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鋒自傳:《可園信筆稿存—我的回憶錄》(紀十一)

今日開始,向讀者們摘錄介紹劉劍鋒老先生的《可園信筆稿存—我的人生筆記》一書。以下摘錄直接用劉老先生大名,但非因為不敬,(還是我外婆的大哥)僅為省事。摘錄劉老的書,就是為了方便讀者接觸安化地方人事,幫助親友後人能瞭解劉老的心路歷程。

《感嘆人生》

—劉劍鋒

歲月頻遷迎復送,追名逐利奔波眾。

可憐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也是夢。

劉劍鋒(1918-2017)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梅城鎮田心片區高潮村高家侖人(現屬合併後的楊高村),男,一九一八年出生。五歲入私塾,攻讀古典文學十二年後,棄學務農。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六年,在益陽直接稅局及其所屬的安鄉、沅江草尾等地從事稅務工作。

一九四六年八月棄職回家,在家鄉從事教育工作,同期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一九五一年二月被調往平口任教。

一九八零年初退休回家後,又應邀在梅城、田心、思遊等中學代課達十三年之久。

其詩、詞、聯、文作品頗多,此集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今年壽晉九旬(2008年),仍身康體泰,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筆耕不停。

劉劍鋒老先生的父親叫劉靈石,是黎曙的老師。黎曙在他的《偶吟稿存》一書裡曾收錄自己寫的幾首關聯劉氏父子的詩,現摘錄兩首如下:

《懷念劉靈石先生》

憶昔村居年少時,慕名登府拜良師。

石翁指點開茅塞,益我殊多系我思。

《答劉劍鋒兄,步原韻》

訪舊登門又一回,渴塵滌盡釋疑猜。

推敲吟詠饒佳興,共賞山花喜盛開。

言歸正傳,開始摘錄劉劍鋒著書內容詳文。


又過了兩天,蕭先生領著一群局裡同事來到會館,大約有十多個人。張寧夏一進屋就喊:“劍鋒兄倒象一位總統了,一個人住在大會館裡享受啊!”黃濟笑著打趣:“寧夏兄你也想要享受?那你也去遭一場大病呀!”大家一齊大笑起來,張寧夏就追著黃濟去打,大家又笑了好一陣。

我請大家進屋,--斟茶遞煙。這時,蕭先生說:“大家還是先說正事吧。今天我們到劉先生這裡來,就是要研究如何向上級報告張衍綿局長包庇其內弟貪汙稅款之事。如果上告,就得有人領銜牽頭,這個人推舉誰?要請大家鄭重考慮。至於揭發材料、取證材料,我已備好,請大家過目。”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紙來,小心地攤到桌上。大家看過材料,都說證據確鑿,無可爭議。接著就討論牽頭領銜人選。開始,大家一致公推蕭潭時先生領銜,認為其是局裡首席審核員,此案又是由他親手操辦,情況熟悉,理所當然非他莫屬。可蕭先生另有說法。他說:“你們最好是把我放一邊,由全局員工出面上告為妙。因為我不參與告狀,將來上級來人核查,我好說話一些。依我之見,出面領銜者,劉劍鋒先生是最佳人選。”大家一齊把目光投向我。蕭先生接著說:“劍鋒先生有幾方面優勢:其一,他是省局派來之人,省局對他很瞭解,他向省局反映情況,省局一定相信,並且會很重視;其二,劍鋒先生長於言辭,即使將來打官司,他能把事情真相闡述得清清楚楚;其三,他為人正派,沒有辮子給人抓;其四,他是張局長看得起的人,又是貨運登記室主任······”經他這麼一說,大家對蕭先生之深謀遠慮無不佩服。於是大家一致贊成推舉我領銜,我覺得盛情難卻,就答應了。我仔細審閱了所有材料後,就在揭發材料商簽了名,答應了。我仔細審閱了所有材料後,就在揭發材料上籤了名,並蓋上我之私章。隨後,除蕭潭時先生外,在場人員也跟著在材料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上午,材料便投郵寄往省局。

張局長待我不薄,我很想去勸他趁早對二位內弟作出嚴肅處理,以顯公正執法之高姿態,從而獲得省局對他的諒解。當天下午,我便去局裡找他。可他已告假回家(郴州)省親未歸,我只好嘆息而回。

