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從隋煬帝、武則天遷都洛陽來看,似乎印證著大一統王朝對關中地區的“嫌棄”愈加嚴重。這兩次遷都的主要原因大致相同,一是擺脫關隴世家大族對朝政的干擾;二是隨著大運河的貫通帶來了“南糧北運”的效果,洛陽成為全國糧食的集散地,遷都就解決了關中地區因人口暴漲而導致的糧食自給不足的問題;三是隨著政治經濟交融的需求空前提高,中原洛陽較長安而言輻射範圍更廣,更有利於控制南北。但除此之外,再拋開武則天欲在李唐之外另立正統的政治原因,可能我們還忽略了一些不起眼的因素,比如水源汙染!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西安城牆


長安在我國可謂是歷史文化的實力擔當,他曾是十三朝古都,也是我國四大古都之首,從中華文化的發祥與傳承,朝代的興衰與更替,他絕對是最有力的見證者。或許也正因為他承載了太多歷史的風雨,才走向了落寞,只剩下連綿的殘垣斷瓦,和關中沃野上的夕陽餘暉。

我們暫且不論周文王時的豐京、周武王時的鎬京、以及秦國的咸陽故地。作為封建大一統王朝的都城,他是起建於漢高祖五年(前202年)的長安縣,漢朝在渭河之南的秦興樂宮基礎上興建了長樂宮,兩年之後,未央宮再拔地而起,漢朝至此由櫟陽遷都而至,取“長治久安”之意,名為長安城。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漢朝的長安城在格局上創造了一種打破傳統的新模式,戰國時期的國都往往都是大小城相套的格局,而漢長安城則是將居民區、工商業區和宮殿區都集中在一起,形成了古代的“大都市”概念,開啟了城市佈局的新模式。既然是大都市的格局,那麼就對城市管理水平提出了新要求,其中汙水、垃圾處理就成為一個重要“課題”。

總體上講,漢朝應對這一重大課題的觀念就是宮殿、官署重點治理;市井街巷自生自滅吧!在汙水處理上似乎有些“掩耳盜鈴”,只要看不見汙水就算治理成功,在這個觀念下,漢朝廷於長安城的主要建築群內修建引水入地的“下水道”,並形成網格化地下排水框架,宮內的汙水排流向宮外,城內的汙水排向壕溝,最終彙集至“母親河”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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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朝宮廷排水溝遺址


不得不說,這種排水框架是達到了治理內澇和城市汙水的效果,但重點治理宮殿、官署的觀念,終究是造成整個排水系統差異化的根源。這個差異主要表現在溝渠管道的成本上,就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未央宮、長樂宮、桂宮、武庫等重要地方的排水管道多是磚砌或陶製的,而在居民集中的裡坊、市場等區域目前幾乎沒有發現排水管道的佈設遺蹟。這說明排水管道的佈設在漢長安城是不均勻的,可能在城市建設過程中,漢朝廷或是未曾考慮大部分區域的生活汙水滲漏問題,又或是因工程耗資巨大而未實行全面鋪設。其實重要建築中的汙水“產能”並不高,反而是裡坊、市場等人口稠密區域的生活汙水“產能過剩”,在無法保障有效排洩的情況下,汙水滲漏就是必然的結果了。而且漢長安城位於渭河邊上,土質疏鬆,滲透性也非常好,汙水排放不利導致的水源汙染更為明顯。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未央宮復原圖


其實從漢朝的官職設定來看,始終就沒有建立城市汙水排放的管理機構和專職官員。根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的記載,漢朝以都水長丞治水,但其職責包含了開鑿、保守河渠及水門陂池,重心在於農田及城市供水設施的管理,恰恰對排水一項不予明確的職責劃分。可見漢長安城的水資源管理機構並不完善,排水管理的缺失對於“大都市”的可持續發展影響不言而喻。

與汙水排放並存的問題是生活垃圾的處理,《韓非子·內儲說上》記載過“殷之法,棄灰於公道者斷其手”,也就是說殷商時期,將草木灰隨意丟在路上是要剁手的,這個草木灰是什麼玩意呢?就是焚燒秸稈、柴火後留下的殘渣,這裡禁止隨意傾倒草木灰,一方面是為了防火,即未燃盡的殘渣帶有火星;二是因為草木灰在古代還有很多清潔作用,例如用作女子月事時的清潔消炎,如果隨意扔在路上必然會帶來公共衛生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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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市井


