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一路有家駒”的朋友知道，成蹊很少深度解析歌詞。
因為在我看來，歌詞是最容易解讀過度的。
比如前幾天的文章提到了「情人」，歌裡有這樣一句詞：
你與我之間有誰。
對這句歌詞，有歌迷認為，這分明是在說第三者插足，唱的是戀愛中的背叛。
也有人說，我看過劉卓輝的書，他寫這一句，意在說明內地和香港之間的隔閡，表面上是情歌，實際上是暗有所指。
還有人覺得，情人是家駒寫給粉絲的歌，日本和香港離得很遠，唱的是一種因阻隔而產生的無奈。
發現沒？如果揪住一句歌詞深挖，能解讀出五花八門的意思。
誇張點說，任意一句中國話，只要往深裡狠刨，都能有多種含義。
所以，在歌詞層面過度糾纏，會離音樂本身越來越遠。
由於我極少聊歌詞，以致於很多人認為，我認為歌詞不重要。
並非如此。
歌詞很重要，是音樂作品的重要補充。
但如果欣賞音樂時，一味只看歌詞，就變成了讀故事看小說，從而會忽略和遺漏其他更重要的美感。
大家都知道，好曲難求。
其實好歌詞同樣不易得。
什麼樣的歌詞才能算得上好歌詞呢？
當一首歌詞在眼前滾動，你大可以按照如下三個標準去欣賞。
❶ 流暢和諧
歌詞屬於詩歌的一種，入樂為歌，不入樂的稱詩。
詩與歌，有諸多相通之處。
放在古代，騎著毛驢吟上一首詩，就相當於今天的無伴奏清唱了。
詩的特點比較明顯，簡潔凝練，富有想象，有一定的思想高度，韻律和諧，有節奏感，用來描繪生活或抒發情感。
好歌詞同樣具有上述特點。
最大的不同在於，歌詞的首要職能是負責配合旋律，因此要兼顧易唱易聽的效果。
既然想要朗朗上口易於傳唱，那歌詞就必須先做到流暢和諧。
流暢，是指文字本身讀起來的感受。
和諧，是指歌詞能與旋律高度契合。
回望昨日在異鄉那門前
唏噓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沒變遷
這刻在望著父親笑容時
竟不知不覺的無言
讓日落暮色滲滿淚眼
--大地 填詞 劉卓輝
看到大地的歌詞，肯定有人該說了：“押韻就行了唄，押韻了自然就流暢。”
沒錯，押韻確實讀起來特別順口，但強行押韻就很尷尬。
現在有一些流行歌，為了能押上韻，愣能把歌詞寫飛了。
所以愛過的人傾訴給麻木的城市
在夜裡疼痛時撫平你的幼稚
可是誰沒有一次不顧一切的堅持
話要適可而止 挽留的舉止
很押韻。很尷尬。
這段歌詞，既沒有做到流暢，也更談不到和諧了。
押韻很重要，但押韻不是唯一重要的。
以Beyond的歌詞為例，雖然他們也很重視音韻感受，但絕不會刻意追求押韻。
尤其是黃家駒。
觀察家駒寫的詞不難發現，有一項標準永遠排在工整和押韻前面，那就是個人情緒的表達。
別忘了，作者發自內心的感受和想法，才是最直擊人心的。
神共惡魔始於一體
圓月野鬼在叫號
龍共猛虎獨佔山莊
魂斷破天萬里飛灰
持道去西遊
--狂人山莊 填詞 黃家駒
無邊的空虛湧上心間
只感到呆坐強忍淚流
從不懂收起心裡的真
此刻我還是強裝自然
--曾是擁有 填詞 黃家駒
是不是不夠押韻？但違和嗎？
完全不違和。
作者將強烈的個人情緒幻化成旋律線，再為該旋律配上同等意境的歌詞，使兩者水乳交融，然後才能給聽者帶來流暢和諧之感。
❷ 言之有物
這是一個雞湯橫流金句亂飛的年代。
讀書量不夠大，導致閱讀能力下降。
閱讀能力下降，導致思考能力不足。
思考能力不足，導致淺層刺激氾濫。
從根本上講，那些看似文藝的雞湯金句，實際上是諸多淺層刺激裡的一種。
你以為雞湯金句只會流竄在朋友圈裡嗎？
不是的，它們也正在嚴重侵蝕著音樂圈。
我有個朋友就說過，他聽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摘抄金句。
我說那為什麼不看書呢？書裡金句不是更多？
他說，看書不行，犯困。
這還真不是個例，很多人聽歌根本不知道歌手在唱什麼，卻能深情地望著月亮來一句：這句歌詞太扎心了……