半個月後,省局派一位叫劉勵的科長來益陽調查此案。劉勵亦湖大畢業,與蕭潭時既是同學又是好友,來到益陽,自然是先找蕭潭時瞭解案情,但蕭還是把劉勵帶到安化同鄉會館,由我將案情陳述一遍。此案很快了結。結果是:二黎被開除出局,贓款全部清退;張衍綿局長被解職。可憐張局長自益返郴省親去後,直至被解職下野猶未歸來。我對其非常同情,至今仍深感內疚。他對我那麼好,我不僅沒幫上他,反而是我領銜把他告垮了。

張局長既被解職,就得有新局長接任。劉勵離開益陽時,就交待蕭潭時暫時負責局裡全面事務。當天,蕭送走劉勵後便來到會館,說我在此次處理貪汙案件中功勞不小,雖然休假期將滿,但不必急於回局,在此多休養幾日,到時他會派人來接我的。

過不了幾天,省局電告蕭潭時,讓其接任益陽直接稅局局長職位,說委任書隨後就到。三天後,省局派專人來益,為蕭潭時先生送來委任書,並主持召開全局員工大會,通報查處二黎貪汙案之結論,宣佈委任蕭潭時先生為益陽直接稅局新任局長。蕭潭時先生亦在此次大會上宣誓就職。

我是在蕭先生宣誓就職先兩天回局的。在離開安化同鄉會館那天,劉樂夫、黃放勳等人都來送我。我說:“蒙諸位抬愛,我在此打擾了一個多月,實在是有勞諸位,然我人在公門,身不由己,今日必須回局裡了。請劉會長把我這一個多月來之所有開支費用結一下帳,我好付清回局。”劉、黃對視了一眼,劉樂夫即笑道:“劍鋒老弟,這事你就不必提了。這次你是為收回中梅學堂之事才住到會館來的,你的所有開銷,應該由中梅學堂負責,我們已在中梅學堂籌集的辦學經費中報銷。”黃放勳接著說:“這是校董會之決定,你就不要管了。”聽他倆這麼一說,我只好作罷。然而,內心卻深感不安,至今猶掛在心上。

回局後,我繼續擔任貨運登記室主任。一直至一九四四年十月我調任安鄉直接稅徵查所稅務股長為止,在此任歷時近三年。由於有前述之經歷,我在局裡深得領導青睞和員工敬重。我亦忠於職守,未負領導之付託。在益陽商界,因我是貨運登記室主任,貨物進出口都必經我檢驗方可過關,商家亦不得不尊重我。我到商家買貨,商家拒收我貨款;我在街上步行,有商家為我叫黃包車送我;在飯館前路過,有人請我入館吃珍鮮;甚至有人要為我購置恆產。二堡大新綢莊老闆蕭經理就曾對我說:“劉先生,你這麼年輕有為,應該在益陽置一份產業,有打算嗎?”我說:“我沒有這個打算,也沒錢。”我婉言道:“謝謝你之好意。我沒這個打算。”說完,我就把話題岔開了。我牢記祖父教誨,一直謹小慎微,潔身自好,不接受商家任何好處。也正因此,商家對我更加敬佩。然而,有一件事至今讓我難忘。因為那是無論在何時代都是有違法紀,而我卻出於私念為之德一件事。

那是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五月的一天。我正在貨運登記室值班,突然接到東關哨所來信,要我馬上去哨所處理一起販毒案,說有兩個捉團魚烏龜的人販賣鴉片煙土被截獲。我立即趕到哨所,發現哨所拘留室裡有兩個穿著破爛的鄉下人。見我一到,一個便向我磕頭。我一細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此人是我家鄉溫衝最貧困的黎迪芝,他是我祖父姑丈之親侄子。我想所謂販毒,他必定是其中之一,就趁拘留室旁邊無人,悄聲對黎說:“你只能裝作與我不相識,要不然我不好說話。”他只點頭,沒作聲。

我來到哨所辦公室,稅警郝達向我彙報了截獲毒品經過。此前,該哨所曾截獲過一批煙土,不料將煙土一檢驗,乃是假貨。為澄清真相,我特邀專員公署、縣政府、緝私隊、警察局等機關首腦從場,將假煙土當眾銷燬,害得我不僅奔跑請人費力不少,還白白花錢辦了一桌酒席。這次為了解救黎迪芝,我想以上次教訓為藉口。當稅警郝達彙報完截獲煙土經過後。我故意猶豫道:“千萬不要又是假鴉片呵。”郝達說:“該不會吧。”

