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戴錦華教授:共同的記憶——“在線”:想象的共享


對話戴錦華教授:共同的記憶——“在線”:想象的共享


“在線”:想象的共享



01.


程亞婷 : 大家足不出戶,非常依賴網絡生活,不管是在網上辦公、網上學習、網上聽講座,還有網上蹦迪,網上K歌。我也看到有影評大號在網上發起雲看片等等。您因為不能去香港授課,也是在家裡通過網絡在線授課。對於“在線”您有什麼感受?


戴錦華 : 我一直恐懼著這個時刻的到來,但是它終於到來了。有的時候,當然也會非常喜歡這種便捷的手段,通過遠程視頻,我們終於可以和遠洋的親人對話,和遠洋的朋友討論問題。大概這十年來,我有一個特別大的變化,會盡我所能接受所有的公共演講。原因是我一直擔心有一天,我們就沒有機會人對人、面對面、身體對身體地聚集在一起。這是人類社會一種特別寶貴的經驗。不光是你面對面對學生講,或者學生面對面向你提問,最主要是那種溫度、那種表情的交流,眼神的相對或者眼神之間的交流,那是人類社會一個非常美好的體驗。當人與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那些不可預測的、很多時候可能是不愉快的經驗,構成我們社會生存的有機部分。當人和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你才有了遭遇到跟你不一樣的人、異質性的人群、異質性生命的可能性。而隔著屏幕,隔著網絡,是完全不能替代的。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想網絡在硬件意義上早已經提供了自主學習的可能性。一個好的老師,應該是問題的提出者。所謂問題,是那些尚未有答案的、困惑著我們的問題。我沒有云辦公過,不知道雲辦公有什麼問題。網絡授課的時候,不在於質量是怎麼樣的,而是在於它的想象的“共享”,和實際意義上的“分離”。它本身是一種共享的假象,強化了我們是隔絕的、彼此分立的事實。從另外一個角度,單純從最樸素的知識傳播意義上說,當一切都在自主學習意義上展開的時候,某些先天的差距會被進一步放大。我們幾乎可以在網絡上找到絕大多數的、我們需要的知識、資料、素材,網絡已經可以幫助我們解決絕大多數問題。但是你會發現,網絡是黑箱,網絡中的知識只屬於那些已經獲得和佔有足夠多知識的人。你必須有關鍵詞,你必須找對關鍵詞,你必須組合好關鍵詞,才能把知識從互聯網黑海或者說數據庫的黑箱當中召喚出來。說得誇張一點,知識都在那裡,寶庫都在那裡,只有知道它在那裡的人才能夠分享和獲得它。而這種獲知本身是不平等的。


互聯網一直在提供一種讓我們特別樂觀和特別真實的可能性。但在實踐的層面上,經常是背道而馳。我們說它是一種真正知識民主的空間,但是我們怎麼能夠真正享有和實踐這種知識的民主?它提供了一個共享、讓不一樣的人能夠相遇的空間,讓我們的思想碰撞能夠產生的空間,事實卻是我們抱團取暖,我們粉黑大戰,我們完全不想聽到不一樣的、令我們不快的東西。這是和剛才我們討論的問題相關的一系列問題。


程亞婷 : 這次契機,它就是一個實驗場。(出於)商業考慮,或者是現實考慮,大家都特別飢渴或者特別貪婪,不斷想去擴展,看看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在線上做。這次過後,“線上”的概念,可能可以更加清晰。同時,我們會珍視一些必須在線下做的事情。


