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薦讀:草木之類十二韻


為你薦讀:草木之類十二韻


  北京大學馮倩麗撰寫的《草木十二韻》一書,是一組按照《聲律啟蒙》格式撰寫的韻詩,依四季、晨昏、色彩、萬物、相思、喜事、山居、滋味、傳說、人間、紛爭、行旅十二個主題,介紹來自116個科的323種植物和1種地衣。這些物種,如她所述:“有的滋味鮮美,有的五毒俱全;有坐享其成的腐生和寄生植物,也有主動出擊的捕蟲植物;有的是古老孑遺的活化石,也有的是人為雜交的園藝品種;有的是我國特有,有的遍佈世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美麗的名字反映著人類在探索自然時產生的智慧和詩意,付出的心血和永不消泯的好奇心。”

  作為非中文系出身的作者,寫出內容極為豐富的《草木十二韻》,十分難得。這一工作看似簡單,卻以一己之力,實質性推動了博物學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其中重點是博物和對韻。

  首先,現代中國人不大博物,更願意在人工世界中徜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對一部分研究生、學者的真實寫照。打個比方,博士A說,我認識世界上的所有植物,不是草就是木。博士B說,那算什麼,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物種,都是“東西”。農民不得不再問:到底是什麼東西?這當然是笑話了。不過,“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現在對於知識界也許是奢侈、過分的要求。在自然科學的四大傳統——博物、數理、控制實驗和數值模擬中,最不重要的便是古老的博物,稱某科學家是博物學家,彷彿不是表揚,而是種羞辱。

  其次,現代中國人一般不作詩,寫文章不講韻律。采采芣苢、蒹葭蒼蒼、楊柳依依、自牧歸荑、桑者閒閒兮……傳統詩歌非常有畫面感,讀起來也有一種特殊的美的韻律。公元前數百年,中國人就能寫出“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詩句,令今人汗顏。中國古代詩歌分古體詩和近體詩,前者不要求嚴格押韻,而後者要求嚴格押韻。歷史上,漢字寫法有變化,發音更有變化,大致經過了上古音、中古音和近古音三個階段。律詩成於唐代,以中古音為準,講究四聲、平仄、對仗和押韻。《廣韻》將漢字分為四個聲調,所收的平聲字(又分上平和下平,也叫陰平和陽平,對應於現代漢語的一聲和二聲)均為平聲,上聲字、去聲字、入聲字(在現代漢語中消失)這三者都是仄聲。今體詩要壓“平水韻”,用平聲韻。總而言之,作律詩有相當嚴格的要求。過去,下至幼學童蒙,上至大儒重臣,甚至帝王,都對博物和語文感興趣。縣令陶淵明、知州蘇東坡、轉運使辛棄疾生活有情趣,作得一手好詩文。反觀現在的部分官員,只會說套話空話。

  再說回博物。百姓博物,服務於日常生活,卻未留下多少文字記錄。文人特別是帝王博物,則是另一番景象:博物附著生活,同時又是一種特別的休閒。梁元帝蕭繹寫有《藥名詩》:“戍客恆山(常山)下,常思(蒼耳)衣錦歸。況看春草歇,還見雁南飛(雁來紅)蠟燭(燭燼)凝花影,重臺(玄參)閉綺扉。風吹竹葉袖,網綴流黃(硫黃)機。詎信金城裡(李的一種),繁露(落葵)曉沾衣。”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蕭綱也寫過《藥名詩》。蕭繹還寫有《草名詩》《樹名詩》,無特別文采卻也算好玩。除了這兄弟倆外,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也個個博物,多才多藝,治國卻糊塗。玩物而喪志?其實,並非博物害了他們,這類人本來就不該從政。帝國偉業煙消雲散,詩詞繪畫反而永垂不朽,讓讀者覺得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類個體。

