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醫生: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基層醫生: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三月二十日。

夜班後,我從睡夢中醒來,望了一眼拉著窗簾的玻璃,晨曦的光亮已經從窗簾縫隙裡透進來,今天是個晴天,天氣大好。一夜安穩,沒有什麼急診病人。我神清氣爽,看看時間,才六點半。離上班的時間還早,便在被窩裡刷了一下朋友圈:

江蘇省新冠肺炎連續30天新增為零,全國各地支援武漢的醫療人員已陸續返程。

甘肅的醫療救援隊回到蘭州時警車開道,兩邊道路警察敬禮歡迎:英雄回家,享受了最高規格的歡迎儀式。

南京全城亮燈,萬眾矚目,逆行者的每一個臉龐,閃耀在南京最醒目的地方,江蘇馳援武漢首批醫療隊員凱旋歸來,全城最亮的燈,在南京各區域80塊LED屏持續綻放一個星期。

關於群眾反映的涉及李文亮醫生的有關情況調查報告也已經熱遍全網。

方方日記的討論進入了白熱化,兩邊站隊,爭吵不熄,初中生替方方回了高中生寫給方方的信,環球時報的總編輯老胡也寫了一篇“方方日記現象”的評論,稱“光明是今日中國的主色調,甚至也是這次疫情中的主色調”,他建議把“方方日記現象”也納入進來讓它成為這個時代旋律的一個音符。

疫情的震中已從武漢、從中國移到了歐洲:意大利封國,巴黎封城,美加邊境200年來頭一次宣佈關閉,“特魯多的外套”衝上了熱搜,海外的疫情數字已翻倍超越國內,特朗普仍舊在很多公開場合說這是“中國病毒”。

……

刷完朋友圈,才七點,往常要睡八九個小時,第二天早上還不想起,但昨晚只睡了六小時,卻也不覺得困。起床洗了昨晚臨睡前泡下的白大褂,七點半時已完成了交班前的所有準備。

八點鐘,回住院部交班。昨天入院的病人,有一個偏癱的老爺子發燒了,考慮是進食嗆咳引起的吸入性肺炎,已經用了抗生素,但主任說,疫情還沒結束,得格外慎重,需要找家屬談話,建議他們做個新冠肺炎的核酸檢測。

交完班後,從醫院裡出來,已是九點鐘。陽光金燦燦地照在大地上,醫院門口的預檢分診處排著長長的隊。預檢分診臺旁立著“請排隊間隔1米”的牌子,地上也貼了紅色的1米距離標記點,但排隊的人們還是一個挨著一個。工作人員喊話,讓他們彼此離得遠一點,但他們只不過是在原地動了動身子,看了看旁邊罷了。


▌“火山灰”下的母親

回家的路邊,有塊空地,空地裡有兩爿油菜花,微風吹拂,香氣就老遠地飄了過來。前幾日管控正嚴時,下了夜班,遇上風和日麗的天氣,或者看到路邊的美景,就會忍不住想出去。近幾日,疫情穩定了,管控鬆了些,交通方便了,企業商場陸續復工,反倒不想出去了。疫情期間憋在家裡,浪費了很多時間,很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及時做,得想辦法補回來。

回到家裡,母親端來早餐:一碗稀飯,兩個煮雞蛋。孩子聽見我回來,故意藏在被窩裡。

手機響了,是梧桐發來的信息,他說交警找他,需要他出具一份他們想積極治療,但因疫情原因,醫院拒絕收治入院和手術的證明。他得去和三院溝通一下,問我會不會受到牽連。一個月前,他母親突然不明原因去世了,停放了二十天後,法醫給出的屍檢報告是交通意外導致骨折後引發的肺栓塞,因此警察需要一些治療過程中的證據。

我說:你去吧,但儘量客觀理性一些,要不幫過我們的那位醫生可能就會很難做人,以後若再求人,就沒人敢幫了。

梧桐說:“好的,我知道了”。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這句在疫情期間火起來的話,適用於很多不幸的家庭,梧桐的母親,就被時代的這粒灰深深地埋到了山底下。


▌父親肝癌去世2個月,母親在疫情流感季患上咳嗽

梧桐是我女兒幼兒園同學的爸爸。他父親去年秋天因為肝癌晚期去世了,去世前半個月,他常常問我,“我父親肚子脹得厲害,裡面全是水,你有沒有辦法能讓他好受一點?”我毫無辦法,愛莫能助。

