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煒:閒居三棵樹


王煒:閒居三棵樹


早些年,和幾個作家朋友謀劃,在終南山下造幾間茅屋,學學陶兄,過過採菊東籬見南山的日子,至今未果。後來,一次次夢見自己在山間悠然地晴耕雨讀,春種秋收。夢醒後,滿心竟是痴痴的惆悵。也許上蒼悲憐我,冥冥中支使我將新居定在了長安,南邊不遠就是暮靄晨霧的終南山,也算離我渴求的夢境近了許多。


新居的小區比較小,臨街一棟高層,所餘三棟皆為六層。樓棟的編號,也是自門口向裡依次排起。寒舍在最裡邊的一棟,排為五號樓,樓碼標識並不醒目。因此親友來訪,依慣例數著棟數找,往往就跑到了我這一棟的背後,一邊結結實實地碰一回南牆,一邊就打來電話,嘴裡嘟囔著,問我到底住幾號樓,總共就四棟樓的院子,哪來的五號樓!


四號樓的確沒有,在預售房子那會兒就沒有,“四”用在住宅上,人們是忌諱的。這讓我想起一家醫院,四層被說成三層半,沒有標識,害我上上下下跑了幾趟,才搞明白它夾在三層和五層之間。這般的刻意編排和有意避諱,足見現代人的“心理過敏”和“病態智慧”。


陶兄的東籬下,僅憑一株笑菊,一棵蒼松,一條曲路,一扇柴門,一群雞鴨,一間茅屋,甚或一聲婉轉的鳥鳴,就可以辨識籬居。這樣的辨識,原始,簡單,不刻意,自然隨性,正如人性始初的純真一樣。


人的純真,從孩提兒童到青年以至老年,逐步地就消褪殆盡了。在生與活中,人們學會了計較,也學會了比較。計較名利得失,也計較雞毛蒜皮。比較胖瘦高矮,也比較衣食住行。有朋友直言,說我住的小區綠植不好,物業管理不好,歸根結底,還是小區太小。我說,小有小的好處。一來人少孩童少,孩子嬉鬧少,夫妻吵架少,進出車輛少,俗事煩擾少,塵世喧囂少,就兩個字:清淨。二來綠化不像大的小區那麼當回事,可勁地鋪草皮,栽綠植。這裡的綠化,基本靠大自然,靠風靠雨靠太陽,土裡生啥就長啥,隨天願,不刻意,也便遂了我的心性。三來物業省了綠化的投入,綠化的層級便也低了,政府評定的物業收費標準也低了,每年省卻不少銀兩,經年累月加在一起,夠在墓園置辦一套“新居”了!朋友聽完,笑笑作罷。


新居經年,已屬閒居,無菊無籬,無松無柏,無鳥鳴無犬吠,無田園稼穡的一絲景象,但臥室窗下的草坪裡,卻長了三棵樹:一棵杏,一棵槐,一棵楊,都是自生自長無人栽植養護的野樹。從發現它們的那一刻起,我就莫名的興奮。它們在這裡生根發芽,也像我一樣,紮根在了城裡。芸芸眾生,婆娑世界,我和它們的際遇,想來也是有著相當機緣的。這三棵樹,不經意地來到了這片淨土,做了我的友鄰,於四季輪迴裡伴著我……平凹大師有文: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曉起推窗,如見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臨鏡梳髮。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門前未留小車轍印而憾。能明滅螢火,能觀風行。三月生絨花,數朵過牆頭,好靜收過路女兒爭捉之笑。我覺得,我這三位樹友,雖無曉風拂柳時那般綽約風姿,也無中天殘月下那般道骨仙風,也未能收得過路女兒嫵媚萬般之笑靨,它們卻和人這樣的生靈一樣,於風花雪月之中,於大千世界之中,於滄桑世事之中,於名利過往之中,於四季輪迴之中,循環往復地演繹著自己平凡抑或精彩的生命劇集。


王煒:閒居三棵樹


閒居無柳,也是好事,使人沒有了望柳尋花之念,心也容易靜下來。


心靜了,先說說楊樹吧——樹皮青裡泛著白暈的新品種。前些年忙碌,出出進進,或是因為它的渺小,也就忽視了它,忽視了它就存在於我的窗下,生根,發芽,拔節,日夜長高。驀然有一天,看到它出脫得那般俊俏苗條:葉子碧綠,生意盎然,樹幹已經有小孩胳膊那樣粗細,個子也有一層樓那麼高了。看著它,我感到異樣的陌生,如同我從農村老家第一次接到城裡的兒子。那年兒子剛滿三歲,怯生生的在屋子裡挪步,孩子與我,也竟是那樣的陌生。


