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商人口述:在伊朗見證疫情大爆發,乘包機驚險回國

伊朗已有17361人確診,1135人死亡。一位在中國讀博士的伊朗留學生認為真實情況可能更嚴重。

中國商人張曉東2月14日去了伊朗,親眼見證疫情的爆發,親歷了從焦慮到恐懼的過程,後來在大使館幫助下乘包機回國。

張曉東在伊朗經商快20年,他認為伊朗疫情之所以這麼嚴重,有很多原因,例如信息不開放、宗教信仰、醫療設備不足、沒有戴口罩的文化,普通人也買不起等等。

張曉東的分析和伊朗留學生的看法,在很多地方都不謀而合。


根據伊朗衛生部消息,截至3月18日中午,伊朗累計確診新冠肺炎病例17361例,其中5710例康復,1135例死亡。無論確診還是死亡人數,都位居世界第三,僅次於中國和意大利。


伊朗也是目前已知最多政府官員確診的國家,包括兩位副總統、衛生部副部長、國會議員、最高領袖顧問等要員都被感染。據《聯合早報》報道,伊朗政府至少12位官員死於新冠,另外13人確診。


一位在中國讀博士的伊朗留學生告訴我們,他覺得真實情況可能更嚴重。


他在中國生活三年多,親歷了中國的疫情,2月8日回到伊朗,準備和家人共度波斯新年(3月21日),卻又遇上伊朗疫情的爆發。


他認為伊朗沒有在疫情最開始爆發的時候就加強防控工作。疫情最初是從伊朗最大的宗教城市庫姆傳播起來的,“清真寺裡的阿訇還拒絕政府不要集會的建議,他們說主會拯救我們,但病毒可不管這些,它可以攻擊所有人,包括你我,還有阿訇。所以,本來可以有所作為,但是他們沒有”。


伊朗另一個困境是醫療設備嚴重不足,在新冠患者的救治上捉襟見肘;公共信息是被篩選過的;民間幾乎沒有防疫措施,沒有口罩文化,而且口罩已經漲到很昂貴的價格,也不太能買到;伊朗經濟不太好,很多家庭都是打一天工,掙一天的生活花費,“你讓他停工,這是不可想象的”。留學生說,“所有的問題都是連鎖反應”。


回伊朗之前的最後一天,他去了北京一家商場,發現那裡人已經很少,這說明當地人已經把此事看的很嚴重了,“但是在伊朗,並不是這樣,人們還沒有認真對待此事,這非常令人遺憾”。


和他所說的這種情況可以印證的是,3月10日,一位伊朗電視臺的主持人在節目直播中突然下跪,懇請老百姓們待在家中,儘量不要出門。


不過,這位留學生認為伊朗依然還有控制疫情的機會,還有時間可以封城,避免人們在城市之間移動。“我覺得這是伊朗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在伊朗經商近20年的中國商人張曉東也同時親歷了中國和伊朗的疫情,他2月14日從深圳出發,幾經轉折到了德黑蘭。伊朗疫情爆發後,他曾經兩次嘗試購買機票回國,但都在起飛當天被告知航班取消。他從最初的焦慮不安,升級到恐懼絕望,後來轉機出現,在大使館的安排下,搭乘包機回國。


張曉東向八點健聞講述了自己過去一個月的經歷,以及他憑著20年的經驗,對伊朗疫情為何如此嚴重所做的分析。


為了更真實地表達被訪者的感受,本文以第一人稱敘述。


中國商人口述:在伊朗見證疫情大爆發,乘包機驚險回國

△ 去年8月和一位宗教領袖合影。(圖片由受訪者提供,下同)


本想躲病毒,卻親眼見證伊朗疫情的爆發


2月14日情人節,我做了這輩子最糊塗的一個決定:去伊朗。


我是個商人,業務在中東,根據地就在伊朗。從1999年開始,我就和波斯人打交道,一開始靠賣塑膠花起家,現在貿易範圍做大了,主要從深圳批發電子產品賣到伊朗,再把那邊的精油、堅果等特產賣回國內。我往伊朗跑得很勤,基本上兩個月就要去一次,每次待上十天半個月。


2月中旬差不多是國內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每天有幾千人被確診。而伊朗連一個病例都還沒有,剛好確實有業務需要跑,我就決定飛到伊朗去待兩天,既是生意,也能暫時避避疫情。


那時出國航班已經很少,我專門跑到蛇口碼頭坐船到香港,再飛到迪拜,最後轉機到了德黑蘭。


剛到德黑蘭的頭兩天,一切和我預想的差不多,沒看到任何疫情的跡象,幾個伊朗朋友三天兩頭約我吃飯聚餐,還很關切地問起中國的情況,並且表示同情。


可舒心日子沒過幾天。2月19日,伊朗官方就報告了首例新冠病例,兩個庫姆的老人,確診沒幾個小時後就死了。


這在伊朗當地幾乎沒有引起任何重視,但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第一,按國內死亡率來反推的話,伊朗感染人數應該上百了。第二,庫姆是宗教聖城,如果有人感染,擴散起來會非常快。


