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讀書[NO.10]

在家的日子,讓我們“疫而不荒,宅而有書”,一起變得更好,一起迎接新的開始。

今天閱讀的書是:


疫期讀書[NO.10] |《丁玲精選集》線上閱讀

▲《丁玲精選集》


《丁玲精選集》中的《韋護》以五四運動前的社會為背景,描寫革命者韋護與小資產階級女性麗嘉的戀愛和衝突。韋護一方面站在不可動搖的革命工作上,另一方面站在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戀愛),經過思想鬥爭,終於革命戰勝了戀愛,離開了麗嘉,到革命中心廣州去。韋護走後,麗嘉雖然感到幻滅的痛苦和悲哀,但還是在時代浪潮衝擊下,決心要做出點事業來。


▼韋護對女性沒有興趣,一心只有工作,但是眼光卻被麗嘉吸引……

韋護穿一件藍布工人服,從一個僅能容身的小門裡昂然地踏了出來,那原來缺乏血色的臉上,這時卻仍保留著淡淡的一層興奮後的緋紅,實在是因為爭辯得太多了,又因為天氣太悶,所以呼吸急促得很。他很快地朝那衚衕的出口處奔去,而且在心中也猶自蘊蓄著一種不平。他覺得現在的一般學者,不知為什麼只有直覺,並無理解;又缺乏意志,卻偏來固執。一回映起適才的激辯,他不禁懊悔他的回國了。在北京的如是,在上海的如是,而這裡也仍然如是。你縱有清晰的頭腦,進行的步驟,無奈能指揮者如此其少,而欠訓練者又如此其多,他微喟著舉起那粗布的袖口,拭額上的汗點。

“喂,韋先生!哪兒去?請慢點啊!”他側過身來,那高個子、穿著白袍的柯君,便站在他身旁了。他皺一皺眉,便說:

“對不起,我要用飯去了。”

“呀,正好,一同去吧。”

柯君的殷勤,並不能引起他的興致,但他不願再回絕了,只好請他到遠一點的唱經樓那裡去。因為在那裡有一家吃麵包的地方。

時間將暮了,一陣陣歸林的烏鴉,漫天飛旋;遠寺的鐘聲也不斷地顫響著。兩人在暗下來的路上向東行去。韋護看著偶爾閃起的燈火,不覺有點惆悵的樣子,在少人行的馬路上,連步履也很懶然地拖著了。

另外那人,默默地隨著,時時看那路旁的矮瓦屋,及在屋前張望著的窮人。那些人都裸著半身,赤紅的背,粗的短髮,帶著與那強悍身軀極不調和的閒暇,悠然的揮著大扇,或抽著煙竿。他又去望天,滿天陰沉沉的,無一顆星。他自語般說:

“我想快要下雨了,星都被吹走了呢。”

剛說完就覺得錯了,因為確是沒有一點風。想去改正那吹字,但身旁那人並不理會,所以只在心上加一個改正。並沒再說出來。他覺得他的韋先生彷彿很著惱似的,便又搭訕的向他問及許多閒事。

這個也不住的隨口答著,且問:

“你怎麼像個安徽人?”

“可不是,我就在安徽生長的。”

“我早先看你身材和氣色,還以為是個北方人呢。”他實在不能被什麼引起趣味,而且很覺得這談話之無聊,但人情和工作,都磨鍊得他很不願使人感到不快活,他簡直是一個很能遷就的世故者呢。

於是柯君便講起許多故鄉中的事,話又幾次為對面衝來的行人打斷了,因為這已是一條很熱鬧的,有著店鋪的大街了,他不憚煩的繼續著講,而韋護卻很抱歉,他實在聽得太少了。

在一家有著玻璃窗的門邊,韋護便讓柯君在前,走進了這家在這街上很放著異彩的西餐館子。零零落落有五六張小方桌,桌上鋪了灰色的白檯布;在另一張大白木桌上,擺滿了玻璃杯。他們在最後的一張桌上坐下了,同時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在吃刨冰,詫異地、又缺乏敬意地給了穿短褂的韋護一個白眼。韋護也同時感到這衣服之不適宜於此地了。他輕聲說:

“忘了到對門那家天津館去了。那火燒得不錯呢。柯君,我很失悔到這地方來,我沒有換衣呢。”

“不要緊,夏天,誰注意你。”

菜一樣一樣的依次上來,口味真奇特,那炸魚,像麵醬;那牛排,好難嚼呀;韋護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些連麵包屑都感到是美味的人們來,他眼前所晃起的,全是那些裹著大圍巾的異國女人,和穿起大皮靴的瘦弱小孩,而且他那時,不也正是每天只能得一磅麵包和十支菸卷,雖說他每星期都能領到很夠用的薪水,而且家中也不時寄錢去。於是他將那麵包皮一口吞到嘴裡去,且讚美著:“好味呀!”

