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1流氓皇帝

劉邦當皇帝后不久,廢掉了秦的一些宮廷禮儀與法律,與群臣共飲,結果:

“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

——《史記·叔孫通列傳》

劉邦看著好哥們一個個酗酒吹牛皮,嗨到拔劍砍柱子,再看看身上的皇帝冕服,心裡第一次覺得有點不對勁。

年輕的時候,劉邦是不會想到有今天的煩惱的。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漢高祖劉邦

那個時候的他“好酒及色”,天天在沛縣鄉間遊手好閒,調戲調戲人家小寡婦,與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不亦樂乎,用現在話說有點流氓習氣。明明不正經工作,看到始皇帝的豪華排場卻吹牛皮要做像秦始皇一樣的大丈夫。老爹被他啃老啃得苦不堪言,只能罵罵他出出氣。

好在社會青年最終混入體制,成為了鄉長兼派出所所長。作為地方執法行政人員,沒事做就戲耍戲耍手下辦事員,有事做就與地方上的豪俠勢力搞警匪魚水情,不改流氓本色。

然而,流氓常有而能做皇帝的流氓不常有,劉邦是獨一無二的那位。東漢班固說咱這位高皇帝不讀書不看報,但性格敞亮,有腦子有胸襟,會走群眾路線,與底層門衛士兵都能稱兄道弟,打成一片。以現在的眼光看,劉邦也算是個在黑白兩道吃得開、對基層百姓也仗義的鄉長。

再到後來,就是“天下苦秦久矣”,鴻門宴與四年楚漢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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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門宴

(項羽)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

——《史記·項羽本紀》

楚漢戰爭中,在劉邦直接指揮下大概就贏了最後垓下一戰,其他大都慘敗,一大家子被項羽抓了個遍。項羽曾把劉邦父親往鍋裡一放,威嚇他不投降就把你爸煮了。劉邦無賴勁上來了,嘴巴上不輸項羽:“我與你共同受命於懷王,說好約為兄弟,如此我爸就是你爸,你把你爸煮了,記得分兄弟我一杯羹。”這段描寫很有畫面感,司馬遷敢於這麼寫開國之君也頗有膽色。劉邦就是有著那種油腔滑調的市井流氓味道,這樣的人怎麼會得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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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漢之爭

不要說旁人,劉邦得了天下後,自己也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你說我一個沛縣混混,怎麼就進入中央當了這個皇帝呢?他很清楚自己不是打仗的料,項羽絕對是猛男一個怎麼就輸了呢?

手下高起、王陵對了個先抑後揚:“陛下為人傲慢又怠慢別人,這方面項羽就好多了。但是陛下你有一點好,有功必賞,搶來的地盤財貨都和手下人分,這是符合天下人的利益的。項羽則不願意分享戰國與地盤,所以他得不到天下。”

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

——《史記·漢高祖本紀》

過去人們分析劉邦得天下,往往說他能知人善用,盡得民心之類的。高起、王陵的這段話關鍵則落在“與天下同利也”幾個字上。

劉邦懂人心,懂慾望。

天下英傑,大多能力越強,慾望越強,市井出身的劉邦太瞭解這些人了。劉邦與手下將領如韓信、彭越等人的關係,早先不像是君臣,倒像是江湖規矩的映射。弟兄們跟著我劉某人,我吃肉也不會忘了給你喝湯,就如同一個好的山大王與山賊手下公平分配戰利品一樣。這或許不是劉邦刻意為之,只是他身上草根意識的一種體現。換言之,他這麼做不一定出於真心,但覺得奪天下得遵守江湖規矩。

那麼,問題來了,追隨劉邦打天下的又是哪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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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無賴群臣

“漢初諸臣,惟張良出身最貴,韓相之子也。蕭何沛主吏椽,曹參獄椽。其餘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要等皆白徒。樊噲則屠狗者,周勃則織薄曲吹簫給喪事者,灌嬰則販繒者。婁敬則挽車者。”

