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上個月我剛剛更新完第一篇入殮師系列文章,名字叫 ,雖然閱讀量超過了10萬+,但總覺得並沒有達到自己寫作的初衷。

《西藏生死書》中說:我們是一個沒有死亡準備的民族。所以當我決定開始採訪周麗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被粉絲取消關注,甚至被人謾罵的準備,畢竟死亡永遠是國人避而不談的話題。

不過結果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拷問生死的文筆還很稚嫩,但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讀者朋友們的諒解與支持,這也讓我有信心繼續寫下去。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鴻篇鉅著,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我們又該以怎樣的姿勢、怎樣的心情,去為自己畫上句點呢?這一次的故事同樣來自周麗,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已經55歲的中年母親。為了敘述方便,我仍然會用第一人稱,並藉助周麗的口吻說出那些渺小又偉大的故事。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都說人類真正的死亡不是生理的死亡,而是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你的時候,你才徹底消失在混沌之中。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在漫長的時間洪流裡,生離死別帶來的悲傷似乎終會顯得蒼白無力。也許是見慣了生死,所以尋常的故事已經沒辦法讓我太過動容,作為一個入殮師,我要做的就是在剋制自己情緒的情況下,給死者留下人間最美的模樣。

我以為自己的心會越來越堅硬,直到我遇到楊鳳英,一個已經頭髮半百的中年女人。有的悲傷是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當你以為自己早已放下的時候,只要某一個瞬間,那道傷疤又會重新鮮血直流。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楊秀英是縣城裡一個服裝廠流水線上的縫紉工,別人在這個年紀已經當奶奶了,可她的兒子才剛剛上高一。正常人對於殯儀館這樣的地方都敬而遠之,甚至為了避開在附近路過而不惜繞遠路。但楊秀英不一樣,不知道是跟哪位工作人員打過招呼了,每當殯儀館裡有年輕姑娘的遺體被送來的時候,楊秀英都會準時出現,然後用她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去套死者的相關信息。

用殯儀館裡老師傅的話來說,楊秀英這個女人腦子有問題,大兒子都死19年了,小兒子都長大了,怎麼還這麼放不下?為了給地下的大兒子找個伴,楊秀英從十年前就開始張羅著想給孩子辦個冥婚,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楊秀英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女孩子。

前幾年,北方几個省都有犯罪分子為了賺死人錢,不惜偷墳掘墓,盜取年輕女性屍體的新聞發生。所以當我第一次在殯儀館遇到楊秀英的時候,我一度也將她當成了做冥婚買賣騙錢的犯罪分子。直到那天,當一個因為意外去世的小男孩被送來殯儀館的時候,一直在跟工作人員陪笑臉的楊秀英突然哽咽了。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那個小男孩就這麼安靜地躺在那裡,遺像上的他還帶著天真無邪的童真笑容,一直巧舌如簧的楊秀英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那深陷在眼窩中的雙眼直勾勾盯著那張遺像,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滾下來:“楊超也是這麼大的時候死的,他要是還活著,已經25歲了。”

楊超是楊秀英的大兒子,6歲那年死於溺水,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當初親歷楊超入殮的老師傅再回想起那個畫面的時候,那些回憶又鮮活地在腦海裡跳動起來。

“本來我以為一夜白頭是電視裡演的,但是看到27歲的楊秀英後,我才知道悲到深處白髮叢生的意思。“27歲的楊秀英剛剛經歷了一場失敗的婚姻,那場婚姻帶給楊秀英的只有連帶的賭債和無休止的家暴,但唯一讓她欣慰的,是自己有這麼一個聰明聽話的兒子楊超。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在二十年前的小縣城裡,帶著孩子的離婚女是沒辦法得到尊重的,沉重的生活負擔讓這個要強的女人不得不用日以繼夜的加班來補貼家用。

“那時候啊,小楊超就拿著自己的小飯盆靜靜呆在服裝廠北邊的過道里,等到了飯點就跟我一起去吃飯,吃完了飯就自己乖乖回廠子旁邊的出租房裡去等我下班。”

時隔二十年再提起楊超的時候,楊秀英的淚水還是忍不住地淌出來:“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就想著把兒子拉扯大,供他考大學,我一輩子釘在縫紉機前也沒關係。”

中國式親情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於此,上一代無怨無悔的犧牲,就為了下一代人可以更幸福。但那天的楊秀英回到家後並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留給她的,只有一個昏黃燈泡籠罩下的凌亂房間,大開的破舊窗戶外,因為夏季汛期到來的河水正在黑夜裡奔騰……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你們看到我兒子嗎?他叫楊超!他長這樣!大概這麼高!”

