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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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三十,驚蟄。

陳姨偶然發現兒子給她買的體檢電子券,快要過期了。

她近幾年總是頭疼,就像是有誰在她大腦皮層上安置了一個振動儀,嗡嗡嗡地作響,無論是做飯、家務,還是上班,這種震顫伴隨了她很久,她經常和丈夫老張嚷嚷:“等放假,你帶我做個腦CT吧。”

老張坐在沙發上,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只點頭,不吭氣。

上次兒子從北京放假回來過元旦,她再次把頭疼這件事提起,以喋喋不休的方式在老張和小張耳畔無間歇地叨唸。

也許是兒子聽煩了,趁著網店打折,給陳姨和老張買了一套父母體檢的電子套券,在點擊下單時勸說屋外沙發上坐著的父親:“爸,我在網上買了個體檢券,發給我媽了,好像三月份就過期了。”

“多少錢啊?貴不貴啊?別亂花錢。”

小張沒有回應,自顧地忙著工作,手指在鍵盤上噼裡啪啦地敲打。陳姨嘆了口氣,拿著掃把幫兒子把門關上。

小張在北京是個編劇,這是件讓陳姨驕傲的事情,也是她不能理解的事:你說讓他好好在家考個公務員非不聽,旱澇保豐收的,為什麼要跑到北京吃這份兒苦?

每每聽到母親這些言論的時候,小張永遠是高昂自信的表情,扳著手指頭將個人規劃侃侃而談:今年要完成一個能夠播出的項目,這樣說好的劇本費就可以全額到手,首付攢下了五分之一,明年也可以把價格往上再抬一抬,不能說過得多好,起碼活著不成問題。

以上這些話從他畢業就開始說,像是繼承了母親的某種性格特徵,同樣的話隻字不改,反反覆覆地飄進母親的耳中,陳姨從來沒煩過。

眼看小張購房資格就要攢到了,他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低。

陳姨知道,他這是沒底氣了。

他們所住的城市很小,陳姨的家距離高鐵站只需要十分鐘不到的車程。

很快地,她就看到只揹著書包的小張漸行漸遠,恍惚間覺得那個身型逐漸由大變小的兒子,又回到了當初學習走路的年歲,而他現在走得是那麼快、那樣穩。

直到兒子的背影變為遠處的一個黑點,走進那個方正且顏色有些發白的建築物後消失不見,她才知道,是自己老花眼又嚴重了。

“開車吧。”

陳姨用簡單的三個字,草草結束了假期,並開始盼望小張下一次回家的日子,她心裡清楚,時間本就是散落一地的碎片,存在著大多數無趣的循環往復,而能夠被記住的只是那些珍惜畫面的拼接。

當碎片拼成一面整體時,她會看見小張歸來時的笑意。

只不過,小張這次過年回家帶著的是滿臉的疲倦。

“這次就不回北京了,以後在家辦公。”

陳姨終於聽到了這句話,但似乎高興不起來,她不知該怎麼安慰兒子,只好說:“不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

小張走進臥室,他的單人床床面整潔,潔白的床單不染纖塵,讓人看著有些發冷。他撇撇嘴:“我不回家,這間屋子連點人氣兒都沒有。”

說完,小張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張裱好的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裡是他笑著的樣子。

除夕夜,按照往年的慣例,老張將電視打開看著春晚,陳姨從廚房裡端來水餃,踱步至兒子門外。隔著一扇門,她好像聽到屋內傳來急切的噼裡啪啦聲,不敢去打擾。

小張完成工作的時間剛好過了零點,這是他的常態,從鍵盤上拿下雙手時,他的身體彷彿被一個巨大針筒順著手臂抽空了靈魂,小張想要出去陪父母過節,卻無力挪動身子。

窗外的煙花升起,在夜空炸裂,亮如白晝,然後轉瞬即逝恢復黑暗。電視裡唱起了《難忘今宵》,誰都沒有發現時間竟過得這麼快,餃子都已涼透,陳姨輕手輕腳地走進兒子的房間,問了句:“媽媽把餃子給你熱一下吧?”

“不用了。”

陳姨還是把餃子放進微波爐裡熱了一分鐘,見兒子累到無力抬手,便將裝著餃子的白色瓷盤放在照片旁,拿起一隻餃子往他嘴裡送。

“媽你把餃子放這兒吧,我一會兒吃。”

“你小時候我就這麼餵你。”

陳姨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小張也沒有拒絕,只是機械地嚼著嘴裡的食物,但好像這對血肉至親配合得也不是多麼默契……

“噎死了噎死了!”

