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魯疫病史的一角:被排斥的華人與沉浮的中醫生意

在抗擊新冠病毒中,中醫和西醫並肩戰“疫”,形成了中國的診療方案。但與此同時,中醫參與治療和治療的效果也受到國內外一些媒體的質疑,相關討論一直存在。回望歷史,在大洋彼岸的秘魯,當流行病爆發時,中醫曾有比較重要的地位,但在反華語境下,命運坎坷。

中醫在秘魯約有170年的歷史。1849年多明戈·埃利亞斯(Domingo Elias)和胡安·羅德里格斯(Juan Rodríguez)引進了75名契約華工,這標誌著秘魯華人移民史的開端。在20世紀中葉以前,按照移民的職業特徵,移民的歷史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一是苦力移民階段,二是商人移民階段。在第一階段,簽訂契約的苦力華工被政府分散到沿海的棉花和蔗糖種植園,佈滿鳥糞的欽查群島和險峻的安第斯山脈。他們從事農業種植,鳥糞開採和鐵路修建,為秘魯的現代化進程和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研究華人華工的秘魯權威學者溫貝託·羅德里格斯(Humberto Rodríguez)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我們可以確信的是,19世紀後半葉如果沒有這些苦力,秘魯積累國家財富的這段歷史將會被改寫。”華人不僅在經濟領域做出了貢獻,而且在維護秘魯民眾健康,抗擊流行病方面也發揮了獨特的作用。其中,中醫的作用不容忽視。

從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流行病一直在影響而且塑造著秘魯的歷史。中醫甚至是整個華人群體的命運都交織在這些疫病之中。與中醫發展密切相關的兩場流行病分別是1868年黃熱病和1903-1930年的腺鼠疫。

1868年黃熱病侵襲秘魯。據統計,被感染人數達到1萬人,被感染者佔到全國將近10%的人口。死亡率較高,此次流行病造成至少4千人死亡。嚴重的疫情挑戰了並不完善的秘魯醫學體系。秘魯西醫的治療效果並不明顯,不斷上升的死亡人數導致恐慌情緒蔓延,普通大眾對西醫逐漸喪失信任。此時,中醫憑藉豐富的經驗,滿足了特殊時期秘魯患者對醫療的迫切需求。“在治療黃熱病時,這些來自‘清廷的希波克拉底’(Celestes Hipócrates)使用針來進行治療,中醫的療效高出西醫很多。”診脈和針灸被視為東方的“治療藝術”,當地人感到驚異的同時,也看到了中醫的治療效果。媒體不斷報道中醫治癒患者,甚至復活死者,這讓起死回生的“醫聖”形象逐漸在秘魯民間樹立起來,中藥店不斷吸引著不同國籍的人。中醫開始走出華人社區,逐漸在秘魯民間站穩腳跟。

秘鲁疫病史的一角:被排斥的华人与沉浮的中医生意

1909年,利馬當地報刊上的中醫廣告(圖片來源:http://www.scielo.br/scielo.php?script=sci_arttext&pid=S0104-59702018000100013)

但是在19世紀,中醫甚至是整個華人群體的生存環境是脆弱的。華人移民到秘魯之初,就遭到了社會的排斥。最初,秘魯將移民人選鎖定在歐洲人身上。但當時秘魯戰爭頻仍,政治混亂,對歐洲人沒有吸引力,政府這才將目光投向亞洲。華人被社會排斥與秘魯構建民族性的問題有關。秘魯在構建民族性時,沒有把所有的族群納入進來,造成秘魯民族性的狹隘和不完整。多數族裔印第安人在國民性上沒有得到重視,甚至一直處在缺席的狀態,這導致西班牙文化與印第安文化一直是相互對立的。同時,秘魯在構建國家認同時,沒有致力於彌合各個族群之間的差異性,其他族群的命運與印第安人是相似的,他們被汙名化,如“黑人、桑博人(zambos)和喬洛(cholos)人的形象是休閒、放蕩、愚蠢和濫交的,彷彿這是他們的自然特徵,”華人當然也不例外。

從19世紀到20世紀上半葉,秘魯社會一直是排華的。19世紀反華話語主要圍繞中國移民的身體和道德展開,秘魯的精英群體對中國移民進行抨擊。以克萊門特·帕爾馬(Clemente Palma)為例,在19世紀,他是秘魯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之一,也是反華的秘魯精英群體的代表。當他從拉丁美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國立聖馬斯科大學畢業時,他在畢業論文中這樣貶斥華人,“古老劣勢的種族停滯不前……血液中流淌著疾病:組織病、麻風病和象皮病。”吸食鴉片成為華人族群道德墮落的主要表現,秘魯精英對此進行抨擊,將唐人街視為“罪惡之地”。