深夜的縣城街頭,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像是啼血的杜鵑般對著寂靜只剩蟲鳴的夏夜發出了淒厲的嘶吼聲。

楊秀英手上的照片是楊超剛出生時拍的照片,那上面的小人兒透過黑白色的相片,正用一雙滴溜溜的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出生以後的楊超就再也沒有拍過照片,因為生父濫賭成性,他從小就目睹快過年時一大波人來家裡要債的場面。懂事的孩子最讓人心疼。縮在角落裡的楊超就這麼看著沒錢還的父親像個縮頭烏龜般坐在凳上一言不發,而好強的楊秀英則強顏歡笑地拿出家裡僅有的那點過年費,好說歹說去打發那些債主。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那以後的楊超不再鬧著要拍照片,不再哭著要吃零食,絕大多數情況下就這麼安靜地呆在那裡,不爭不搶,像極了一個沉穩的小大人。

楊秀英的前半生因為失敗的婚姻而盡數被毀,但也因為這個因婚姻而誕生的孩子而重新綻放出光彩,但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開始重新找回人生意義的楊秀英再一次失去了她的人生意義。

夏季汛期到來時,這條橫穿縣城的長江支流會變得異常暴躁,快要滿溢出來的河水帶走了沿途阻攔的一切,也帶走了楊秀英的人生。

在苦苦尋覓兩天無果後,這個在雨中一遍遍呼喊兒子乳名的女人終於安靜下來了,她呆呆坐在出租房裡,無神的雙眼死死盯著手中那方小小的嬰兒照片,然後靜靜等著她內心早已接受,卻又不願意承認的消息。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河流將楊超帶去了下游的另一個城鎮,那裡是楊超出生的地方,也是他那不成器生父生活的地方。屍體是在一片被水流聚積的生活垃圾堆裡發現的,小楊超的右手緊緊握著自己唯一的一個小玩偶,皎潔的雙眼緊閉,卑微且孤獨地混在垃圾裡。

死亡不是終點,當一個人被徹底遺忘的時候,那才是最徹底的死去。楊超的死並沒有對他的生父造成什麼波瀾,那個男人不知道流落在什麼地方躲債,唯一惦念兒子的楊秀英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接回了兒子,然後孤零零一個人送了他最後一程。

“小小的人兒啊,火化了之後就剩下了這麼一捧,我的眼淚也流乾了,魂也走丟了。”楊秀英紅著眼睛在我面前比劃著骨灰盒子的大小,那個永遠留在19年前的兒子似乎昨天才離開,這一切再想起來的時候,仍然讓楊秀英淚如雨下。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沉默了很久的楊秀英突然抬起頭問我。

我看著楊秀英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半晌才說:“應該吧,你信那就是有。”

聽了我的話後,楊秀英久違地笑了出來,還掛在她臉上的淚水隨著她笑容形成的皺紋,緩緩滑下來。

“你文化高,你都說有鬼,那就一定是有鬼的。”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楊超死後的三四年裡,楊秀英都活得像個殭屍,她每天就這麼盯著出租房後那條奪走兒子生命的河流,她甚至覺得自己上輩子是個殺千刀的,否則怎麼會這輩子過得這麼坎坷?修佛,學基督,打太極,她甚至去學了各種各樣號稱能通靈的旁門左道,只為了能在夢裡見兒子一面。

“你知道嗎?我後來拜了個居家的老師傅,學了下地府的功夫,果然在夢裡跟我兒子見了一面。”再講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楊秀英又眉飛色舞起來。