過年前,也就是在梧桐父親去世後僅僅兩三個月,他母親就遭到了一場車禍,導致右下肢骨折,住了半個月醫院,做了手術,打了石膏。出院後,他母親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住院期間,他們花了很多錢。肇事的車輛是全責,但前期的治療費都是他們自己先墊付。

原本他們以為度過兩三個月後就會好起來,但是在嚴寒的冬天,病人恢復得比平時慢了很多。流感高發的季節,他母親又患上了咳嗽。

那時候新冠疫情還沒有擴散到全國,發熱咳嗽的病人還可以看正常的門診。劉醫生給他們查了血項和胸部CT,輸了一天抗生素後,等胸部CT出來,看到情況有點複雜,就建議他到上級醫院去就診。

正好在那個節骨眼上,鍾南山連線白巖松,在CCTV上明確告知:新冠肺炎可以人傳人。武漢封城了,全國各地相繼進入一級預警狀態。島上的交通管制了,對於發熱的病人開始嚴格的管理,一旦發現,必須得去指定的具有發熱門診的醫院去就診。

梧桐沒有車,他母親坐著輪椅上不了公交車,出不了小島,於是他們租了一輛小麵包,去了最近的一家三級醫院。他們去時那裡的門診病人,擠得大廳裡水洩不通。排了四五個小時的隊後,終於輪到了他們。他母親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必須得住院治療。但嚴寒的流感季節裡,正好遇上新冠肺炎爆發,在疫情席捲全國的時刻,呼吸科一床難求。

他們在門診擠了整整一天後,無獲而歸。他將母親推到醫院門口,不知道去哪裡。那時候,他突然想起我——他兒子同學的母親,他想起我是醫生,於是打電話給我,想問問我有沒有熟悉的醫生,能不能幫他們問一問。他跟我說完他母親的情況後,我讓他先不要回來,“你等一刻鐘,我幫你問問”。

我和那家醫院交集很少,認識的幾個醫生都不在呼吸科,他們聽後也表示愛莫能助。

但是我在旁邊的另一家三甲醫院學習過一年,認識一些人,我答應幫他們問問那裡。兩家醫院離得很近,步行不過10分鐘。我讓他們在原地等我消息。我給一位學習期間的帶教老師打了電話,把梧桐母親的情況說了一下,問他們有沒有空床,能不能安排住院。那位老師答應了我,讓他們到門診掛號,按程序辦入院手續。當天晚上,他們就住進了那家醫院的呼吸科。

但是第三天上午,梧桐突然說:“姐,真是尷尬,我們出院了,現在哪裡都去不了,哪裡都看不了病了。”我問他怎麼回事。梧桐說:“我母親昨天查出來,有下肢有深靜脈血栓,醫生建議我們馬上轉到三院心血管科去做手術。原本已經和那邊的主任聯繫好了床位,我們在這邊辦理完了出院手續後,已經到了三院,但是在三院辦住院手續時,他們卻突然不收了。”


▌肺炎病人住院要先做新冠核酸檢測,但是做不上

肺炎的病人要住院,必須得先做新冠核酸檢測,排除新冠之後,才能入院,所以當天他們沒住進去。第二天,他們特意跑了幾家可以做新冠檢測的醫院,但很不幸,沒有一家醫院同意給他們,原因是試劑盒太緊張,只對隔離的疑似病例做檢測,而對沒有接觸史、症狀也不像疑似病例的患者,暫時不接收。如果非要做,那就得按程序集體隔離36個小時。

“我母親現在是哪裡的醫院都住不了,做手術的地方不收我們,怕我們是新冠肺炎。可以做新冠檢測的地方,說我母親不是疑似病人,試劑緊張,不能我們說想檢測就給我們檢測。我們剛住過的醫院,也回不去了,我們一出來,病床就給別人佔了。你說我們現在怎麼辦呢!”梧桐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他又去過了另一家醫院,結果還是一樣的。

劉醫生是我的同事,疫情期間臨時抽調去了衛計委。我把梧桐母親的情況跟劉醫生說了一下,問他能不能通過衛計委,幫他們協調一下做新冠核酸檢測的事情。劉醫生說,目前的核酸試劑十分稀缺,只有高度疑似並有明確接觸史的發熱病人,通過專家組的鑑定之後,才會指派疾控中心的專門人員去做檢測,並且需要送到固定的地點集中隔離。很顯然,梧桐母親根本不屬於這種情況。在得到劉醫生的明確回覆後,我告訴梧桐,我也是再沒有任何能力幫助他們了。