“條狼氏下士六人,胥六人,徒六十人”——《周禮·秋官》

漢朝長安城也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且對垃圾採用集體掩埋的處理方式,早在商周時期就形成了“環衛工人”的職業,他們在古代被稱為“條狼”,專職於城市垃圾的清理。為了達到糞便統一搜集的目的,長安城裡修建了大量“都廁”,也就是漢朝時期的公共廁所,城市居民以此解決方便問題,而且有利於糞便統一“回收”於農田施肥。

“京都地大人眾,加之歲久,壅底墊隘,穢惡聚而不洩,則水多鹹苦。”——《通鑑》

這兩種管理城市垃圾的辦法看似很有效果,也確實解決了地面上的汙穢問題。但垃圾統一掩埋非常適用於小城鎮,大自然可以有效的降解生活垃圾,但當長安城的人口規模到達了50萬,這些生活垃圾的“日產量”過於龐大,降解週期也逐漸拉長。

“都廁”往往是直接於地面開挖“化糞池”,尤其是市井居民生活區,很少做滲漏措施,這就又回到了汙水處理的問題上了。凡暴雨天氣,掩埋垃圾的坑洞、以及公共廁所的汙水都會順著雨水滲透到整個地下水循環中,形成汙染。由於生活垃圾、人畜糞便和汙水裡面都含有大量含氮有機物,滲入地下後經過複雜的化學反應,變成硝態氮,這就使水質帶有苦、澀、鹹的味道。尤其是漢朝的宮殿、達官貴人家多以水井取水,地下水的自我淨化能力已遠超負荷,水源成了長安城的一大問題。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水源汙染


開皇元年,高祖將遷都,季才旦而奏日:“且漢營此城,經今將八百歲,水皆成滷,不甚宜人。願陛下協天下人心,為遷徙之計。”——《隋書.卷七十八.庾季才傳》

漢朝之後,長安城依舊是帝王的定都熱門選擇,關中平原肥沃的土地可以提供充沛的糧食,四面險固又是亂世之中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要地,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紛紛選擇定都長安,且都是在漢長安城殘破的舊址上興修複用。到了公元581年,北周靜帝禪位於楊堅,楊堅也將面臨定都的選擇,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的庾季才就以鬼神思想做鋪墊,然後道出漢長安城周圍的水源問題,建議楊堅遷都。在關隴集團的利益訴求下,以及楊堅統一全國的戰略要求下,他任然選擇關中為帝都,只是在漢長安城之外,另擇“川原秀麗,卉物滋阜”之地新建一座大都市“大興城”。到了大業九年(613年),隋煬帝又動用10萬餘人修築大興城外郭城,形成了隋朝長安城的格局,在李淵稱帝后再經擴建正式更名為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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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時長安城的繁華景象


隋唐的長安城是涇、渭、鎬、灃、滻、橘、灞、澇八水環繞,城市面積又更為廣闊,這也對隋唐的城市管理提出更高的要求。隋唐的長安城以清明渠、永安渠、龍首渠、黃渠和漕渠這五條主幹渠打通了八條水系,形成規模宏大的“八水五渠”城市給排水系統。由水到渠,再於渠引入井,長安城內的水源供給終端就是無數口磚石井、土井。

長安城的排水又是由無數條排水溝、散水渠、排水陶管、滲井、滲水坑、取水堰等設施組成,較漢代相比,隋唐時期已經不再差異化管理排水問題,所有的排水設施統一標準,形成一個完整的、遍佈全城的網絡。而且在那個年代,已經做到雨汙分離的地步,雨水通過明渠、暗渠引入排水乾渠,再排出護城河中。離護城河較遠的裡坊和街道的雨水,則由暗渠引入積水池、池塘、以及湖泊之中。城中的生活汙水則由專門的支管引入主管,再彙集到滲井裡。各大里坊的建築物旁的地下都會埋入支管,且已經都以陶土燒製的磚料砌成,保證汙水不會滲透地下,滲井的汙水也要統一進行處理。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陶土燒製的管道