在這樣的反華氛圍下,在黃熱病的治療中逐漸積累起聲譽的中醫也遭到西醫的敵視。西醫稱,中醫不具備大學教育背景,沒有行醫和製藥的資格。在他們的眼中,中醫是“庸醫”,甚至是欺騙無知群眾信任的“江湖騙子”。秘魯西醫強調中醫的非專業性,宣稱中醫是在欺詐民眾,以此來穩固他們在健康領域的地位。為此,從黃熱病爆發開始,西醫就一直主張政府關閉中草藥店。他們向政府提出,秘魯醫療領域亟需改革這兩點:一是由沒有大學畢業證書的人建立的藥房;二是未經官方許可的秘密藥方的自由銷售。

政府並沒有滿足西醫的需求。而是制定了政策,為中醫提供一定的保護,讓中藥店的經營有了合法的地位。1879年最高法院宣佈,允許中草藥店自由經營,出售亞洲草藥。政府模糊中醫的職業,將其定義為一種商業行為,而不是醫療實踐。這一行為的背後主要是受到了利潤的驅動。中藥店支付了5至10索爾開放專利(Patentes de Apertura),金額高於其他企業如紙漿廠,僅支付3到6索爾。草藥業務不僅意味著市政收入,國家通過對中醫藥材的進口收取關稅,也從中獲取了利潤。這樣,政府出於現實的考量,讓亞洲草藥出售走向了自由化及合法化。秘魯政府制定政策時,考慮到財政方面的需求,這是一種現實的選擇。同時,這也意味著當排華情緒高漲時,政府的政策將會出現反彈。

在官方的保護下,中醫能夠專注經營,不必集中應對來自西醫的排擠和敵視。隨著移民新時代的到來,中醫在19世紀末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1874年,中國和秘魯簽訂《中秘友好通商航海條約》,商人移民取代了苦力移民。新的一批中醫跟隨商人來到秘魯,其中就包括1899年抵達利馬的名醫潘侶安。在潘侶安祖孫三代的努力下,潘氏(Pun)成為秘魯名副其實的中醫世家。

潘侶安見證了中醫在秘魯的繁榮。潘侶安等中醫和他們經營的中草藥店主要聚集在唐人街。在秘魯,唐人街主要指首都利馬中央市場的兩條街道:卡蓬街和奧太沙巷,這是華人的主要活動區域。無論是擺脫契約的苦力華工,還是剛到秘魯的小商小販,甚至是來自香港和加利福尼亞商號分號的資金雄厚的大商人,都會選擇聚集在這片區域,從事商業和服務業。中醫也選擇將中草藥店開設在此地。20世紀初,在首都的42家藥店中,有18家是中藥店。在秘魯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卡亞俄,中草藥店同樣開在大街小巷。這兩個城市中眾多的中藥店是中醫繁榮的見證。值得一提的是,唐人街在這一時期是骯髒和滯後的代名詞,而中醫的存在,為普通群眾提供了平價有效的治療選擇,這讓唐人街具有了另一個形象:“衛生飛地”,這說明中醫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唐人街甚至是整個移民群體的形象。

中醫在19世紀積累了聲譽,加上政府政策的保護,經歷了繁榮發展期。但到了20世紀,卻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探究其中的原因,要從腺鼠疫的爆發開始說起。人類的發展與疾病相伴,世界文明的發展史也是世界瘟疫史。歷史上,人類社會經歷了三次鼠疫大流行。首次大流行發生在公元6世紀,死亡總數近一億人。第二次大流行發生在公元14世紀,持續了近300年,在這次鼠疫中,歐洲死亡人數佔到當時人口的四分之一。香港鼠疫是第三次鼠疫大流行(1894-1950)的開端,影響了世界幾乎所有的主要港口,秘魯是受到影響的國家之一。1903年5月,鼠疫從秘魯沿海港口的卡亞俄和皮斯科開始流行,到1930年整個秘魯已經出現2萬到4萬病例。