戴錦華 : 你剛才說到了一個關鍵,這一輪的新技術革命。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是,絕大多數的過程都是資本主導的。資本的本分是追求利潤的最大化。你不能要求資本要考慮社會責任、社會倫理,應該有別的社會功能來平衡它、來對話它、來制衡它。2011年柯達膠片公司申請破產保護,然後2012年電影人才出來抗爭,說資本活埋膠片。膠片好好的,膠片的藝術潛能遠沒有被窮盡,為什麼要把一個在現在的很多的意義上都達不到膠片水準的數碼來替代它?其實答案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資本池的出現。這是一個巨大的、全面的產業的更新換代的利潤的召喚。在這個意義上,你要求說資本不要活埋膠片,你太可愛了!因為資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利潤,而且是追逐利潤最大化,這是它的內在邏輯。那麼社會政治呢?社會文化呢?這些力量在哪?它們怎麼思考它?我覺得才是問題。像這次報道當中,很多貧困地區的孩子還沒有智能手機,一個家庭當中沒有電腦。這個時候,它會拉大社會分化的不平等。互聯網自身提供的近乎無限的可能性,怎麼真正地被實踐?社會多方面的力量和因素,在一個相互博弈、相互制衡、相互談判的過程當中,怎麼把互聯網的潛能真正發揮出來?如果我們能夠有這樣一個良好的環境,我倒覺得線上和線下,都會有一個不同的自覺的發展過程。


02.


程亞婷 : 我們進入下一個問題,也是跟您最近在線上的課程有關係,叫作“歷史與人民的記憶”,試圖通過大的歷史中一些小故事和小人物,觸碰和恢復人民記憶,去尋訪重返二十世紀曆史時刻的可能性。怎麼通過電影對我們自身的時代和現實,進行有效的思考和追問?


戴錦華 : 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嘗試一種方法,就是看電影,並且穿過電影,或者說是打開電影。到今天為止,電影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它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窗口,一個最為豐富的、向社會的各個層面、各個方向打開的窗口。它關於世界的信息的豐富性,甚至超過了新媒體,甚至超過了電視。到今天為止,它的表達仍然特別豐富:主流的、非主流的、反主流的,頂層的、中層的、底層的人群。甚至從底層掉下去的,那些不可見的,你都能在電影當中看到他們的樣貌,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當然前提是,你不被任何一個既定的選片路徑鎖定。如果你只看院線電影,你看到的只是主流的。或者你只看電影節電影,那麼你看到的是另外一種主流。如果你真的有足夠的視野,又有互聯網的幫助,去看足夠多的好電影的話,你會對於今天的世界有一個非常不一樣的獲知。不論你自覺不自覺就會發現,電影本身講述的那些故事,電影向你展示的那些人群,會跟你已經不再反省的那些常識形成衝擊、形成對話,就讓你停下來想想,真的是這樣嗎?我所相信的這種東西真的就是一切嗎?


電影是我的最愛,電影也是我的飯碗。我仍然堅信我們每一個人,你不是與生俱來的懂電影,電影是需要學習的,當然你可以通過反覆地看足夠多的好電影來學習。我們要以這樣藝術的方式進入電影,但是我們有沒有可能打開它?由它所引發的追問,由它所引發的思考,由它所引發的熱淚盈眶的時刻,或者心裡暖暖的、痛痛的時刻?這學期的課,我特別強調的是“二十世紀與人民的記憶”。針對這樣一個命題,在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之交的一些影片當中,希望能夠共同形成情感的衝擊,或者情感所引發的思考。二十世紀的確留給了我們巨大的歷史債務,二十世紀也有留給我們寶貴的精神遺產。那麼,那些精神遺產究竟是什麼?它曾經創造過一些什麼樣不一樣的價值?這些不一樣的價值,打開了哪些視野?那些價值和視野曾經召喚出了一些什麼樣的情感?他們創造了一些什麼樣的人?文化研究所說的感知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近年來越來越覺得這真得非常重要。當我們幾代人不再能共有同樣的感知結構的時候,“代溝”就真實地存在。我之所痛是你之所快,我之所愛是你之所棄,到這個時候我們就難於對話和溝通。感知結構決定了很多大事,也決定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怎麼去感覺,怎麼去體認,我們被什麼東西所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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