“具有穿穴垣牆,以出穢汙之物於街巷, 杖六十。”——《唐律疏議》

與此同時,隋唐時期對於生活垃圾的處理更加完善,亂扔垃圾直接打板子,如此嚴苛的管理之下,還衍生了一大產業—“垃圾回收”!據《太平廣記》記載,唐朝有人“收人間所棄物,積而鬻之, 以此家產鉅萬”,如此說來,唐朝的城市垃圾管理制度,孵化出了“垃圾回收”的產業鼻祖。唐朝要求居民家中廁所要做到“乾溼分離”,時有“旱廁”之稱,對於糞便的回收更是催生出新型職業“剔糞郎”。

而看似萬無一失的防治系統,卻存在一定的缺陷。首先是地形地質的天然缺陷,隋唐的長安城南高北低,整體上又呈現四周高,城區則處於低窪處。隋唐時期的關中地區可謂是小江南,雨水充沛,所以比較尷尬的是,當暴雨導致周圍雨水灌入城中時,這些很完善的排水設施卻都滿足不了排放的體量需要。


“下水道”裡看興衰:長安城的落寞與水汙染的關係

滲井橫截面示意圖

最致命的還要屬滲井。一般來說,滲井都是在地上挖一個三米以上的大坑,底部鋪上一尺左右的粗砂礫,用來過濾淨化滲入地下的汙水。然而隋唐長安城並非漢長安城那樣的土質,它更接近於黏土,滲透性低,這種土質平時有助於防範汙水滲透,但也正因為如此,暴雨天氣下的大水漫灌,導致滲井裡的汙水連同雨水漫入各個河渠,造成二次汙染。又因滲透性差,地下水的流動性亦不強,二次汙染後的水浸在泥土裡,導致長期的慢性汙染,地下水也就就像裝在瓶子裡一樣,一旦受了汙染,就很難排出去。

所以到了唐代後期,長安城的地下水都變得苦澀難喝,給居民生活帶來了很多不便。



從漢朝到隋唐,長安城經歷了無數的變遷,關中的沃野孕育了一個又一個王朝,也承載了作為帝都的環境壓力,漢朝的長安城最鼎盛時擁有近50萬人口,到了唐朝盛世期間則高達100萬人口。往往我們以人口突出關中地區對糧食的需求增大,進而提煉出隋煬帝、武則天遷都的一個因素,但我們卻忽視了人口增加對於環境造成的壓力也會陡然上升。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人口素質參差不齊,以至於行政管理的難度加大,如唐朝的滲井本是汙水集中處理的集散中心,卻成為一些坊民投放垃圾的垃圾堆,這必然使治理難度加大,對環境影響也更為深痛。

到了宋朝,城市的規模進一步擴大,北宋的汴京(開封)和南宋的臨安(杭州)都比唐代長安的人口更多。但卻很少出現垃圾、排水汙染導致井水苦鹹不能飲用的情況。這的確能夠體現城市地質條件和氣候條件的優越性,但也與社會經濟、文化修養的發展關係密切,宋朝時期以垃圾船、運糞船逐步取代了傳統的滲井、填埋等處理方式,使得城市的垃圾壓力有所減輕。宋代能將垃圾治理看做是行政管理的重要內容,因此宋朝設立了城市衛生管理專職機構“街道司”,由它主導社會機構、商業組織,統一回收居民每日產生的生活垃圾、糞溺,甚至到了南宋,在繁華的臨安城內還有“倒泔水”職業,他們挨家挨戶的蒐集剩菜殘羹,運往城郊、農村賣給飼養牲畜的農民,形成一個良性的、拉動經濟需求的城鄉生態體系。

長安的落寞,夾雜著眾多政治、經濟、文化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千餘年的消耗,已經使這座古城滿目瘡痍,雖然他依舊巍峨聳立,卻早已身患重疾。這也時刻提醒著現代的人們,喜歡一座城,就去愛護他,照顧他,使他擁有健康的體魄,才能散發耀眼的光芒。

參考史料:《舊唐書》、《朝野僉載》、《後漢書》、《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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