還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夏夜,入睡的楊秀英夢見自己走到了一片大霧裡面,她一路狂奔,卻始終走不出那片大霧,空蕩蕩的周圍靜得出奇,又彷彿隱約能聽到水聲。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媽媽,我是楊超。”大霧深處緩緩走出一個男孩子,瘦瘦矮矮的身影辨不清面容,但用楊秀英的話來說,那聲音就是楊超沒有錯,“我在下面過得很好,外婆他們已經找到我啦,現在就住在外婆家裡,你放心吧,以後要自己好好過呀,不要再想著我了……”

話音剛落,大霧卷地而起,楊秀英像是被人一拉肩膀般頓時醒來。醒來之時,空蕩蕩的出租房裡並沒有楊超的鬼魂,透過虛掩的窗戶,楊秀英看到已遠天上的閃爍星火。

一夜無眠,落淚沾襟。

聽完楊秀英的描述,我不想用什麼科學的解釋來告訴她鬼魂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這個因為“託夢”而重新振作起來的母親漸漸重新步入生活的正軌。

她因為兒子的一句“以後要好好過呀”而重新拾起生活的信心,幾年以後遇到了新的愛人,組建新的家庭,然後又生了一個男孩。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一切彷彿都已經恢復正常,但楊秀英心裡卻始終有一件事放不下,和楊超同輩的孩子裡大部分都已經娶妻生子,而永遠留在過去的楊超卻始終沒有著落。

為了完成做父母的終極使命,起心動念的楊秀英開始為兒子的冥婚張羅起來,這一次的楊秀英得到了二婚丈夫的支持,每次當楊秀英來殯儀館打聽的時候,這個木訥的男人都會陪在她身邊,雖然一言不發,但卻總是堅定地站在楊秀英附近,討好地給每個工作人員拔煙。

讓楊秀英奇怪的是,兒子楊超再也沒有給她“託過夢”,但相信兒子魂靈一直在身邊的楊秀英還在苦苦尋覓著適齡女孩子,直到前段時間一個同樣因為意外去世的女生被送來殯儀館,有著一樣想法的雙方父母在悲痛中達成了冥婚的口頭協議。

“讓孩子們在下面有個伴吧。”女生的父母含著淚點頭答應了楊秀英想要冥婚的請求。

如願以償的楊秀英嚅動了嘴巴良久,最終開始拍了拍女方母親的手:“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視死如生,在楊秀英的心裡,給兒子的冥婚必須要跟活人結婚是一樣的。原以為這麼大的喜事,兒子一定會重新進入自己夢中的楊秀英等了好幾天,終於按捺不住託人找了靈媒師,在一番裝神弄鬼的請神下地府後,靈媒師請來了楊超的魂魄上身。

在楊秀英的眼中,闊別了十九年的兒子終於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和自己在此生再度相逢,已經習慣堅強了十幾年的楊秀英還是忍不住哭了。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這樣的操作在我看來不過是封建迷行的舊勾當罷了,但楊秀英卻把眼前的靈媒師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她擦乾了眼淚,小心翼翼地給兒子看看女方的照片,一邊欣慰地說道:

“我找人看過你們的八字了,很合適,人家姑娘是個大學生,你不要自卑呀,男孩子要有點自信,兩個人結婚了以後要好好過日子啊,不要欺負她……”

“媽,謝謝你呀。”楊秀英還沉浸在那些婚禮的流程解釋裡,“兒子”楊超卻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他又重複了一遍:“媽,這些年謝謝你呀。”

“誒,值得了,有你這句話,媽這輩子值得了。”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那一夜,楊秀英睡了一次從未有過的踏實美夢,夢裡她什麼都沒夢到,又好像夢到了所有的幸福。

冥婚那天,鮮少與人交往的楊秀英擺了十幾桌的流水席,在雙方父母和全鎮看熱鬧的百姓見證下,女生的骨灰盒與兒子楊超同葬一處,那一天的楊秀英喝得酩酊大醉,臉上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反出亮光。

這場糾纏了十九年的生死故事,終於隨著冥婚而塵埃落定,我再也沒有在殯儀館遇到過楊秀英,人來人去的殯儀館裡每天還是會迎來無數的悲傷,悲傷背後是讓我們每個人足以銘刻一生的感動。

死亡還遠不是盡頭,因為我們都忽略了一點,愛從沒有盡頭。

我在南方的殯儀館工作:那個執著為兒子配冥婚的母親,終於如願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