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最有魔力的城市出发,奥康纳把所有故事埋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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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凡纳街景


说谁是美国最著名的城市,大约是纽约;说谁是美国最有魔力的城市,一定众说纷纭,美国人自己说是萨凡纳(Savannah)。


这个美国东南部佐治亚州的蕞尔小港,入选了“全球最美的二十个小镇”,而神秘组织“美国玄灵学会”认定它是全美闹鬼最频繁的地方,叫它“鬼城”。近三百年间频仍的战争、瘟疫、火灾,让它真正成为“建立在死者身上的城市”,每家旅馆和餐厅都流传着凶险和灵异的传说,魔怪是城市的名片,墓园是旅游的景点,安魂曲是街巷商家的背景音,撩人的特色简直独步天下。无数慕名者漫步至博纳文特公墓(Bonaventure Cemetery),寻觅约翰尼·默瑟(Johnny Mercer)的墓碑,不知耳畔是否会回响起由他创作、由奥黛丽·赫本唱响的《月亮河》,心碎之河,造梦之河。


时光倒流三百年,萨凡纳属于强盗、巫师、黑奴、冒险家,是一个刀光剑影五彩缤纷的快意江湖,让人豪情满怀,又让人万念俱灰,惹得《金银岛》里的弗林特船长醉逝此间,将金银岛地图交予后人;镜头摇向上世纪末,萨凡纳属于渔民、旅客、烟草商、追梦者,是一个孜孜不倦乐守家园的浪漫大本营,就在萨凡纳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跑遍美国的阿甘讲述自己的传奇故事,告诉路人也告诉我们,“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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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阿甘正传》 阿甘卖巧克力的情节在萨凡纳取景


在时光的夹缝里,曾经有位爱尔兰裔作家步履蹒跚踽踽独行,从萨凡纳出发,走过亚特兰大,走过米里奇维尔,一路记录着盛产“红脖子”、光怪陆离的美国南方。因为她书写的故事太过精彩和独特,一贯恋新不恋旧的美国人在她去世七年之后依然授予其“美国国家图书奖”,破了天荒,被读者誉为“史上最好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之一”。


每年春气最盛之时,萨凡纳市中心的老佛爷广场(Lafayette Square)都要举办一场盛会。四面八方聚拢来一群热情的粉丝,拼起乐队,凑齐美食,献出公鸡,竖起孔雀开屏的图案,还有人扮成大猩猩,所有她小说中的元素济济一堂,大家游行、狂欢犹如过节,纪念这位生于此地(1925年3月25日)、去世已半个多世纪的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 ),就像丹麦菲英岛上的欧登塞,每年设立节日纪念安徒生那样。


弗兰纳里·奥康纳,像她的故乡萨凡纳一样卓尔不群,一体千面,美国读者铭记她,中国读者一直误解她。她诞生在春天,也把所有美好的故事埋在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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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 萨凡纳市民庆祝奥康纳诞辰


1


有中国作家曾经这样评价奥康纳:“奥康纳的写作方法非常奇特,她会告诉你,你无论写什么都可以,因为你不必关心别的事情,你只需要关心人的邪恶……她天生就知道魔鬼在哪里。”


为什么说中国读者时常误解奥康纳?文化背景造成理解偏差,害人不浅。为写这篇文章,我问过一位美国萨凡纳的朋友,怎么看待奥康纳。他给出的答案是“陌生化、幽默、怪诞”,“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定义了‘美国南方’”,文笔带着一点女孩子特有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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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奥康纳


一个说她“邪恶”,一个说她“幽默、可爱”,反差这么大,无非是误解者没有站在特定的时空背景下去思考、理解。有时候,误解虽有偏差却也新鲜,就像二十世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读罢中国唐代作家韩愈的名作《获麟解》,生生读出了存在主义。

但是,具体到奥康纳,误解就会造成与读者的疏远:你给一位女作家打上“邪恶”的标签,有几个人还会去阅读她?

诚然,奥康纳下起笔来的确够狠,她小说里的人物常常死于非命,凶杀、溺水、大火、猝死、抢劫、车祸,还有野猫抓,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写不到;人物生存环境危机四伏,开车旅游就会被全家灭门,残疾姑娘闭门家中坐竟然会被流窜的乡下人把木腿骗走;角色性格也是暴力、乖戾,异于常人。

奥康纳小说如此鲜血淋漓,原因有二:


一是她生长的环境,反常即是正常,强力方可维生,就看奥康纳自己的名字“弗兰纳里(Flannery)”,爱尔兰盖尔语中是“红润、勇敢”的意思,即便今时今日放眼美国南方,遍地还是游走着好勇斗狠的“红脖子”,出门背着长枪,横冲直撞,所以奥康纳一直宣称自己是个“现实主义作家”;


二是她的宗教信仰,在新教为主的美国南方,奥康纳一家独尊天主教,她说自己创作亦是救赎,“天主教相信但凡创造都是善的,罪是善的误用,大多时候,我们在没有恩典的情况下,误用了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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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凡纳市奥康纳故居


2


有时候,奥康纳不仅不“邪恶”,还很听话、恭顺,像个乖乖女。1957年末,她要和一位非天主教朋友组织读书会,那位开出的书单上有纪德(Andre Gide)的名字,但是因为作者有同性恋倾向,他的书被梵蒂冈列为禁书。于是,奥康纳写信给教区的主教,请求允许自己阅读纪德。好比现在一个大学女生偷偷写信给系主任,请求被允许看椎名由奈波多野结衣小川阿佐美一样,这种乖孩子哪儿找去!