幾次,我卻有了砍掉楊樹的念頭——從小在農村長大的我,深知鳴蟬的呱噪,生怕在哪天飛來幾隻愛熱鬧的蟬兒,拼了命的在午後鳴叫,叨擾我的清夢,所以我要砍掉它,在我還能輕鬆砍倒它之前砍倒它。


一天又一天,在我不斷地糾結中,楊樹比我的胳膊還粗了。向來欺弱怕強的我,再沒有一絲勇氣想去砍它了。每到夏天,我早早就做好了金蟬擾夢的心理準備,可幾年過去了,一個蟬的影子都沒見著。這正如我矯情的希望邂逅一場豔遇一樣,可哪裡有半點豔遇的影子!也許,蟬兒們不屑於鑽進這聚居了文明,同時也聚集著骯髒的城市,它依然隱遁在它的鄉野,在正午的陽光下煽動蟬翼,做著悲憤的感慨,聲嘶力竭地悲鳴著,像個新近隱居的隱士一樣。


多少個寂靜的夜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白楊,影影綽綽,手掌般的葉子,在微風裡稀里嘩啦拍著破碎的掌聲,鬼拍手一樣,樹冠以外,魅影叢叢……杏樹、槐樹、楊樹三個不同的樹種,雖類同為樹,但它們卻也和人一樣,有著各自的秉性和氣質。


楊,陽光,挺拔,積極向上。在盛夏之前,它像個能讓無數懷春少女動情動心的明目皓齒笑臉燦爛高大帥氣又文質彬彬的小夥子,尤其讓男人羨慕和嫉妒。


歷經滄桑歲月的薰染,無花無果的楊樹,唯以蔥蘢蒼翠的葉子主宰著生命,春發芽,夏蔥鬱,秋凋落。歷經風雨,無讓人豔羨的奼紫嫣紅,更無讓人垂涎的美味果實,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隨意灑脫,活脫脫一個混跡風月場裡偷香獵豔手段嫻熟的浪蕩公子。有時候又覺得,楊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一類人,是那些能看得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一邊讚賞他們的灑脫,一邊又鄙夷他們不負責任的遊戲人生的態度。


王煒:閒居三棵樹


槐,一身橢圓的碎葉,浴風沐雨,淡定嫻雅,不像荷葉擎傘、芭蕉弄雨那般以碩大的莖葉,於疾風勁雨之中譁眾取寵。它,素雅,淡薄,寧靜,不婀娜婆娑,不扭捏作態,卻也現代蘿莉,秀氣溫婉,儀姿可人,似飽讀詩書又素面朝天的知性女子,又似五四時期北平城大學堂裡進出的女學生,典雅清新,望一眼就讓人怦然動心。


槐的一歲,於暮春發芽,晚春開花,掙不脫一個春季的喧囂。槐花,短暫地怒放,凋零,真像一個女子的一生,飛逝的青春在一個短暫的春季裡香消玉損,零落成泥碾作塵,留暗香如故。綻放了自己短暫花期的槐,在晚春就丟了魂兒,餘生便像極了一個得道的仙姑,靜默在俗世的繁華里,無慾無求,對進出樓洞忙忙碌碌的我們,做冷眼旁觀。它每日裡的那種靜默,像是一種可怕的審視,冷冷地洞穿了穿行在院子裡所有生靈的內心。


然,槐是帶刺的,和玫瑰一樣。玫瑰帶著刺,輾轉於愛情抑或悲情之間。雖說贈人玫瑰,手留餘香,但須拿捏得當。槐不是,它的刺,我覺得更像是一個如水樣柔穰性格的女子,怕被人欺侮而生的一種自衛。這種帶刺的自衛,我是無畏的。因為幾年裡,它每每開花,我必採擷,毫無顧忌。嚶嚶嗡嗡,滿樹跳動的素雅,滿院浮動的芬芳,吸引了和我一樣尋香而來的蜜蜂。其實我們都是偷竊大盜,區別在於:它們採蜜,我採花,偷香,也偷心,因為我把它當做我心儀的女子;我還把它當做紅顏知己,在寂寥的夜裡,一次次向它傾訴心聲。夜幕微風裡,我們彼此傾心神交,物我相融,不客套寒暄,不逢迎虛偽,簡單舒心,遠遠勝過和具有鮮活生命的人打交道。