但那時也只是預感不好,真正覺得情況不妙是一週以後。24號我開車去見客戶,車上收音機用波斯語在播報,伊朗有個衛生部副部長被確診了,這應該是世界上第一個被確診的國家政要,病毒能傳到那麼高層的圈子裡去,說明民間的情況肯定更嚴重。從聽到廣播的那一刻起,我開始留心觀察大街上,車開過五六個路口,沒看到一個戴口罩的人,我知道事情壞了。


當天,我立馬改簽了回國的機票,原本計劃3月4日回國,改到了最近的2月25號,先飛迪拜,轉機回國。25號一早,我趕到德黑蘭伊瑪目霍梅尼機場,一看傻眼了,航班取消,這個航班前一天還是正常飛的。我一下就慌了,開始坐在機場大廳查詢其它機票,飛土耳其的、泰國的,全都滿座了,當天飛離德黑蘭的票一張都沒了。


沒辦法,我只好又買了一張3月1日飛迪拜的票。從那天開始,我從酒店搬到了伊朗的辦公室。經歷過國內的疫情,我算是有點經驗,知道酒店裡流動性大,感染風險高,我打算就在辦公室裡自我隔離,熬到3月1日。諷刺的是,就在這期間,還有很多伊朗的朋友打電話給我,叫我去吃飯,你說這我怎麼還敢去。我還勸他們也少出門,也沒人聽我的。


伊朗的疫情為什麼會這麼嚴重?


那時候我已經想到伊朗會有今天的局面了。


伊朗是一個很特殊的國家,你說他民主吧,確實很民主,大家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週末晚上,一定是朋友在一起聚會,吃飯聊天,喝酒抽菸,他們覺得忙了一個星期了,週末必須要放鬆,享受生活,天塌下來也不管,該玩還得玩。


但和歐美不同的是,伊朗信息相對閉塞。還有20%的人在用最老款的功能手機,沒有上網功能。即便能上網,網速也非常慢,更別說瀏覽國外的信息。所以伊朗民眾的信息來源基本上就是國內新聞,由於伊朗官方在早期對疫情存在瞞報,這就導致很多人覺得這事沒那麼嚴重。


再有,伊朗是一個宗教國家,偏偏疫情又最先爆發在宗教聖城庫姆,這是疫情不受控的一大原因。在伊朗,宗教是大於一切的,連法律都是在宗教的基礎上建立,絕對沒有哪個政府敢說要關閉庫姆的教堂。這就等於火已經燒起來了,但你沒法撲滅它,只能眼睜睜看著。很多伊朗人不是不知道危險,但他們的信仰就是,寧願死我也要去朝拜。


還有一個,口罩,伊朗人不是不願意戴,而是買不起。你知道伊朗的口罩被炒到多少錢一個嗎?15萬里亞爾,差不多是30塊人民幣。伊朗人收入是多少呢?我給伊朗職員發的月薪是差不多800塊人民幣,在當地已經算中上水平。對他們來說,一個口罩就是一天的收入,換成我們自己,恐怕也不見得會買吧。


伊朗的醫療條件在中東還算不錯,醫生能力很強,腦科醫生在世界上都是有名的,但硬件上有些欠缺,因為美國一直制裁它,很多最新的醫療設備沒法進口。伊朗的藥品基本上都是國產的,和印度差不多,做仿製藥,又便宜又好。


但在疫情的衝擊下,伊朗的醫療體系崩盤了。因為醫療資源相對不足,伊朗政府在一開始就要求所有醫院都要收治新冠病人,這就導致了醫院成了交叉感染的毒區,這有點像早期的武漢,所以很多伊朗人即便有了症狀,也不敢去醫院。


即便是這樣,醫院也面臨床位不足的問題,他們只能選擇性地收治重症患者,如果你發燒到39度以上,或者呼吸困難,那麼醫院會給你一個床位,否則就只能領到一些藥片,回家隔離。我從視頻上看到很多伊朗人在醫院外暈倒、死去,其中很多是孩子。


中國商人口述:在伊朗見證疫情大爆發,乘包機驚險回國

△在回國的包機上。


航班取消,大使館的包機救了我的命


煎熬5天以後,3月1日,我再一次來到機場,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航班又被取消。


我不算是個膽小的人,之前伊朗幾次大規模遊行,爆發衝突,開槍死人,我都經歷過,但都沒有這一次來得害怕,平時鬧得再兇,我們作為華人也能自保。但傳染病不長眼睛,不分國籍,只要被染上,我們也得死。


我立馬聯繫了中國駐伊朗大使館,這個電話救了我的命。大使館的人很清楚當下的局勢,工作人員告訴我說,他們已經在籌劃撤離,讓我把資料發過去,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候通知。