你若問他，為什麼扎心？
他會告訴你：不知道啊，反正挺扎的。
這些言之無物的雞湯金句，廣泛存在於時下的流行音樂裡。
就不舉例子了。太得罪人。
空洞的內核，虛假的故事，披上一件文藝的外衣就管用嗎？
顯然不管用。
如果再用上比喻、排比、擬人、借代等一系列修辭手法呢？
依然無濟於事。
修辭之於歌詞，不是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
毫無營養的東西，不可能給聽眾留下記憶點，聽完就忘了。
怎樣的歌詞才算有營養？
言之有物，不空洞。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 只記今朝
蒼天笑
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 天知曉
--滄海一聲笑 填詞 黃霑
著最閃的衫 扮十分感慨
有人來拍照要記住插袋
你當我是浮誇吧
誇張只因我很怕
似木頭 似石頭的話
得到注意嗎
--浮誇 填詞 黃偉文
因我的心情就有若微塵
躺臥於街頭或結伴同行
也不介意做個自由人
無必需要緊
--阿博 填詞 黃貫中
自然，不做作。
真實，不虛偽。
一闕好詞，不管豪邁還是溫婉，粗獷還是細膩，只有言之有物，才有可能引發聽者的深層共鳴。
❸ 意象之美
意象是個啥？
是藝術作品中自然折射出的藝術形象，是一種昇華體驗。
聽者從音樂中領悟到了“意”，進而在心中形成了具體的“象”。
這便是因意生象。
想營造出或唯美或震撼的意象之美，好歌詞和好旋律，缺一不可。
有好歌詞的存在，可令一首音樂作品的意象美更加確定和清晰。
以「早班火車」為例，眼裡看著歌詞，耳邊聽著旋律，腦海中會浮現出清晰的影像。
天天清早最歡喜
在這火車中再重逢你
迎著你那似花氣味
難定下夢醒日期
玻璃窗把你反映
讓眼睛可一再纏綿你
無奈你哪會知我在
凝望著萬千傳奇
--早班火車 填詞 林振強
朦朧的晨霧裡，火車緩緩前行。一名男子握著扶手，不住地偷望暗戀的女子。聞著對方的花香氣味，男子的臉上寫滿了緊張羞澀。
這只是一首歌而已，可通過傾聽它，你能實現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的通感。
這種意象之美，就像鐫刻出來的一般。
令人沉浸其中久久難忘。
再比如「Amani」。
烽煙掩蓋天空與未來
無助與冰凍的眼睛
流淚看天際帶悲憤
是控訴戰爭到最後
傷痛是兒童
--Amani 填詞 黃家駒
歌者大聲疾呼，孩子脆弱求助。
電吉他憤怒控訴，木吉他溫暖關愛。
旋律熱切真誠，歌詞穿透人心。
聽完作品後，耳中的呼籲聲迴盪不息，眼前現出一張孩子的臉，臉上有兩道深深的淚痕。
普通的歌詞+惡俗的旋律，絕難輸出深刻的意象之美。
意象跟想象有關，但絕不是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而是基於音樂的合理延伸。
是不是所有人看到的意象都一模一樣？
並非如此。
意象，因人而異。
哪怕是同一首歌，不同的人獲得的意象之美也會有微小差異。
換言之，每個人都能得到獨有的感受和畫面。
這不正是音樂最美妙的地方麼？
在Beyond的眾多歌曲中，哪些歌詞可被稱為絕佳之作？
Beyond各時期都有精彩好詞，我來挑8首比較有代表性的吧。
這8首歌的詞，均出自Beyond成員之手。
劉卓輝、林夕、黃偉文、李焯雄等專業詞人都給Beyond寫過歌，水平很高。
但既然是外援，就不在此討論了。
1986 再見理想
獨坐在路邊街角 冷風吹醒
默默地伴著我的孤影
只想將吉他緊抱 訴出辛酸
就在這刻想起往事
--填詞 黃家駒，葉世榮，黃家強，黃貫中
誕生於Beyond早期的一首老歌。
那時候的四子，精於樂器卻懼怕填詞。