他母親的病情不等人,治療必須得趕快跟上去,要不然血栓脫落,就有可能導致猝死。可是他們輾轉了兩天後毫無結果。最後一次他去了四院急診科。那位接診他們的醫生看完病歷和CT後說:“你母親的情況,不像那種病,如果你非要做,就得按程序隔離36個小時。”但隔離也有風險,萬一不是那個病,在隔離區域,也有可能會被傳染。梧桐覺得那位醫生的話有道理,就沒有送她去隔離。“現在,我們哪裡都看不了病了,還能不能回來,在你們那裡掛掛水?”

我告訴梧桐,來我們這裡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到頭來若是栓子突然脫落了,發生了大問題,來不及搶救,就會人才兩空。可是,梧桐還是帶著他母親來了我們這裡,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下去……”


▌輾轉的接診,作為醫生我很無力

天氣越來越冷,疫情的數字每日都在翻倍,武漢進入了至暗時刻。全國各地的醫護人員前赴後繼,奔往湖北和武漢。

我在休息過一天之後,又和往常一樣,開始了打仗似的門診。

早上,我正在給別人看病時,聽到對面的格子間裡,有人正在和王醫生說話。開始先是商量,但王醫生看完對方的病例後,覺得情況很危重,不能在這裡治療。也許對方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也許聽懂了,但根本不想走。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聽出來是梧桐後,看完自己病人,就去王醫生的格子間。

王醫生不瞭解他們就醫的詳情,建議他們轉診,梧桐不願意走,我怕他們倆再爭下去會吵架,就過去和梧桐說,“你跟我過來”。梧桐看到我,焦慮煩躁的情緒,突然緩和了。

王醫生看到我認識他,就連忙把病歷給了我。王醫生不敢接診他們,在情理之中。一個骨折、深靜脈血栓、肺部感染的患者,在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情況下,這樣的病人隨時都有猝死的風險,更何況那時正是新冠肺炎席捲全國的特殊時刻。

我知道自己也是無能為力的,知道自己該馬上轉診讓他們去大醫院裡的專科,但我也知道他們去不了。除了來這裡,他們已經無路可走。如果我不看她,他們就只能回家,只能眼睜睜等死。

他母親在診室外面的輪椅上,我出去查看了一下,和她說了幾句話後,讓她兒子跟我進來。我把可能出現的最大風險告訴梧桐後,他只是淡淡地點點頭:“那能怎麼辦呢,沒有醫院收我們!”我怕他沒聽明白,怕他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於是又大聲說了一遍:“現在看上去,她還是好的,但是,一旦血栓脫落,堵到大腦裡,就是腦栓塞,堵到心臟上,就是心肌梗死,堵到肺上,就是肺栓塞,這些情況,一旦發生,留在我們這裡,那就意味著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了。並且,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會發生。”

梧桐毫無表情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你幫我們了,你盡力了,如果有什麼,我是不會怪你的……”。


▌未完成的禱告,母親突然辭世

雖然因為女兒和他兒子是同學的關係,我已經認識梧桐有三年時間了,但我還是把談話的內容全都記錄到了門診病歷上。

他們走後,劉醫生和王醫生說:“你太偉大了!”我聽得懂他們兩個人意思:在醫患關係緊張的今天,醫生幫人之後,被家屬反咬一口的例子舉不勝舉,他們覺得我這是沒事找事,引火上身。對於這件事,我沒辦法和他們倆做詳細的解釋。過了一會兒後,劉醫生又說:“我覺得這個事兒,你還是應該和馬院長彙報一下,萬一出了什麼事,你說領導要是不知道……”我說:“跟領導彙報,那是應該的”。於是我把上午的兩個特殊病歷,包括梧桐母親的事,都一同跟馬院長做了彙報。馬院長說:“特殊的病人,談好話,簽好字,寫好病歷。”

梧桐母親在我們這裡輸液的時候,他仍舊在外面奔波,希望有醫院能夠接納他們,並且給他們做核酸的檢測,但是他在外面跑了三天後仍舊毫無結果。於是他撥打了12345也撥打了市長熱線。市長熱線回覆他說:

“你母親這種情況,如果真的必須馬上住院,那他們是不能拒的。但若只是你們自己覺得必須住院手術,而不是專家的意見,我們也不會聽信一面之詞。具體情況,等我們調查後再詳細回覆。”