小張搖著頭,可能是求生的慾望促使他雙手終於抬起,對著母親做出拒絕的手勢,並與她拉開了一段相當遠的距離。

“大過年的,不許說死字!”陳姨責備道。

“老張,我開始怕死了。”

老張默不作聲,依然保持著背靠在沙發上看手機的動作,好像他心中就沒有正月裡不能說死字的迷信思想。陳姨在這位唯物主義者身邊坐了下來,還是重複那句話:“等放假,你帶我做個腦CT吧。”

不知是心疼兒子給老兩口買的體檢券要過期,還是覺得想求個日後清淨,老張思索片刻後點了點頭:“你請個假,明天咱們就去。”

陳姨是返聘的退休員工,資歷比公司的總經理還要老,請個假是輕而易舉的事。頭一天把假請好,早睡、早起,陳姨洗了把臉,匆匆做了早餐。

當她將早餐端到飯桌上來,才想起來自己與老張今天體檢,是不能吃飯的,粥做成了三人份的,果然還是多了。

老張表示,早餐可以當做午飯,所以不打緊。陳姨說:“咱倆可以喝粥,如果體完檢有時間的話,我還是想給兒子包幾個水餃。”

老張沒同意也沒反對,沉默了半晌,最後也只說了句:“我去發動車。”

陳姨披上衣服穿好鞋,在離開家之前回身提醒道:“兒子,你胃不好,媽媽煮了小米粥,已經給你盛出來了,記得吃。”

沒有回應,應該還在睡覺吧。

由於是工作日,體檢中心顯得冷清,陳姨老張沒有排很久的隊,就到了驗血的位置。

老張排在陳姨後面,和陳姨一同抽血的是個看上去比兒子小不了幾歲的姑娘,面容姣好,皮膚細嫩,嘴角天然上翹,讓陳姨看著就喜歡,體完檢若是她還在,可以留個聯繫方式,介紹給自己還沒有工夫找女朋友的兒子。

陳姨這樣想著,將手臂自然伸出,細長的針管扎進肉裡,隨後她就看見真空的玻璃管中升起殷紅的的色彩。

她倒是沒多少感覺,只是覺得被人抽去那麼多血,體檢單上若顯示一切如常,兒子這錢算不算白花了?

這是個奇怪的想法,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她在抽血時側過頭不去看那裝著自己血液的玻璃管,一旁的女孩也忍著疼痛扭過頭看向陳姨,五官不斷向一處擠壓,讓人瞧著揪心。

陳姨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別人打針抽血了,但每次看見,總會想起小張小時候的樣子。

那是九二年臘月初一的晚上,還是小陳的陳姨在親吻熟睡中的小小張時發現,兒子的額頭竟如此滾燙,體溫大概能夠瞬間把一塊冰融化。因為老張在部隊任職,等到過年才能回家,她只好獨自抱著兒子跑向醫院。

“你怎麼照顧孩子的?”醫生的語氣嚴厲,指責得小陳抬不起頭。

醫生見小陳也說不出什麼,轉身將針管對向小小張的頭皮:“不疼不疼啊。”

不疼?這話也就能騙一騙不會說話的孩子。

一針下去,孩子還未哭喊,小陳的眼眶卻嘩的開了閘:“醫生,太疼了,我們不打了可不可以?不打了!”

害怕走針,她抱著小小張不敢多動一下,液體隨著時間緩慢流逝,小小張的體溫降了下來,溫度大概和那塊被烤化的冰一樣。醫生撤走了針,小陳抱著兒子起身,頓時感到一陣痠麻,通過全身的血管傳達到了身體各處。

臨離開前,她向醫生道謝,走出門診,用腮緊貼著孩子圓咕隆咚的小腦瓜:“你快快長大,長大就不疼了。”

而今陳姨看到面前的女孩忍痛的樣子,忽然回想起當初哄孩子說過的話,也就能騙一騙不會說話的孩子罷了。

正如陳姨年輕時所期盼的那樣,小張長大的速度比旁人快上許多,初中就比同齡人高出一頭,高中時更是因為體型的優勢,被選到了班級籃球隊做大前鋒。

對此小張是不情願的,他天生喜靜,唯一的愛好就是利用課間寫著一些源自於內心世界的青春文字,當然,上課的時候也會寫,偷著寫。

幾乎所有人在學生時期都會以為遠在講臺的老師們,根本無法全面觀察到所有人在臺下的小動作,即便是每當課間路過講臺向下望去總會發出此類感嘆:“嘿!這裡看得真清楚嘿!”