柯君被他惹得打起哈哈來了。

於是他與柯君拉雜的談著過去的事。

他的語言是超過那許多的事實,而柯君的全心神比他那一雙木然望住的眸子還專誠。末後他停了話,望著那臉笑了,他笑他怎麼他的五官就生好了是專為聽人說話的。柯君還要問那裡現在怎樣了。他告訴他已好多了,如果他現在要去,可不必為那一切憂慮。

吃完了晚餐,韋護把腳伸起,蹺到鄰座的一張凳上去,頭仰著,腰向後去大大的噓著氣。他實在覺得穿短衣真舒服。但他卻厭煩的說:

“這南京真無味!”

柯君也響應了他。其實他在柯君的蒼白和陰鬱的臉上所感到的無味,只有比從南京得來的多。

柯君還想找點話來說,卻一時想不起,看到站起身預備走的韋護,便又拉著他坐下,說是再吃杯冰激淋。

韋護無可無不可的留住了,因為他認為轉去了也一樣的枯燥無味。在冰激淋快吃完的當兒,柯君俯著頭看那剩在杯中的,已變為流質的東西,忽然叫了起來:

“走,不要遲延了。我們去吧!”

韋護冷然望著他,略帶點可笑的神氣。

他急忙站起,去穿他那件白袍,又催著不動的人:

“去,我都忘了!你說南京無味,來吧,看看,南京也有有味的地方,也有可談的人!”

韋護卻搖頭,問他,他只是像瘋了一般的說:

“唉,告訴你呵!你要答應去,我才說。唉,告訴你呵!哈,我有幾個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呵!她們懂音樂!懂文學,愛自由!她們還是詩!……”

韋護聽到這最後一句,忍不住大笑了。他認識他一星期了,他從不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與他思想和靈魂極不相稱的話,一定是從什麼地方抄襲了來的。

柯君不理會他,且放重了聲音,說完他自己的話:

“而且……她們都是新型的女性!”

女性,這於韋護無關。他不需要。他看得太多了。一個月來,在北京所見就四五十人,在上海又是二十多,就在這南京,不就正有著幾個天真的女孩,在很親近他嗎?這些據說也是新的女性。他真受夠了那所得來的不痛快,寧使他害病都成。何況他親近的也很多了。那中國另一時代的才女的溫柔,那法蘭西女人的多情,那坦直的,勇敢的俄國的婦女,什麼他沒有見過?現在呢,過去了。他無須這個,他目前的全部熱情只能將他的時日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費。他站起身,去握他朋友的手:

“好,去你的吧!我祝福你,可是失陪了,對不起,我要休息了呢。”

柯君露出一副欲哭的臉,握著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同去一遭不行,一分鐘也好,他全為要證實他並沒有誑語,他懇求他。韋護最後抓著他朋友的腕,向外推著說:

“好,走吧,孩子!陪你去。”


路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魆黑的,沒有燈,很怕人。韋護挽著他的朋友,在高高低低不平的路上跑。他極力去辨認那兩旁的瓦簷,及屋旁的小隙地,他想到一些很奇怪、很浪漫的事上去。他又望他的朋友,看不清,只是氣喘吁吁的,帶著他朝前奔。韋護不禁從他朋友身上感到有趣起來,就微笑著去碰那膀子:

“說,到底是些誰們?而且你……你儘管告我,我好明白,我還能幫你忙。”

“瞎說!我是無希望無目的的人,你不必問。見了她們就知道。若是你不願意,你對我使眼色,我站起身就走。”

韋護一聽那聲音,其中就含有笑。看見他不肯說明白,也就不追問。只逗搭著說一些別的話。柯君始終少言語,一直到了一家門首。

門又低又小,而且從那暗灰色天空中相襯出的牆瓦,也是波似的,總疑心什麼時候在風雨中便會坍倒下來一樣。柯君輕輕輕輕的敲門。韋護朝四下一望,見鄰近只有很稀少的幾棟矮踏踏的黑屋,歪歪斜斜的睡著,安靜得像沒有住人似的。他想,這哪裡像個城市。他便看定從黑門上所映出的一條長的柯君的影子。

一個清脆的女性的聲音響起:

“誰呀!”