  古代文人對文字自然是講究的,對仗、押韻滲透於日常生活和娛樂,與博物配合得極好,“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如《鏡花緣》第77回《鬥百草全除舊套,對群花別出新裁》討論對對子:長春對半夏;續斷對連翹;猴姜對馬韭;木瓜對銀杏;鉤藤對翦草;觀音柳對羅漢松;金盞草對玉簪花;木賊草對水仙花;慈姑花對妒婦草;三春柳對九節蘭;蒼耳子對白頭翁;地榆別名玉鼓,五加一名金鹽;馬齒莧一名五行草,柳穿魚一名二至花。第82回《行酒令書句飛雙聲,辯古文字音訛疊韻》講吃酒行令的要求:所報花鳥等名要生成雙聲疊韻;所飛之句,又要從那花鳥等名之內飛出一字;而所報花鳥等名,又要緊承上文,或歸一母,或在一韻;所飛句內要有雙聲疊韻。作者李汝珍筆下女子的才情,體現的是作家的一種想象,卻也部分反映了古代博雅教育的若干面向。在教育日益講究速成、實用的今日,往昔的育人傳統顯得不經濟、浪費時間。

  散文、詩歌都講究章法、格律,非中國文言文、舊體詩獨特的要求。美國科學家、環境保護倡導者奧爾多·利奧波德散文的語句:“We abuse land because we regard it as a commodity belonging to us.When we see land as a community to which we belong,we may begin to use it with love and respect.”帶有很強的韻律,其中commodity與community押韻,形式與內容均形成明顯對照。這段大意是:我們濫用土地,是因為我們把土地視為屬於我們的某種商品。倘若我們把土地視為我們也屬於其中的某個共同體,那麼我們就可能帶著熱愛和尊重來使用它。中文的意思很清楚,卻失去了韻律。

  學習一種語言,閱讀相關文章,第一步當然是要知道大概意義,第二步則要在音韻、修辭上下點功夫,把它們當作藝術品來欣賞。不過,時代畢竟不同了。對於現在的人,詩總在遠方,“詩意棲居”是一種無法觸摸也不想兌現的想象。快節奏的社會中,我們沒工夫遣詞煉句,細緻考慮平仄、對仗、押韻等“小事”,自由詩取代律詩是大勢所趨。按韻寫詩填詞也難免限制了思想表達。我想,《草木十二韻》用意不在於提供一種類似《聲律啟蒙》《笠翁對韻》或《廣韻》《中華新韻》的韻字表以方便作詩,也不是慫恿學子吭哧癟肚作舊詩,而是在於回味、復興一種古老文化,重溫一種優雅的生活方式。

  在此,我另外想提到的是,倩麗並非紙上談兵,她對植物有著真實興趣,她實地觀察、拍攝植物並親自繪畫。《草木十二韻》一書對數百種植物進行了描述,並按最新的APG系統做了分類,這對於傳播新的植物分類方案頗有好處。APG指被子植物系統發育組(Angiosperm Phylogeny Group)。即使在植物學界,一談到APG,用慣了老系統的人也感覺頭痛。過渡到APG系統,是早晚的事,趕晚不如趕早。但是,《草木十二韻》的用意似乎不在於植物學科普。科普,得先假定有一個科學的東西在那裡,然後有人把它通俗化,解釋給大眾聽。倩麗不是植物學家,也不是科普專家,她做的事情並沒有現成地“在那裡”,而恰好是她的工作使高度分散的元素得以聚合,作為整體得以存在。比如對中文名、拉丁學名的解釋,她做的是植物學家夏緯瑛《植物名釋札記》和格萊德希爾《植物名字》所作的工作,而其中的植物繪畫也顯示出作者獨特的藝術創作能力。把這些工作解釋成廣義科普、科學與人文相結合的科普當然也可以,只是有點勉強。那它是什麼?還真不好歸類。我覺得是一種綜合性的創意寫作,一種文化小品、自然寫作、博物寫作、藝術創作!令我想起日本作家有川浩的一部書《植物圖鑑》和同名電影,其用意不在於科普,而在於通過植物表達愛情,提供一種新的自然審美案例。

  倩麗善於學習,做事有板有眼、有模有樣,在浪漫和理性之間遊刃有餘。倩麗不是一根筋的天才,從未顯現出咄咄逼人的野心,她全面發展、平靜如水,是生態共同體的好成員。她用梵文寫了一首小詩《可能性在邊界蔓生》,第一節翻譯如下:

  “我不是這所花園中最美的花,

  但是我的存在證明了這裡的多樣性。

  當我來到門前,門內的人沒有拒我千里,

  他告訴我前路艱難,也邀我共同前行。”

  “多樣性”,不多也不少,剛剛好。多樣性支撐天人系統的穩定性;多樣性豐富、可持續、有趣、好玩,是甚高的標準。

  在這美麗的春天,談一談博物,談一談多樣性,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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