——《廿二史札記》

趙翼講得很清楚了,除了張良貴胄出身,其他和劉邦一樣,“布衣將相之局”。蕭何、曹參是小吏,陳平等人是底層落魄文人,樊噲是殺狗的,周勃是喪事吹簫手,灌嬰是鞋販,婁敬是拉車苦力。這些人還勉強算良民,像彭越、英布這些後來割據一方的大將則是罪犯出身。這些人最初的格局也並不大,蕭何和曹參等人推舉劉邦為沛縣義軍統帥,心裡的小九九是不想做謀反的首犯,根本沒預期最後的成功。

趙翼還稱這些人為“亡命無賴之徒”。

當時語境下,“亡命無賴”一詞古今異義。商鞅變法後,將國家人口編戶成冊,用以徵稅徵兵。這一做法相較於過去極大地加強了國家機器對社會與民眾的壓榨功能,秦由此在七國中一枝獨秀。但是社會中總有些人想法子從戶籍制度中脫離出來,這些人不見官,不納稅,不服役,遂被稱為“亡命無賴之徒”。

這些帝國體制內的邊緣人成長於國家機器日漸完備的秦始皇時代。英布犯罪而黥面,彭越劫掠而為匪,本身就是高壓專政的對象,身心備受壓抑。所以秦末天下大亂對他們來說不是災難,而是久盼的解脫。這些亡命無賴之徒在王綱解紐的無序社會里盡情釋放著才華與慾望,尋找著為他們積極分配利益的帶頭大哥,直到漢王劉邦的出現。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得天下後,這群亡命無賴之徒所構成的官僚體制對於重建帝國秩序似乎也是興趣寥寥。“老子本來就討厭‘暴秦’那套東西,現在革命勝利了,讓我也去搞一套,開什麼玩笑,不存在的。”具體表現在行政上就是粗放式管理,構成了後來史書所美言的“簡政寬民”。

明明很多事情就是不想管好嗎?

不要說整個上層官僚,就連劉邦一開始對於重建大一統帝國體制也沒興趣,所以很早在關中就搞了個約法三章;登基後發現三章實在糊弄不過去,秦法名聲太差不能直接再用,急命蕭何編了個《九章律》來應付一下。

再往後,帝國老闆劉邦想管了,卻又發現有心無力。以函谷關為界,朝廷很難管到帝國東部的領土。為何呢?

劉邦按江湖規矩分給異姓諸侯王了啊!

劉邦分封的異姓諸侯王表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西漢初期異姓王割據圖

劉邦醒過味來,眯起眼睛看著下面這些砍著柱子唱著歌的兄弟們,彷彿回到了沛縣歲月。

但早就不是沛縣江湖弟兄,而是漢室君臣了不是嗎?

既然是君臣,我給你的,我也可以拿回來;我不給你,你不能強要。

劉邦動手了。

春天,淮陰侯韓信伏誅。

夏天,梁王彭越被剁成了肉糜。

公元前196年秋,統一天下第8年,劉邦親自帶兵平了淮南王英布,受了箭傷,率軍返還。在家鄉沛縣父老鄉親面前,劉邦作《大風歌》,既有得勝歸來掃平天下的豪情萬丈,也有危機四伏不敢懈怠的警醒。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或許只有在父老鄉梓面前,劉邦才會真情流露吧。

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家鄉。

在長安,劉邦箭傷復發,呂后請來名醫,名醫查看後覺得還可以搶救一下。劉邦卻放棄了治療,說了這番話“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老子本來就是草根出身,老天爺讓我坐上了龍椅,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隨它去。

公元前195年春寒料峭之時,劉邦在長安長樂宮停止了呼吸。這時候,當年追隨他的這些亡命無賴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區區幾人而已。

3名士風骨

劉邦活著的時候,已經對漢初精神與政治雙重危機有認識,有想法了。在他去世前,異姓諸侯基本剪除乾淨,看似解決了政治問題。

那麼精神上呢?