韋護退一步站著。

“是我。”柯君柔和的答著。

“我!‘我’又是誰呢?”聲音是近了攏來,就在門背後,而且隱隱又聽到好幾個吃吃的女孩們的笑聲。並且又傳來一句另一個像水在岩石上流過的聲音:“不說清,是不開門的。”

柯君大聲答:“是我,柯君呢。”

門背後的女人大笑起來了,大聲朝裡說:“唉,是柯君呢。開不開門?”

韋護為這不敬的聲音,打起戰來了。並且氣惱著,正要拖他的朋友走,而門卻在幾個女孩子喊聲中呀的大開了,從房子裡的薄弱燈光中,辨認得出一個頗大的院子,在有著樹叢的大院中,有幾個人影。韋護隨著柯君朝裡走,開門的姑娘站在門後面等他們走了進去,才來關門。

兩人走到院子中心去。柯君極親暱的喊著一個可愛的名字“麗嘉”。韋護便也張眼四望,更注意那所謂“麗嘉”其人者。

“麗嘉不在家。如若不願走,就這裡坐吧。”一個稍微有點胖的姑娘站起身,騰出她坐的那張小長條板凳來。

他們兩人便坐到那條不穩的凳上去。

“柯君!說話呀,若是忘記了預備來說的,那我就替你說一句:‘麗嘉不在家也不打緊,我是不走的,就坐在這裡了。’”韋護去望說話的人。小小的一團,蜷在石階上,大約那身體的伶俐,總與其言語的伶俐一樣。而且韋護覺得這裡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是說話尖利和擅長那輕蔑的笑。他沒有感到愉快,又沒有說話機會,只好充個極不重要的角色,旁觀下去,且看個明白。所以他沒有感到不安的靜坐在那兒。柯君反一點也不像適才的高興樣子了,在這裡有一種空氣壓迫他,他沒有力量表現自己,他無聊的向睡在旁邊藤椅上的人說:

“誰,睡在這裡?睡著了,怕著涼呢。”

一件寬大的綢衣,遮隱了那身體,蓬鬆的短髮,正散在臉面上,一雙雪白的腳,裸露著不同姿式的伸到椅子外面去了。韋護不覺在心上將這美的線條做了一次素描,他願意這女人沒有睡著。果然,一個小的、不耐煩的聲音說了,她謝了柯君的關心,卻又拒絕了他的關心。

柯君不自禁的叫了起來:“呵,是你,麗嘉!怎麼不做聲,裝睡著?人不好嗎?快告我!麗嘉!”

韋護的精神也提起來了,陡然清爽,他看了他朋友,便又去望躺著的人。

“不,請你莫鬧,麗嘉好煩惱呢。”這不耐煩的聲音,仍是從椅上發出。

“為什麼呢?為什麼?”

柯君便動了一下,像要伸手去扳那人一樣,忽的麗嘉便跳著坐了起來,一邊搖擺著亂髮,一邊大聲笑著說:

“珊珊你們看,儀貞,你們說,不好笑嗎,還問我呢。告訴你,柯君,麗嘉煩惱,就是因為你來了呢!若不信,請問她們,是不是麗嘉剛才還同她們笑著,談得很起勁……”

麗嘉還待說下去時,那坐在石階上的小人便吼起她果斷的聲音:

“豈有此理,麗嘉,我不准你說下去了!安靜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們的柯君是經不起這樣的玩笑嗎?”她又對惶遽的柯君說:“不要理她,她常常要這樣尋開心的,她不歡迎你,我們大家不會像她一樣,這位是誰呢,是同鄉?是朋友?”

麗嘉搶著補充說:“是同志!”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柯君慢慢朝著眾人說出他的名字:“韋護先生!”

韋護聽到有人嗄了一聲。麗嘉也說道:“請韋護先生到房中坐坐。讓我們大家都來在燈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記》的作者吧。”

於是韋護便被擁到那有著燈光的房裡去了。麗嘉在前面,她先將煤油燈捻大,又在桌子邊拉出一張椅子來,說聲“請坐。”韋護便不由得坐下來了,柯君也由人給了他一張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韋護便來細看這裡所有的人,他已經瞭解柯君在這裡所處的,是一個怎樣可憐的地位。而自己現在又將變成一個被嘲弄的目標。這幾個年輕姑娘,都不缺少鋒利的眼神和鋒利的話語的。他不願失敗,他願使她們驚詫,她們應當知道韋護並不屬於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們隨意捉弄的。他開始來望麗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