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親歷紐約停擺:新冠疫情籠罩下成為870萬人的空城

3月23日,紐約市成為全美第一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破萬的城市。

此前,CDC檢測能力限制,使得美國第一大城市紐約遲遲沒有發現確診病例。

紐約州長科莫3月上旬開始和總統特朗普公開吵架。

核酸檢測能力放開後,紐約市和紐約州確診人數暴漲,佔全美確診人數的一半。

在疫情之外,還有人們對經濟狀況的巨大恐慌。

(本文以作者第一人稱敘述)

我從來沒有想過,紐約有一天會成為一座空蕩蕩的城市。

七年半前,我從上海來紐約生活時沒有這樣想過;3月1日紐約出現第一個確診新冠肺炎病例時,我還是沒這麼想,當時和我一樣的還有紐約州長,那一天他表示“80%患者會自愈,不用去醫院”;3月10號,我坐地鐵、去超市,甚至去百老匯看歌劇時,更沒想到這座擁擠、繁忙、夜夜笙歌的城市,在一週內會按下暫停鍵,一下子變得這麼安靜。

上星期五(3月20日)下午,我從辦公室值班出來,走路半小時到Trader Joe's超市採購接下來一個星期的口糧。有一部分的食品區,貨架上已空空蕩蕩。為了避免搭乘交通工具,我又把沉甸甸的東西扛回了家。

這是紐約自3月13日開始“進入緊急狀態”的第一週。到當地時間3月23日,紐約市確診10764例,成為全美第一個確診破萬的城市。週三(3月25日),紐約州長科莫召開記者會宣佈,紐約州新冠確診病例共30811例,新增5146例,死亡病例285例。確診病例中,紐約市佔一半以上,已達17856例。

華人親歷紐約停擺:新冠疫情籠罩下成為870萬人的空城

△3月24日,紐約,地鐵站人流稀少


我們都慢了一步

在我的回憶中,來紐約生活的七年半內,紐約只有兩次進入異常狀態。一次是在我剛到紐約時,2012年10月29日,Sandy 颶風來襲,當天學校停課,人們都在家辦公。第二天曼哈頓下城區停電、鬧油荒,馬上進入冬季的紐約很多人家裡都沒有熱水。洪水倒灌進部分地鐵,受損的一部分地鐵修了好幾年才恢復正常;還有一次是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那天,在這個城市裡你能看到的人,都異常沉默,紐約沒有成為空城,但了無生氣。

上面的兩次異常,都有截止日;但這一次的危機,卻感覺遙遙無期,敵人彷彿在暗處,在門把手上、在空氣中,在擦身而過、交談或沒有交談過的人群裡。

我本該早點意識到。和我一樣的八百餘萬的紐約市民也早該意識到。

上個星期二(3月10日),出於對疫情的悲觀估計,我衝到百老匯爭分奪秒地看完了音樂劇《Company》。儘管已經有16例確診(紐約市),當時的紐約仍然燈火通明,歌舞昇平,劇場坐得滿滿當當,站票都賣得一張不剩。僅僅兩天後,州長下午突然下令演出場所全面關閉,當天5點立即生效,隨之而來的是博物館、圖書館等文娛場所接連關門。

我在百老匯看劇的那天並不知道,紐約州長的想法已經和我不一樣,3月8日,他公開在推特上喊話CDC放開第三方診所核酸檢測——他那時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什麼,而民眾卻沒有。

3月8日那一天,紐約州整個州的確診病例只有105例,紐約市更少,只有14例。而紐約市是一座有870萬人口的城市,這個比例不足以警醒包括我在內的其它紐約市民。即便是天天看中國新冠病毒疫情新聞的我,隱約覺得疫情會在紐約爆發,但不會想到來的這麼快,何況那些不關心國際新聞的美國人——沒有人會為了可能的危險,喪失當前的自由。

其實在3月初,一部分紐約人可能也察覺到了事情不對。在疑似病例“狼來了”六七次之後,紐約奧本尼Wadsworth實驗室取得了FDA的批准,紐約終於毫無意外地有了確診病例。3月1日,紐約宣佈了第一例確診,患者曾經到過伊朗。由此開始,免洗洗手液、消毒溼巾從貨架上迅速消失。CDC只建議大家囤兩週的食物,各種冷凍食品都光速進了居民的冰箱,連本來門可羅雀的中國超市也瞬間擠滿了衝進超市搶大米的人。但那時,市長和州長的語氣都比較輕鬆。市長讓市民們該幹嘛幹嘛,多洗手。州長說紐約現在的風險還很低,讓大家不要過度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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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感冒藥品貨架