在未央宮柱子差點被砍斷後不久,劉邦找了個人來給這幫老幹部整頓整頓精神作風。

這個人是個老儒生,叫叔孫通。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叔孫通

這是漢王朝統治者第一次來找儒家老中醫開方子,以解決漢帝國龐大身軀裡的精神與現實問題。

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叔孫通讓群臣很快就知道了規矩與禮法,劉邦也感受到了不同於過去山大王的那種帝王威嚴。粗魯的漢家天子第一次發現:

“哎呦,這群書呆子挺有辦法的。”

如果說劉邦所追求的改變僅僅是精神面貌上的,那麼他的重孫漢武帝劉徹則是要用儒家徹底改造帝國的精神內核。文景時代雖然是治世,但社會奢靡鬥富之風也日漸高漲,土地兼併下的豪強也逐漸產生,精神上的空虛感也未真正充實。

對此,武帝本人有著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而這種使命感啟發自另一位儒家名士董仲舒。

《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

——董仲舒《春秋繁露》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春秋繁露》

董仲舒將春秋分為三個階段,即衰落—昇平—太平,由此給漢武帝一代人啟發了歷史的認識觀念,審視了自己在歷史發展中的定位。在漢武帝看來,這套三世理論完全可以套用到帝國早期史當中。呂氏亂政是衰落世,文景之治是昇平世,而自己註定是要有大作為的太平世。

漢武帝既有“受命於天”的權力,那麼也有建構理想化帝國的強烈精神源動力。

當然,光有理想是遠遠不夠的,現實的壓力無時不在。漢武帝的時代,地方豪強勢力蠢蠢欲動,隱約中形成新的威脅。對於刺頭的,武帝用酷吏這一大棒打壓;對於聽話的,武帝用官職這一胡蘿蔔招安,目的是想將這些基層土豪改造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願意為漢帝國建設添磚加瓦的新社會精英。

而改造方法則是讀書。

具體就是讀儒家的書。

就這樣,土豪們消失了,名士們出現了。

蕭望之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蕭望之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人也,徙杜陵。家世以田為業,至望之,好學,治齊詩,事同縣後倉且十年。

——《漢書·蕭望之傳》

蕭望之第一次來到長安時,是個豪強子弟,祖上辛勤務農,家境殷實,成了土豪。到了蕭望之這代,家裡人送他去讀書,史料告訴我們他是好學生。

霍光輔政時被推舉做官,開始了磕磕絆絆的仕途生涯。

蕭望之出仕的時候,漢武帝時代剛剛結束,但武帝力圖改變社會風氣的努力已初見成效。武帝通過察舉與徵辟等制度方式將蕭望之等地方豪強地主吸納進中央官僚體系中,體現了漢武帝構建帝國體制中的一種新思維。儘管最初的求學者動機是求官求富貴,但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其實也在轉化心性。武帝的這種方式吸納地方基層社會精英為帝國所用,使帝國擺脫漢初空虛的精神狀態,也在社會上形成了一批如蕭望之一樣博學又頗有風骨的名士們。

無賴、流氓和名士——西漢王朝的三張面孔

蕭望之來長安,是因人推薦被徵辟為大將軍霍光的屬吏。結果霍光要求他脫衣安檢,被他拒絕了。第一次見面就得罪了頂頭上司,三年時間只做到了守門官。與他同年的人嘲笑他得不到榮華富貴,他也不生氣,只說人各有志罷了。

僅僅幾十年的功夫,社會上就出現了一批不求富貴但求心性的讀書人,這和漢初那批極度渴望內心解放與慾望滿足的開國之臣形成鮮明對比。

而這批人將會在未來成為帝國的統治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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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元皇帝)嘗侍燕,從容曰:“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漢書·元帝本紀》

這種由儒家學習轉而改變精神狀態的例子不僅發生在蕭望之這樣的豪強地主身上,同樣也潛移默化地改造著最高統治者。蕭望之後來被漢宣帝任命去教育太子劉奭讀書,培養出了中國歷史上或許是第一位真誠相信儒家的皇帝漢元帝。劉奭對儒家思想相當程度的信服在做太子的時候就顯露出來了。

漢宣帝以刑名之法誅殺大臣楊惲、蓋寬饒等人,太子對他老爸講:“陛下執法太深,宜用儒生。”漢宣帝勃然作色,一句話嗆回去:“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用德教,用周政乎!”

讓漢宣帝真正生氣的不是太子直言,而是太子不懂得儒家對帝王來說是統治術,是宣傳,是工具;而不是信仰與實踐。漢宣帝還進一步感慨:“亂我家者,太子也。”

但不管怎麼說,篤信儒家學說的漢元帝的出現,標誌著儒家話語體系與價值觀念成為漢代社會的主流,漢初社會的政治與精神轉型也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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