奥康纳很乖,也很怪,怪在她奇特的南方口音,怪在她那古灵精怪的讲笑话的技巧。细心看小说你就会发现,不经意间,她总是能够不动声色地抖个包袱,逗你会心一笑。


不信去看奥康纳的名篇《好人难寻》,一家人开车出游,当妈的提醒儿子开车限速的段落,如果你通达世情,再根据线索脑补出画面,就会窥见她的现实、尖刻,还有那种不易察觉的幽默,仿佛在听相声:


她提醒巴里这儿限速五十五英里,巡警藏在广告牌或树丛后面,趁你还没来得及减速便逮住你。


将本该庄严的形象抛向猥琐、愚蠢的疆域,滑稽的枝节慢慢生长,笑容也就会从读者的嘴角漾出来。


小说《流离失所的人》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他跟着萨尔克走到谷仓,把他扑倒,拖到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后门,在她跟前把刚刚发生的一切演示了一遍……他在耶稣面前发誓说,如果有半句假话,万能的上帝就赐他一死。


看似原景重现,然而这信誓旦旦满嘴谎言的作派,会不会使你想起电影《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带着菩提说服白晶晶的场面?还有,紫青宝剑横在颈上留着泪对紫霞说的那句爱你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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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宝和菩提当着白晶晶的面玩“原景重现”


幽默的奥康纳,字面上没有任何搞笑的语言,却因字面下的笑果予人欣喜,让人忍俊不禁。可以去YouTube上听听她朗诵的自己的小说,你总能听见一旁时隐时现的爆笑声。


3


笑声散去,笑声背后又是什么呢?是吼声,低沉的吼声,反抗命运的吼声,渴望爱情的吼声,一直弥漫、喑哑在她小说的字里行间。


奥康纳一生未经婚姻,遑论子嗣,完完全全投身于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奥康纳的半个老乡、同为美国南方作家的威廉·福克纳说过,文学给人“自尊、怜悯和同情”,更清晰地说,文学能给我们不如意、不完美的人生带来某种补偿和慰藉。奥康纳不完美,更不如意,我想,假如再给她一次生命,她宁愿不要这补偿和慰藉,而是直接拥抱未曾有过的“平常的好时光”。


她出身萨凡纳中产家庭,不愁吃穿,幼年先是搬到亚特兰大,继而迁至米里奇维尔(Milledgeville)一带的农场,她将之改名安达卢西亚,和遥远、热情奔放而她自己从未到过的西班牙南部同名;她与母亲还有一群禽鸟相依为命,不幸年纪轻轻就患上红斑狼疮,下半生不得不靠拐杖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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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拄着双拐,与花了6.5美元买来的孔雀为伴


疾病缠身之后,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不能像早几年那样全国演讲、漫游,更别说经历爱情了。


她有过爱吗?有过,还被她写进了小说里,就是那篇著名的《善良的乡下人》。


故事很简单,一个乡下小伙伪装成《圣经》推销员,骗走了残疾姑娘哈尔加的木腿,和初吻。这也是奥康纳小说里不多见的写到接吻,难得的一吻,也是作者本人的一吻:


他们走到树林旁边时,他再次把手搭在她背后,把她拉过来,一言不发地重重地吻了她。


男孩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体底下,另一只手绕过她,开始不紧不慢地吻她,像鱼一样发出细小的声响……女孩起初无动于衷,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也开始吻他,她吻了他的脸,又吻他的嘴唇,停在那儿,不断不断地吻他,像是要抽干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像孩子一样清澈甜美,那些吻也像孩子一样湿漉漉的。他喃喃说着爱她,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喃喃声就像是孩子被母亲哄睡发出的呓语。


他抱住她,野蛮地亲吻她,直到她说,“爱,爱。”


小说里,这个推销《圣经》的男青年被描绘成骗子,拿走姑娘的木腿,从此消失无踪;真实生活中,那个带走奥康纳初吻的丹麦年轻人,返回国内,即便他已婚,两人还彼此通信。


这个丹麦年轻人,叫埃里克·朗科加尔(Erik Langkjaer),1953年的一天,路过安达卢西亚农场,结识了奥康纳和她妈妈。当时,他推销的不是《圣经》,而是大学教科书。据新泽西威廉帕特森大学英语教授、奥康纳传记《弗兰纳里》一书的作者Brad Gooch所言,奥康纳和朗科加尔的关系“至少带有一点浪漫的痕迹”,算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一次散步,他俩共同经历了一次致命的接吻。据男方描述,那次接吻是这样的:


