言,跟乙說乙方言……”

我從來沒聽說過父親還有這種本事,更沒想到琉璃廠的裱畫師傅能知道我父親這麼個人和這麼段故事。回家的路上啟功先生沉默了好一陣子,我以為是因為我失禮而生了氣。沒想到他忽然對我說:“你寫字手挺笨的,可這耳朵辨認語音真靈。看來不能浪費你爸的遺傳,你還是好好學習語言吧。”本來我已經中斷了自學英語,是啟大爺這句話使我又重新開始。命運弄人,現在我竟然在美國教美國人美國文學和西方文論三十年了!好的導師點撥學生就是一句話;好的學生報答導師的應該是一生的努力。

我最後一次見到啟大爺是在1999年的杪秋初冬之際。我回國探親,當然要去看望老人家。相談甚歡,也相談頗久。我欲起身告辭,他馬上提起一個新的話題,於是坐下繼續交談。反覆幾次,我雖木訥,卻也領會了他戀戀不捨的心情。於是突然起了個念頭,問:“能否把您日常所用的硯臺送我?”他二話不說,拿起案頭墨汁未乾的硯臺,走到廚房用清水洗淨,順手扯張宣紙擦拭乾燥,放在一個大牛皮紙信封裡,交到我手中。我又猶豫著看了看牆上掛著的“謝絕照相”的字,他說“摘掉,摘掉”。我滿心慚愧地把它摘下,請照顧了啟大爺多年的小懷兄為我們拍照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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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點《清史稿》同人合影(一九七三年)

父親的學生們為了慶祝他的八十歲生日,出版了一本論文集。父親為它取名叫《薪火編》,意思是學術如火,學者如薪。火中續薪,薪盡火傳。古往今來,多少學者甘願做薪,才把知識的火種傳到了今天!我們這輩學者,應該如先輩們一樣,正心修身,呵護、感召年輕一代,使他們看到功利以外的人生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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