我發現辦公桌旁放著兩個爛籮筐,就問:“這東西是誰的?”郝達說:“是毒販子的。”他邊說邊從籮筐裡拿出一些鐵鉤、鐵鑽、麻線網袋等捕團魚烏龜的工具,並說:“鴉片煙土就是從這兩個爛籮筐裡搜出來的。”我問:“煙土放在哪裡?”郝達立即從房裡拿出一個油紙包交給我。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問:“過稱嗎?”郝達說:“已當眾過稱,欠一點是兩公斤。”我不禁納悶:“黎迪芝乃一個在家連鹽都買不起的人,哪來兩公斤鴉片煙土本錢?這煙土一定是假貨。但我沒說出來,只說要檢驗,叫郝達找一塊玻璃板來。”

我話雖這麼說,其實,我對於煙土檢驗常識是一竅不通,只聽人說,假煙土無粘性,真煙土有粘性,真煙土粘性在玻璃上不容易抹掉。我從油紙包中挑出芝麻大小一點菸土放在玻璃板上,滴上兩滴水攪勻後,用手一抹,竟然抹不掉。我心中不免一驚:難道是真鴉片煙土?黎迪芝哪來這麼多錢?又哪來這麼大膽呢?這可是要坐牢的呀!我沒敢說出來,而是皺著眉頭對郝達說:“這又是假貨。你去把那兩個人叫來。”郝達立刻喊一名稅警把黎迪芝和其同伴帶到我面前。黎和其同伴一齊跪到我面前磕頭,我嚴肅地將他倆訓斥了一頓,命各寫悔過書一份,最後,我宣佈:“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從今以後要懸崖勒馬,改過自新。現在,你們立即離開益陽!”我邊說邊把那個油紙包往辦公桌旁的爛籮筐裡一丟,喊了一聲:“你們滾!”黎迪芝和其同伴慌忙起身提著爛籮筐奔出門,眨眼便不知去向。

自此之後,我就一直再沒見到過黎迪芝。後來聽人說,他已作古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在平口教書,因遭極左路線衝擊,曾一度被遣送回家勞動改造。我大隊黨支部書記即是黎迪芝之子黎吉美,因其是文盲,自覺任此職有困難,就讓位給年輕人接任了他的職位,但他仍是支部委員。我被揪回家後,有一些偽裝積極的人利用開鬥爭會之機向我“開火”,控訴我的所謂“罪行”,可是黎吉美身為老支書,一直沒有發言講過我的不是。我想,我救過他父親之事,其父黎迪芝可能向他講起過,他知我是其父恩人故也。但我雖是如此想,卻一直沒有問過他。

回憶那次回鄉勞動改造過程,還有一次偶遇令我難以忘懷。那時,我工資被凍結,不僅天天有勞動任務,而且生活非常艱難。屋漏偏遭連夜雨。我二兒子野耘突然喉痛厲害,不僅不能吃飯,連水亦不能吞了。有人說是患了“鎖喉鵝”,這病很難治,會有生命危險。當時我兩手空空,無錢為兒子延醫求藥。我岳父問訊趕來我家,告訴我說,治這種病只有新化大壩塘陳仁之最拿手,他雖已去世,其秘方卻傳給其侄兒混名叫“爛缽子”的,要我趕緊去大壩塘找“爛缽子”。我帶著野耘就往大壩塘走,邊走邊想,我一個回鄉勞改人員,又身無半文,那個“爛缽子”會理我嗎?來到“爛缽子”醫生家,他一見我就叫我:“劍鋒先生!恩人呀!快請進屋。”我當時殊感意外。進屋後,我問:“陳醫師,你怎麼認識我?”“爛缽子”醫生悄聲說:“劍鋒先生, 我就是當年同黎迪芝在益陽捉團魚烏龜被稅警所抓之人吶。那一年,若不是先生您搭救,只怕我墳頭上的茅草都好深了。”接著,他問我找他何事,我即把野耘的病情相告。他立即就為野耘看病,將一種粉末狀的藥物用麥稈吹入野耘的喉嚨,藥一入喉,症狀立即減輕,真是藥到病除。他熱情地留我父子倆吃飯,弄了好幾道菜,有臘肉、泥鰍、雞蛋、乾魚······。這些菜,在當時要算是珍饈美味了。我們回家時,他又給野耘開了一張中藥處方,還給了一包他用秘方配製的末藥,仔細告訴我服用方法。我問應該給他多少錢。他雙手一擺,說:“看劍鋒先生說的!我怎麼能要您錢呢?您救了我的命,我該給您多少錢?”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一個人在世上走一遭,看來只能做好事,做了好事是有好報的。此際,我亦記起祖父教誨我的“人在公門正好修”,確是金玉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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