她的嘴部几乎完全松弛,这使我的嘴唇没有挨到她的嘴唇,而是碰到了她的牙齿。这让我觉得像接到了死亡警告一般难受,而那次接吻也就这样停下了……我觉得像是在亲吻一具骷髅,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❶


奥康纳是个成熟的作家,但从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不懂得怎么恋爱、怎么接吻,刚刚碰触着爱情的边缘,就掉队了。1954年,朗科加尔离开农场返回欧洲,他俩还一直鱼雁传书。男方没结婚时,奥康纳在书信结尾写“我想你”;一年后男方已婚,当得知他还要来农场,奥康纳依然满怀期待:


无论如何,你该知道,我最美好的祝愿、情感和祈祷将伴随你这次新冒险……我们很开心你计划返回南方,希望我们可以帮助你,让你的妻子在这里有家的感觉。把我们当做你的自己人,因为我们便是这样想你的。❷



看这情深意切的书信,再看那1955年出版的、凄凉愤恨的小说《善良的乡下人》,是同一个人写的吗?就是同一个人写的呀,这正是一个普通女人的真实心声,面对负心人,嘴上骂着“你这混蛋,快滚”,心里想着“别丢下我,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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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奥康纳诞辰90周年,美国发行纪念邮票。 照片上,奥康纳就生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奥康纳渴望被爱,然而寻爱不得故此生怨,怨男方负心薄幸,怨自己空有学识没有技能(小说里的哈尔加是个瘸腿的女博士,也和奥康纳一样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也怨母亲和邻居,袖手旁观不给自己传授情感经验,不提醒自己注意提防坏人。


奥康纳遇见麻烦,身边的人指望不上,唯有靠自己。走投无路,只得借小说中哈尔加的嘴发泄愤懑,高喊“把我的腿还给我”——如果有健全的双腿、健康的身体,她就可以放开步子追过去,不管对方是坏人还是爱人——可是她没有。


“把我的腿还给我”,这是一句异常精彩的小说语言,也是一声发自心底的怒吼,对于命运的怒吼。身患重病以后,奥康纳很少远行,去丹麦找寻昔日的爱恋更是势比登天。1958年她曾跨海过洲,到欧洲天主教最大的朝圣地卢尔德(Lourdes)旅行,这真的是去朝圣,还是憋着一口气给自己也给别人看,自己有能力远足?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始终在意自己的残疾,就连给笔友写封书信也搞得像现场直播:“我得用我那两只铝腿(笔者注:指双拐)离开一下了。”


奥康纳短暂的一生,只拥有那一次若即若离的爱情;她所有的爱情经历,只拥有那一次若即若离的初吻。


4


这笑声,这吼声,交织出奥康纳短暂却又丰富的一生。而在她那一生中贫乏苍白、大片大片的情感空白里,她编织着一篇又一篇特立独行的南方故事,描绘着一幅又一幅异彩纷呈的南方风情画:


一轮黄色的满月出现在无花果树枝间,像是要和小鸡一起在那里栖息。他说人一定要去乡下看看才能完整认识世界,他希望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能看着太阳遵循上帝的旨意落下山头。

——《救人就是救自己》


孔雀跳在树上,尾巴垂落在她跟前,上面满是长着眼睛的耀眼行星,每只眼睛都镶嵌着绿边,一会儿金色一会儿橘色的阳光在上面闪烁。她原本或许会看到一幅宇宙图景,但是她心不在焉,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的斑点打破了树木沉闷的绿色。

——《流离失所的人》


那头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公牛站在窗下,仰着脑袋仿佛在聆听屋内的动静——如同某位坚忍的神灵降临凡尘向她求爱……淡粉色的光线突然溢满了窗户,随着百叶窗裂开的缝隙,光线一缕一缕地滑落在它的身上。它倒退一步,低下了头颅,仿佛要人看看它挂在牛角上的花环。

——《格林利夫》


奥康纳生于春天,3月25日的白羊座,笔下亦是常常得见一派春意盎然,只看从高中开始画的漫画,真诚、尖锐、凌厉地调笑着身边的一切——同学、老师、环境、体制,浑身是胆雄赳赳。


像一朵鲜红的天竺葵,奥康纳在春天里昂然地绽放着,不料未到人生的炎炎盛夏,就已半途凋落在安达卢西亚农场,凋落在人生的春天,寿止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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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漫画: “该鼓掌了及时通知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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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漫画: “我也不喜欢看这些旧画儿 但这无损于我是个艺术爱好者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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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漫画: “有什么书不是老师们特别推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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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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