小張也這樣感嘆過,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繼續在課上寫著各種故事文章。

他自作聰明將本子分成前後兩個部分,前半部分記筆記,後半部分寫文章,只是這種暗度陳倉法子,總是要讓他時常地抬頭看向黑板,裝作認真聽講的模樣,既虛偽,又有點費脖子。

看似天衣無縫的少年計策,卒於某節英語課。

眼尖的英語老師毫不費力地便望見小張筆記本上的滿篇漢字,當場將他人贓俱獲。平生第一次被叫到學校的老張,怒不可遏地拿著這個作案載體,雙手用力撕扯。

“爸,那是我的筆記本。”

經小張提醒,老張趕緊確認了本子的內容,直接將筆記部分扯拽下來放在桌上,然後把另一部分撕得粉碎,扔到小張的面前。

少年用文字辛苦建築的高樓轟然崩塌,小張的所有期盼跟著他的稿子一起,由萬丈高處墜落地面,摔成粉末。

在陳姨印象裡,從那以後的很長時間裡,小張對老張和她沒有再說上半句話,吃飯的時候只能聽到他緩慢的咀嚼聲,這種不算刺耳但格外明顯的聲音像是一種報復,在安靜的飯桌折磨著陳姨的思緒。

陳姨終於來到了心心念念做腦CT的地方,卻始終不敢坐下。

她有點害怕這個造型奇怪的儀器,覺得它像是個純白的焚化爐。

“是直接躺下嗎?”她問。

護士點頭微笑:“嗯,阿姨,就跟平時睡覺一樣。”

陳姨小心翼翼躺在儀器上,身體板正,橫平豎直,不太像是平時睡覺一樣放鬆,她看到眼前的畫面旋轉起來,耳邊有風掠過的聲音,突然想起兒子常說的一個新鮮詞:時光穿梭。

日常都很迷信的陳姨將如同時光穿梭的科幻說法,統稱為“迷信”,因此她以前只是想過下輩子要如何過,從未考慮若是真的有天時光穿梭了,她究竟想去生命中的哪個時間階段:

是小小張安睡於懷時,是他揹著書包的學生時代,抑或是上一個有兒子陪伴的春節?

陳姨還沒選好目的地,操作儀器的醫生以一種出租車司機到站的口吻對她說:“好了,下吧。”

她慢慢挪下儀器,感覺軀殼是迴歸了,靈魂還遺落在時空旅行的路邊,沒能及時跟上來。不遠處的醫生和老張表情嚴肅,攀談良久,老張淺淺地向醫生鞠了一躬,便向陳姨走了過來,帶她去往下一個體檢項目。

女性的體檢項目遠比男性繁雜得多,早早完事的老張坐在走廊的長椅再次開始看手機,陳姨撂下一句“玩物喪志”就又進了一間屋子。

當她從屋子出來的時候,看見坐在長椅上的那個男人單手遮住雙眼,竟然是在哭。老張哭成了小張,甚至小張在成年之後,也沒哭成這樣過。

陳姨在他身邊坐下,表情溫柔甚至還帶著點兒母性:“我是腦子出問題了嗎?”

老張倉促地抹去眼淚:“醫生說看片子有些萎縮,還得再做檢查。”

“唉,還是沒躲過去,我爸當初也這樣。”

她想起小張的外公,60歲時患了腦萎縮,病情急速惡化,腦子裡像是擦玻璃一樣,每一抹便少片記憶,最後落得個透亮,他把老張認成戰友、把小張認成老張、把閨女小陳,錯認成了陌生人。

陳姨擔心以後自己也會這樣,便提醒老張:“以後如果我認不出兒子了,記得提醒我。”

中心給準備了體檢餐,陳姨跑去問工作人員可不可以打包,果不其然,她被遺憾告知不可以。

她坐在車上埋怨不斷,說什麼不公平,還要去消費者協會投訴他們。老張知道陳姨也就只是發洩發洩心中的怨氣,這怨氣可能源自於不準打包的體檢餐,也可能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病了。

所以老張並沒有跟她同仇敵愾,轉動鑰匙將車點著火後,又看起了手機。

“開車吧。”她瞥了一眼老張的手機說。

“天太冷,等車暖熱了吧。”

陳姨不由得看向車窗外,不遠處立著一個矮小的雪人,在陽光下已經開始融化,一對充當眼睛的紐扣下方劃出兩道深深的淚痕。

“都冬天了啊?”