在門診輸了兩天液體後,他母親的病情沒見好轉,但也沒有惡化。他們是基督徒,每天禱告,教會的人也在幫他們想各種辦法。梧桐說:“教會的弟兄姐妹說他們也有人長了血栓,沒有做手術,但也沒有發生大事情,他們都在為我們禱告,說不定我母親也不會有任何事。”

我說:“那樣最好。”

可是,很不幸,第三天早上,他母親在床上做禱告時,突然去世了。

那天我夜班,早晨還沒有起床,就收到一條梧桐的短消息。“姐,怎麼辦啊,我媽沒氣了。”

我沒看明白那句話,就問他:“沒氣了,是什麼意思?”

梧桐說:“我早晨出去了一趟回來,妻子在做飯,我媽在房間裡禱告,我妻子做好早餐後去喊她,過去時,發現她已經沒了。”

他們進去時,他母親張著嘴巴,口唇烏青,半睜著眼睛,滿身是汗,側著躺在床邊上,一直手伸在床的外面,像是剛剛掙扎過,她已經去世了。


基層醫生: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艱難的死亡證明

交通管控越來越嚴了,小路上也設了關卡。梧桐母親死了,突然不明原因地死了,村裡人心惶惶,怕是新冠肺炎,希望他們趕快拖走葬了。下午,梧桐拿著大隊的介紹信,來醫院給他母親開死亡證明。那天是趙醫生值班,她看到介紹信死亡原因那一欄空著,就不敢給他們開證明。平時病死在家裡的人,大隊的工作人員都會在病因那一欄填寫了死亡的疾病名稱,但是沒有人知道梧桐母親為什麼突然死了,也沒有人敢寫是什麼病因。

劉醫生和王醫生得知梧桐母親突然去世的消息後,深深地嘆了口氣:“她不該這麼快就死了啊,這該死的疫情!”

趙醫生怕他們有交通事故糾紛,萬一死亡病因推斷得不準確,會把自己牽扯進去,就讓他第二天再來找另一位專門負責開具死亡證明的徐醫生。梧桐臉色蒼白,口唇結痂,頭髮也比平常凌亂了許多。他眼神空洞無神地問我:“只能明天了嗎?”

我就自告奮勇,幫趙醫生替梧桐的母親開具了死亡證明。我和徐醫生溝通後,就在死亡病因那一欄填上了死後推斷“肺栓塞”。

這是一場由車禍下肢骨折引發、又由疫情延誤了的人間悲劇。從骨折之後,到突發死亡,他們舉債看病一個多月,卻最終落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人沒了,車禍的那場糾紛終究是要解決的,但不屍檢,不知死因,一切賠償就無從談起。梧桐也是基督徒,在經歷了痛苦的鬥爭之後,他把母親的屍體送了出去。疫情期間,屍檢要排隊。一個月後的昨天,他母親的屍檢報告終於出來了。

“法醫說死因是肺栓塞,是車禍骨折後,下肢血栓脫落引起的肺栓塞,現在,我們已經在走法律程序了,交警讓我找三院出具一份因疫情拒收入院的證明,這不會牽連了你吧?。”

我說:“只要客觀公正,就不會有什麼,你自己多保重。”


▌春天如期到來,“霧霾”也該走了

武漢連續兩天確診和疑似病歷都新增為零了。

春天真的已經來了。

梧桐母親去世了,梧桐說:“一不小心,我成了孤兒了。”活著的人總歸還是要活下去的,他母親的事故糾紛,涉及到的法律問題,可能還得持續一段時間,但是一切都會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後續的過程。應該會對他們有一個說法。

梧桐說:“姐,謝謝你幫我們那麼多!”

我覺得慚愧,我什麼都沒有幫到他們。但是,他還是帶著兒子來登門拜謝了。他妻子在孃家採摘了一籃子草莓,他騎著摩托車,帶著兒子和草莓,在陽光明媚的早上,敲開了我家的門。

我在書房,沒有出去,女兒開的門:“媽媽,是梧由和他爸爸,他們給我們帶來了草莓。”

我想請他們進來坐坐,但我出去時,他們已經走了。

3月20日,晴,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春天已經到了。

時代的霧霾應該會很快從這片土地上吹走了。

*為保護相關方隱私,文中隱去地址、醫院等信息,梧桐、梧由、劉醫生、王醫生、趙醫生、徐醫生和馬院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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