每逢花開,我必會生吃槐花。槐樹低處的花串,踮了腳,一伸胳膊就能夠著,用拇指尖搭在食指的正中,卡住一串槐花的柄端,手掌半握,順手一捋,滿掌心便清香撩眼,一張嘴洞開,填將進去,一邊咀嚼著滿嘴的花香,一邊也就忘卻了人世煩惱塵世日月。有一次,捋得一大把槐花,不曾想連同一隻藏匿於花中的蜜蜂一起送入口中,被蜜蜂重重地蟄在舌尖上,整條舌頭腫痛得無處安放,也算是對我偷花吞香的懲戒,終生難忘。


在蜜蜂、槐和我之間,我不知道我和蜜蜂誰是第三者。它不惜犧牲生命來妒恨我,抗議我竊香偷心,以它卑微些小的身軀,並不和我這樣的竊賊同流合汙,著實令我汗顏和嘆惋。可槐會怎麼想呢?它肯定醉心於和人之間高級別的情感交往,哪會對採蜜的蜜蜂去傾情傾心呢?


對杏傾情傾心的恐怕不只是害口的孕婦了。千百年來,對花傾情傾心的,歷來都是女人和那麼幾個半吊子文人。於是就有了“一樹梨花壓海棠”“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褒貶和詠歎。


王煒:閒居三棵樹


似乎有梨花帶雨一說,卻從未有杏花帶雨之說。杏樹還未發芽,杏花便於早春的凍雨裡,早早地躁動枝頭,抖摟出滿枝的粉豔,吸引獵香捕豔的眼球。杏花妖豔,招搖,很容易讓人想到招搖過市濃妝豔抹的摩登女郎,讓人想到紅杏出牆和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個杏花盛開的早春,我就看到過春寒料峭中穿著短裙邁著貓步走在街上的女子。我讚賞她對美的渴求和實踐,同時也深深地同情她勻稱修長的雙腿。

也不止一次,我同情過院子裡的這棵杏樹。覺得它其實和許多人一樣生不逢時,也生錯了地方,不該生長在這寂寥冷清的鋼筋混凝土架構的空間裡。它的怒放,倘若在一方縱橫捭闔的山樑上,抑或流水淙淙的山澗裡,或者某個亭臺樓榭的憩園中,那將是怎樣的風光?


今年,我看到了它開花發芽結果的整個過程。花開花落,最終凋零,杏子一點點的長大,從青綠變橙黃,一直都有人不時地去拉扯枝葉,攀枝採摘,一條側枝竟被拉斷,悲慘地掉在草坪裡。好些時日後,乾枯的斷枝被人拖走了。悲催的杏樹,受盡了折磨,直到掛在樹梢的最後一枚杏子被人掠走,它的落寞自此開始無邊蔓延。我就想起了一些吃青春飯的女子,在芬芳競香之中,過慣了奢靡的生活,忽而一日,花容凋謝、暗香浮盡後的落寞,恐怕不比杏樹好到哪裡去,只留顧影自憐黯然神傷的悲慼時光了。


仔細想來,院中三位樹友,它們和芸芸眾生一樣,也有萬般不同的命運。


楊樹無花無果,挺立向上,最終能堪大用,成棟樑之材;槐樹,有花無果,素雅芬芳,儀態萬方,溫婉可人,似小家碧玉;杏樹,豔花香果,曇花一般早逝,晚來落寞悽清。


此刻,看著那斷臂的杏樹,卻不似維納斯那般淡定自若,總感覺那殘枝不是一般的灼眼;再看那讓我心儀的槐樹,也如遠道而來的鄉下女子一般,風塵僕僕,灰頭土臉;還有那棵楊樹,依舊靜立於驕陽之下,滿身葉掌死寂不動,像個做了錯事怵在那兒的愣頭青年……好久沒見雨雪了,也沒見像樣的風了,晴日的陽光都像打著瞌睡一樣,沒有了一絲精神勁兒。許是心境不同吧,沒有了疾風和雨雪的搖曳滌盪,三棵樹便也沒有了任何生機……這個初冬,蝸居閒居,暗夜中靜寂得能聽見自己的耳鳴,似夏日鄉野烈陽裡的蟬兒,拼了命地呱噪,而我身心沉寂。


夜裡,忽起的風和窗楣耳語廝磨著。窗外,三棵樹興奮地顫慄起來……陰霾多日,該下一場雪了。


作者簡介:王煒,陝西人。陝西省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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