“每一種流行病暴露了社會的斷層,也暴露了秘魯社會的種族主義。”20世紀,排華髮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排華的群體規模擴大,從精英發展到普通群眾,從上層傳遞到下層。歧視的原因也不再僅僅圍繞華人的身體和道德,經濟因素逐漸起著更大的作用,普通群眾尤其是工人階層開始將華人視為搶奪工作的敵人,對中國移民充滿敵意。對當地人而言,中國人的存在導致甚至加劇了生存的競爭。經濟因素刺激了仇視心理,由此醞釀了1909年,1919年排華運動,這對華人移民的生存發展構成層層束縛,也深刻影響著中醫在秘魯的命運。

腺鼠疫的爆發使國家意識到城市生活的缺陷,開始干涉公共衛生領域。政府著手建立國家級的醫療機構,1903年公共衛生局成立,尋找專業的醫療解決方案。除此之外,政府還經常尋找某個群體來為疫病的爆發負責,社會上最沒有話語權的人容易遭到指責。科學醫學精英在建立自己的話語權的時候,將華人移民和流行病聯繫在一起,鼠疫被稱為“亞洲禍害”(El Flagelo Asiático)。除了把鼠疫的起源歸為華人移民的責任外,秘魯還將華僑華人聚居的唐人街視為疾病爆發區。政府最終採取了激進的措施,在1909年5月拆毀了華人在唐人街的聚居區奧太沙巷。

秘鲁疫病史的一角:被排斥的华人与沉浮的中医生意

秘魯雜誌Fray K.Bezón的一幅漫畫,畫中華人被塑造成佔領秘魯,依附社會的害蟲。(圖片來源:

https://2018.reflexionesmarginales.com/ilas-encrucijadas-de-la-modernidad-criollo-popular-la-revista-limena-fray-k-bezon-1907-1910/)

反華話語下中國成為疾病的爆發地,華人也成為疾病的攜帶者。不論是積累了聲譽的中醫,還是相應中草藥店的經營皆受到影響。以潘侶安為例,他因治療疫病得到社會的認可和尊重。秘魯爆發流感時,潘侶安的治療拯救了許多人的性命,痊癒的患者在秘魯的著名報紙《商報》上刊登了對他的感謝信。但在反華情緒下,最著名的中醫也難逃這種影響。1926年,一名當地女子對潘侶安提出投訴,她聲稱在中藥店做出納,遭到解僱。潘則解釋,該員工離職是其自身的原因,她不願意為中國人工作,因為中國人是被看不起的。在這種勞動糾紛中,普通群眾敵視華人。儘管中醫積累了聲譽,但這時,中醫無法再依靠群眾獲得發展。

醫藥當局代表對中醫一直以來的敵意更是加劇了中醫的生存困境,最終以中醫退出公共健康領域告終。1930年,這一精英群體推動政府頒佈法令,禁止中草藥的進口和中草藥店的經營。同年,政府全面禁止了華人移民。中醫的遭遇是身越重洋的眾多移民的一個縮影,透過他們,我們可以看到整個華人群體的艱難處境。

中醫作為一種有效的治療選擇,在19世紀流行病爆發期間,填補了秘魯衛生健康領域的空缺,因其治療效果顯著,贏得了當地普通群眾的讚譽,逐漸紮根於秘魯。但隨著反華話語走向激進,反華達到高潮。中醫在這種大背景下,失去了普通民眾的支持。另外,其合法性一直受到掌握衛生和健康話語的醫學院精英的敵視。最終導致秘魯政府禁止中藥進口,中醫退出了公共健康領域。中醫在整個排華氛圍中,無法走到健康領域的核心地帶,也無法繼續發揮作用。

參考文獻:

1. Juan De Arona, La Inmigración en el Perú, Lima: Academia Diplomática del Perú, 1971.

2. Clemente Palma, “El Porvenir de las Razas en el Perú,” Tesis para Optar el Grado de Bachiller en la Facultad de Letras, Universidad Nacional Mayor de San Marcos, 1897, Lima: Torres Aguirre, 1897.

3. La Inmigración China es un Mal Necesario de Evitar”, Tesis para Optar al Título de Bachiller en Medicina, Lima: UNMSM, 1877.

4. Lausent Herrera Isabelle, “Tusans (tusheng) and the Changing Chinese Community in Peru,” 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no. 5(2009).

5. Antonio Coello, Guerra a los Boticarios Chinos 1856-1879, Lima: Universidad Nacional Mayor de San Marcos, Seminario de Historia Rural Andina,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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