歌詞中出現了頗多事物，如路邊、街角、冷風、孤影、吉他、往事、烈酒、空杯、好友……
但這些事物並不散亂，而是精準地為一種情緒服務，孤獨。
失落無助的畫風，借酒澆愁的漢子。
令人動容。
1987 隨意飄蕩
暖意似風輕拂面
是故意叫醒我
引我探窗向月看
是你要帶走我
雲霧裡 踏步而行
飄飄軟軟於空中任往返
-- 填詞 黃家強
在Beyond四子中，黃家強的填詞功力一直較為突出。
這首隨意飄蕩，歌詞和旋律極度般配，給人一種飄浮的嚮往。
厭倦了身邊的俗世，希望飛去清新的世外桃源。
人化作風，隨意飄蕩。
1989 午夜怨曲
徘徊於街中恐怕只得孤獨
尋回思憶中的碎片
變作了一堆草芥風中散
與你奏過午夜的怨曲
--填詞 葉世榮
Beyond怨曲中極勵志極出色的一首。
在午夜怨曲裡，葉世榮的詞堪稱神來之筆。
記憶的碎片，風中的草芥，午夜的怨曲，冰冷的詩篇，天真的笑聲，失意的主角，故事的作者……
身似堅冰，心如齏粉。
可還要喊出一句：障礙能撕破！
1990 光輝歲月
可否不分膚色的界限
願這土地裡
不分你我高低
繽紛色彩閃出的美麗
是因它沒有
分開每種色彩
--填詞 黃家駒
當年曾獲得香港無線電視最佳填詞獎。
家駒應該深感意外，自己的詞居然還有得獎的一天？
這類大格局大手筆的詞最為難寫，要麼矯情，要麼不接地氣。
光輝歲月的歌詞，幾乎每一句都是金句，卻一點雞湯味兒也沒有。
根本原因在於，這就是家駒的真情實感，完全不摻假。
抗爭和自由。
1993 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 永遠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填詞 黃家駒
家駒的絕唱，樂與怒的終點。
歌詞是Beyond煎熬十年的心路歷程，再真實不過了。
海闊天空早已經不是一首歌了，而是一股氣，一架魂。
迎著滔天巨浪，我自決絕向前。
自由自我。
1994 愛得太錯
想說對不起你
又恐怕不會有轉機
難道將火再種於水裡
求一點的驚喜
我終發覺 愛得太錯
只可永遠 說聲再見
--填詞 黃貫中
家駒離世後，黃貫中所寫的追憶之作。
歌詞裡的“你”和“我”交錯混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黃家駒和黃貫中，在夢境中沒了分割線。
思念已到了瘋魔的狀態。
歌詞別具一格，深不可測，帶有明顯的哲學思維。
1999 十八
從不知天高與地厚
漸學會很多困憂
也試過制度和自由
也許不再沒有
又或者不想再追究
我發覺這地球原來 很大
但靈魂已經敗壞
--填詞 黃貫中
沒人能逃避時光的沖刷，沒人能阻止不斷髮生的變化。
但卻很少有人能直視這變化。
多年後，人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沒變過。
十八的歌詞，不露痕跡地寫盡了人生的鉅變。
這鉅變，由外而內。
在描寫歲月的歌裡，十八雖不起眼，但自成一格，別有味道。
1999 褪色
欣賞這燦爛煙花
人潮去或留 茫然不知憂傷
唏噓這美麗都市
失去夢想 彷彿這裡漸日落
Fade Away
--填詞 黃家強
活在壓抑的都市裡，夢想一天天變淡。
這裡的繁華喧鬧，如轉瞬即逝的煙花。
美麗，褪色中。
目睹著褪色，除了傷感，別無他法。
好歌詞裡，有詩的氣質，有生活的印記，有思想的回聲。
也許初見時，你並不覺得這些文字有多麼驚豔，但在將來的某天，你會自然而然地想起，然後猛地熱淚盈眶。
好了，一口氣分享了這麼多首歌詞。
現在輪到你了。
你心裡珍藏著哪些動人好詞？
是Beyond樂隊的，還是其他音樂人的？
留言區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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