“已經春天了。”老張說的話,她似乎沒聽見。

體檢的地方距離陳姨的家有二十分鐘,用時足足比到高鐵站多出一倍,對於陳姨來說,她已經很久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程了。

他們途經兒子讀過的小學初中高中,以及每個週末會去的少年宮,陳姨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總覺得小張會揹著書包從某個地方跑出來,衝進車子裡用力關上門,而後興奮地和她說:“媽,今天中午吃什麼啊?”

陳姨忽然再次想起沒有打包回來的體檢餐,心中滿是遺憾:“我其實就是想打包幾個油條,剁碎了放在餃子餡裡,兒子喜歡吃。”

“不用包餃子,咱倆中午吃這個。”

陳姨看到早已凝成固體的小米粥,又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12:13。

小張臥室的門還是緊閉的,裡面沒有傳出任何聲音,想必昨晚又是熬夜趕稿,今天就多睡了幾個小時。陳姨不想去打擾,卻擔心兒子作息不規律又不吃飯,身體早晚會垮,就悄聲轉動門把,順著門縫向裡看去。

今年冬天的暖氣沒有給足,屋裡冰冰冷冷的,而小張的床上卻沒有被子。

陳姨走進房門,轉身將屋內的衣櫃打開,將手臂插入幾床被子中間試試薄厚,看哪床最適宜現在這個季節。她由上至下試了個遍,最終在一床厚被子縫隙裡摸出來一個文件夾。

那是一個普通的黑色硬殼文件夾,翻開後是一頁頁被撕碎又拼接好的文章,被塑料薄膜包裹住,保護得很好。

陳姨記起在老張手機裡瞥見的東西,和這一模一樣。

文件夾裡的東西是老張幾個月前一塊塊粘好的,他本是想一起放在兒子的骨灰盒裡,告訴兒子這些碎片被自己留存了許多年。可當他掏出小張的稿子時,卻被火葬場的員工當場拒絕,只好木然地又把它們塞回懷裡,小張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他本就不會知道的。

工作人員給了老張一把鏟子,說是要把小張剩下的碎骨碾成粉末狀,以便裝盒。老張接過鏟子,一邊壓著一邊唸叨:“你個臭小子骨頭怎麼這麼硬?”

從小張出生以來,老張就以父親的威嚴和兒子疏遠起來,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他這麼遠。

他記起小張自從高中被撕過稿子,就沒有怎麼聽過家裡的話,大學填了離家遠的志願,畢業之後也沒有聽從家裡的勸告,跑去北京,倔得要命。這還是頭一次,兒子能遵從老張的意願,順著鏟子的方向,乖乖進入那個精緻的木盒。

老張知道,從最後一顆骨灰躺進木盒的時候,這個來世間不到三十年的孩子,已然變成了他往後的一生。

據說小張走的時候癱坐在椅子上,就跟平時睡覺一樣,閉著眼,桌上的電腦還開著份未完成的文檔,手機屏幕亮著,上面顯示和陳姨前一天晚上十點鐘發送的消息:媽,我今天也得早睡,晚安。

他的身旁是一扇窗子,透過它可以看到粉紅色的光線映在不遠處的高樓間,冬日的朝陽肆意綻放,格外絢爛。剛起的室友想叫他醒來一起欣賞窗外的景色,小張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老張從火葬場抱著兒子走出的時候,天正陰得厲害,他本想替兒子再看一眼朝陽,抬起頭只能看到滿目灰暗,空中有灰暗的顆粒飄落,大概是小張的魂魄想要回到盒中的身體吧。

“回來吧。”

以什麼方式都好。

在老張與陳姨僅剩幾步之遙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雪來,鵝毛一樣的雪大片大片地從空中砸了下來,將兒子的來處與歸途都染上一層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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