和空空的超市貨架不一樣的是,週末的pub裡仍然不乏社交的人群,屋頂酒吧擠得滿滿當當地板都看不見地板。公立學校遲遲沒有關閉,一方面因為擔心必須上班的家長無暇照料子女,另一方面是為了照顧貧困家庭孩子在學校的免費午餐。

3月13日,紐約州的確診人數已達421例,大部分確診病例來自紐約市。紐約州和美國同一天宣佈進入緊急狀態,500人以上的大型聚會取消,小型聚會採取限制措施;10% 的勞動力(大約3.5萬人)實現遠程辦公,讓20% (大約7.1萬人)錯開上班時間。

隨著事態不斷升級,15日公立學校關門,16日州長下令,從晚8點開始,禁止超過50人同處一室的活動,餐館全面禁止堂食,只能打包外賣,賭場、電影院、健身房都陸續關門。

對紐約人來說,之前的種種都更像是管家婆的絮叨,餐館關門了才像是真正的哨聲。

3月19日,紐約市核酸檢測數量在紐約州長和CDC長達半個月的拉鋸戰中,一天擴張到5000例。水面下的危機終於浮了上來,確診人數以每天翻倍的速度加速上升。

美國“震中”為何是第一大城市紐約?

美國境內第一例新冠肺炎病例早在1月21日就在華盛頓州確診,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加州、芝加哥陸續出現確診病例,但第一大城市紐約卻遲遲沒有消息。以紐約的人口密度和流動程度,像我這樣一直關注國內疫情的華人都覺得難以置信。

CDC最初檢測對象僅限於曾經去過武漢的或者直接接觸過病患的人士。這個範圍相當狹窄,且由CDC嚴格把控,不許私人機構和實驗室檢測,試圖進行檢測的醫生遭到政府官員的制止。如果想要進行檢測,實驗室需要申請審批,過程十分繁瑣。除了通過電子郵件提交材料外,還要通過信件提交。開啟新檢測需要對來自患者或病毒基因組副本的已知陽性樣本進行檢測。FDA要求五個樣本,然而,獲得這樣的樣本非常困難,大多數醫院的實驗室還沒有發現冠狀病毒病例。

到2月底,CDC一共檢測了472人,與此同時,最初發現病例時間差不多的韓國,每天檢測的人數已經上萬。又過了一星期,股市開始崩潰,檢測也不過1000人,試劑卻出現了失效和短缺。

檢測資格下放後,紐約迅速增加了檢測能力,市民不僅可以在醫院排隊檢測,還開設了四個Drive-Through(指無需下車即可完成檢測)的檢測點。

現在回看這條三週的時間線,紐約這條路走得並不容易。3月份之前,紐約州一直和聯邦政府保持一致。當3月1日,第一例確診病例在紐約出現時,因為這個病例有伊朗旅行史,算輸入性病例,市長州長還比較放鬆。真正讓紐約州長科莫開始緊張的是,3月2號的第二例確診病例,一位在距離紐約市25英里的律師。他的妻子、兒子、女兒,以及近50名密切接觸人群,最終被確定感染新冠,這意味著,新冠的感染人群已經不僅是有海外旅行史的人,而是已在紐約州的社區實現人傳人的快速傳播。

紐約州長科莫開始在推特上和總統特朗普吵架。但市長州長調動的資源有限,且始終面臨著來自聯邦的壓力。

特朗普和紐約州長科莫在對待疫情上的態度差異,讓不少美國民眾大呼科莫應該競選總統。一邊是特朗普在面對核酸檢測不力的質疑時說:“我對此不負任何責任”;一邊是科莫在宣佈除必要行業,所有公司員工必須在家上班時說:“如果有人一定要責怪個人,就怪我吧,除我之外沒有人對這個決定負責。”科莫指責特朗普沒有及時啟用“國防生產法案”,以要求美國企業加快口罩、呼吸機和其他必要設備的生產。這導致各州紛紛搶購醫療設備,價格也不斷上揚。

3月17日,科莫在發佈會上表示,疫情將在未來45天裡達到高峰,屆時紐約州的醫院需要55000至11萬張普通病床。目前全州醫院只有53000張,需要重症加護病床(ICU)18500至37000張,目前只有3000張,已經有80%在使用中。

3月20日,紐約市終於宣佈進入“重大災難”狀態,這意味著紐約可以調動聯邦的應急資源(Federal Emergency Management Agency ),包括與軍隊在市內及周邊選址建臨時醫院,受到影響的小企業也可以申請災難貸款。此時,紐約州已做核酸檢測45437次,確診10356人,幾乎佔了全美的一半。僅紐約市就有逾六千例,並且每天以四位數增長。次日,聯邦航空管理局下令,紐約三大機場全部關停,航班一律取消。

