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刨红薯的季节。
香香一提起红薯，舒平就泪哭哭地一脸伤心。每年都劝她别种了，种那么些红薯又没人爱吃。舒平却固执地非要种，年年种。蹒跚着臃肿的身子，亲自种下亲自收。
舒平急急地扒拉光碗里的饭粒儿，丢下一句，香香收拾锅碗，就忙不迭地跑去牲口棚里找农具。刨红薯用不着别的，扛把镢头，拎只竹篓子就够了。
秋日里的阳光有点利，穿过路旁枯黄的杨树枝叶，泼辣辣地漏在泛着白光的路面上。舒平刚刚哭红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她闭起眼，用袖口按在眼珠子上，这样让眼眶里润一润，也能稍微舒服些。这个法儿，舒平是跟她娘学来的。小时候，舒平时常看到她娘，一想起早年病逝的爹，就哭得胖眉肿眼，过后又念叨着眼疼。不觉，舒平也到了娘的年纪。可不是呢，香香动不动就说她，跟姥姥一样糊涂。“你姥姥几时糊涂了?闹饥荒那些年，即便是阖上眼，她也断不能把红薯舀进我碗里。”舒平喃喃地自说自话，言语间分明还有少许怨气。正晌午时分，山沟沟里静压压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老树的枝杈间，野雀叽叽喳喳吵闹着，忙着搭窝子。
舒平又想起了可恶的饥荒年。那几年，她恨死了娘，可娘走了以后，她又恨死了自个儿。说到底，都是红薯造的孽。香香看不上眼的红薯，在那样的艰苦岁月里，可是饭桌上的奢侈品。收罢秋，生产队刨了红薯，家里的伙食就稍好起来。可娘总是趁着舒平不在，把米汤里的红薯偷偷捞进哥的碗里。兄妹俩端着大瓷碗，蹲在房檐下唿溜唿溜喝稀米汤时，舒平最是心痛。同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哥就比她遭人疼。直到许多年以后，舒平才觉得，倒也不能全怪娘。在那缺衣短食的年头，哪家大人不是先向着男娃。谁叫闺女们家注定将来是要泼出去的水唻!况且，就算这稀拉拉的米汤，娘也总是等舒平和哥喝饱了，她才肯动筷子。实在是太凄惶了。一年到头，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被困堵在饥饿的围墙里，心火缭乱。娘长年忍饥挨饿在队里没轻没重地干活挣工分，拖出一身的毛病。娘那么把自个儿当男人用，当牲口使，末了又搭上老命，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俺这俩不孝子。
中秋的月儿，早早地从东方升起来了，落在舒平的米汤碗里，清凌凌的，真好看。舒平干脆把大瓷碗放在面前的空地上，让整只月亮全部就在碗里，圆溜溜的。她想象着，等到明年的中秋，年成好起来了，她就能端着一大碗红薯，敞开了肚子吃。或者，叫娘烙红薯饼，蒸红薯丸子供月神也好。舒平从手里抽出一只筷子，伸进月亮里轻轻地蘸了一下，又放进嘴里抿一抿，好甜。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似乎已经拥有了这美好的一切，心满意足。突然间，碗里的月亮碎了，七零八散的银色碎片从碗里溅出来，打破了舒平的梦幻。她正要恼，才又看到动荡的月色里，是一只大红薯。
哥舍不得吃，留给舒平的。经常是这样，娘把好东西舀进哥碗里，哥又把好东西塞进舒平嘴里。红薯，南瓜，玉米面疙瘩或荞麦面窝窝。而当这些少有的好吃的，真正进了舒平碗里时，她又舍不得吃了。用筷子夹起来，举在半空反复看上两回，又还给哥。兄妹俩推让着，最后通常是在哥的喝斥下，舒平含着泪把它咽进肚子里。
舒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两只眼睛生疼。要是能重新回到那个饥荒年代，她当真愿意。跟哥一起，成天嚷嚷着叫，“娘，肚子饿”。哥是这世上最疼舒平的人，他最见不得舒平哭。记得娘走那会儿，哥总是劝她，哭有甚用?可如今，娘又偏心，把哥也带去了，只留下舒平一个人，孤零零的。
红薯地就在舒平家祖坟对面的山上。是块红沙地，也是哥挑的。哥说沙地种的红薯，甜，糯，茎少，个儿大。这地不是队上分的自留地，是娘开出来的荒。娘说生了俩“馋猫”，就得比旁人勤谨些。舒平喘着粗气，好容易才吃力地爬上地头。红薯的秧蔓丝丝瓤瓤拖得一地，经了秋霜，更像是一张不成形的黑色大网罩了下来。瞧这势头，就该是个好收成。舒平把坎肩脱下来，铺在地头的草上，坐下。她突然觉得，香香说得没错，娘以前也总是这样，一到地里就先坐在坎肩上或镢把上歇脚，抽颗水烟再干活儿。舒平不抽水烟，而是坐下来跟躺在对面山上的哥和娘，说说话儿。
清澈的月光，静谧地流淌在树林深处，群山之间，黄土路上，还有舒平的心窝里。此时，收获的喜悦，占据了她内心的一小部分。而更多的欢愉，则来自于怀里的那几颗硕大的红薯。明儿一早，天不亮她就该起来煮红薯了。一个人摸着黑钻在厨房里，调好温火慢慢腾煮。火候不能太老，老了过于熟烂，不好剥皮儿。却也不能太嫩，太嫩水份吸收不足，吃起来噎人。这些，是在哥走了以后，舒平才慢慢琢磨出来的。每年她刨了红薯回来，第一份就先煮给哥吃，趁着热气儿送到哥的坟前。她做这些，总是细致入微，小心翼翼。因为舒平这辈子和哥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煮最好的红薯给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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