這已經是距離美國第一例新冠確診病例發生後的兩個月,紐約州發現第一例確診病例後的近一個月。這段時間,是美國確診人數由1例到4萬例;紐約州確診人數從1到破兩萬的過程。

危機之下的華人自救

面對疫情的壓力,像我一樣的海外華人已經經歷了兩個多月的焦慮。從1月大量掃貨幫助國內的親友和醫療機構,到疫情降臨身邊。特朗普不斷強調“中國病毒”如魔音洗腦,更是讓華人自危。紐約有90萬左右華人,佔全美華人數量的五分之一,聚居地區按照郵政編碼成立了不少互助小組。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在群裡發聲,附近鄰居會開車前往查看情況。政府和醫院號召大家捐出富餘的口罩分給醫護人員,不少當地華人社團向醫院、警局捐贈口罩等防護物資,或募集捐款統一採購再行捐助。

華人群體醫護眾多,物資短缺也成困擾。布魯克林中心醫院的醫生要反覆使用同一個口罩長達一週,在布朗克斯Montefiore Medical Center,有工作人員和來訪者因為多拿了幾個口罩大打出手,醫院不得不將口罩鎖起來,甚至發郵件通知,未經允許拿口罩有被解僱的風險。紐約長島猶太人醫療中心心胸外科ICU主任周秋萍在採訪中稱,以前的N95戴一次就扔,現在醫療物資緊缺,都只能在外面加上一層外科口罩反覆使用,無法確定現有物資還能撐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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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5日,地鐵乘客開始戴口罩


疾病之外的恐慌

在曼哈頓島上我通常避免在42街趕路,地處人流量第一的時代廣場樞紐、港務局巴士總站,這裡總是被觀光遊客和往來拖著行李箱的旅客擠得水洩不通。但餐館關門後的第一天,42街上行人寥寥無幾。當日搭乘地鐵的有178萬人次,僅為去年同期556萬人次的三分之一。政府要求公司如無必要,來上班的員工不得超過員工總數的50%,但沒兩天,管控就不斷升級,3月20日變成全員停止到班,只有政府允許出門辦公的行業才可以免於限制。而在這之前,辦公室的劇情往往是——公司少數中國員工的苦口婆心,被其他美國同事認為反應過度。

檢測放開之後,事態迅速升級。18日,經過了數次熔斷,紐交所大廳宣佈23日關閉,所有交易轉到線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大波失業潮。政府取消了申領失業救濟金的7天等待期限,失業員工可以馬上申請。紐約勞工部網站流量暴增,登錄人數是之前四倍,網站一度癱瘓。隨著檢測速度加快,確診人數一路飆升。州長在星期六宣佈,紐約州檢測數量居全美首位,單日檢測量已經過萬,人均檢測量已經超過了中國和韓國。

積壓的病例一下子釋放,遲來的恐慌籠罩住人群。人們的恐慌已經不是是否患病,包括失業、歧視,以及股市崩盤帶來的經濟上的恐慌。在紐約州剛宣佈進入緊急狀態的那幾天,美國的稅季還沒有宣佈推遲,依舊像往年一樣截至4月15日,會計師事務所還是不斷地打電話讓催促員工來上班。直到州政府在3月20日宣佈稅季推遲到七月份,會計師事務所的員工才真正安心在家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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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人擠人的42街,現在空空蕩蕩


紐約是一個奇妙的城市,每年都有很多來追夢的人,在巨大的機會和激烈的競爭中,每年也有很多人帶著失望離開。那些追夢的人許多都沒有穩定收入,靠在餐廳打工支付昂貴的生活成本,來支撐自己的夢想。關閉餐館,讓這部分人一下子喪失了自己的生活來源。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是一個不出名的演員,在洛杉磯五年,最大的成就是在一部有名的美劇中扮演一個不出名的配角,拍了幾個廣告後,三年前來機會更多的紐約尋找機會。每晚,他都在一個酒吧做服務員賺取生活費,白天見各種導演。此刻,和紐約街道一起冷清下去的,還有他在這個城市繼續生活的動力和近十年一直沒有動搖的演員夢。在一些歌劇院裡,其中的許多小演員,在中場休息時,才拿到這一場的演出費。關閉劇場,讓他們也喪失了生活來源。

七年半前,來紐約的我,最不能想象的是,紐約有一天會成為一個讓懷抱夢想的人失去夢想,越來越多的人失望而歸的城市。


徐徵|特約撰稿

(吳曄婷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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