當天,和我同去機場的還有兩個深圳的朋友,他們是上市公司派來公幹的,上頭的命令是儘早回國。原本我們是一趟飛機回國,航班取消以後,他們馬上計劃了另一條路線,從德黑蘭飛到莫斯科,再飛北京,最後回到深圳,第二天就有票,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徵求大使館工作人員的意見,他們說最好不要這樣走,轉機三次,接觸的人太多,反而更不安全,還不如待在家裡等,回國的飛機一定會把我們接回去。


我當時想,還是相信祖國吧,就在電話裡報了名,序號是287,中國在伊朗滯留的華人差不多1000人(常住的有3000多,因為春節回去了2000多)這說明大使館已經籌劃撤僑有一段時間了。


沒過幾天,我接到了電話,撤離方案已經定了,總共6架飛機,由南方航空承運,確保想回國的人都能回。頭兩班留給了留學生,飛到蘭州,費用由國家承擔。後四班安排給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和旅遊的,費用自己出,4100多,算是成本價。按照報名順序,我被安排在3月9日起飛,降落鄭州。大使館給同航班的人建了微信群,有120多人。


有件事情我必須要說一下,大使館工作人員真的是很辛苦。確定航班以後,其實出了不少狀況,因為大量華人都不在德黑蘭,而當時伊朗國內已經封鎖道路了,怎麼讓他們準時趕到機場就是一件麻煩事。


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個老太太,和她愛人來旅遊,結果被困在一個島上的酒店裡,那地方離德黑蘭至少還有兩三天的路程,更要命的是,她愛人已經被確診感染了,當地醫院也不收。那個老太太在群裡發的語音,聽著聲音都快哭出來了。後來,在大使館的介入下,他們靠著一本中國護照,一路闖卡,最後成功坐上了回國的飛機,真有點像《戰狼2》裡的情節。


還有一個讓我很受觸動的是,海外華人動用各自最大的力量互相幫助,有幫忙做翻譯的,幫忙打車的,幫忙訂酒店的,這種例子實在是太多了。我也幫了兩個來旅遊的阿姨,她們當時被困在大不里士,沒有交通工具可以來德黑蘭,語言又不通,眼看著要錯過航班了,只能乾著急。我剛好在那邊有朋友,就趕緊讓他幫忙租了輛車,價錢隨便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連夜把這兩個阿姨送到德黑蘭來,一路上開了12個小時。我還給她們提前訂好了酒店。這兩個阿姨我到現在也沒見過面,她們來得晚,被排到了下一趟航班。


中國商人口述:在伊朗見證疫情大爆發,乘包機驚險回國

△張曉東乘坐的包機


撤離過程6次測體溫,心驚肉跳怕被查出異常


終於等到了撤離的日子。


3月9日,我早早地就趕到了機場,機場裡已經沒什麼旅客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穿著防護服,全套武裝。因為疫情,我的旅遊簽證延期了一天,按規定需要繳納罰款,換取通行單。就這麼一個簡單的事情,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辦好。


那個時候,伊朗機場已經幾乎停擺了。我在出入境大廳看到了兩個中國留學生,一男一女,應該不到20歲吧,蹲在地上哭。他們原本和我同一班飛機回國的,登機牌都拿在手上了,但因為是留學簽證,需要伊朗移民局批一個出境籤,碰上移民局放假,這倆孩子就走不成了。


我會說波斯話,還幫他們和機場的工作人員說情。我說移民局放假了,你讓這倆孩子怎麼辦,能不能特殊照顧一下。對方說不行,沒有上頭的文件,他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不知道這倆孩子最後回來了沒,真是一件挺揪心的事。


1點半準時登機。從那一刻開始,中國的專業和高效就和伊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上飛機前,所有人要測一次體溫,四個人一組,測一個上一個,算上進機場和過安檢測的兩次,這已經是當天第三次測體溫了。測完後,每人領到一個N95口罩,之前戴的全都要換下來扔掉。


飛機是波音787,每排有9個座位,3個3個隔開。不能挨著坐,要把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相當於每排坐6個人。工作人員全都穿著防護服,聽說已經不是空乘了,都是鄭州疾控部門派人經過航空培訓上崗的。廣播不斷重複,讓我們全程儘量不上廁所,不喝水,不摘下口罩,因為誰也不知道飛機上有沒有病毒攜帶者。


大概起飛兩小時後,工作人員又來測了第四次體溫。這次就出現狀況了,光我看到的就有3個人被請出了座位,帶到最後幾排,離我最近的一個就坐前兩排。人們一下子就警覺起來了,我也緊張得不行。一是怕自己也會被請出來,二是怕感染,畢竟我們要在這麼一個密閉空間裡待上6、7個小時。


北京時間3月10日凌晨1點多,飛機降落在鄭州機場,沒有人歡呼,也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場景,可能大家都知道更嚴格的檢查還在後面吧。果然,我們被要求10人一組下飛機,接受海關檢查。平時是要走出入境大廳的,這次海關臨時在外面搭了一個檢測點。所有人摘下口罩,對比一下護照上的照片,然後領一支溫度計,夾在腋下,測了第五次體溫,因為凌晨的氣溫很低,再用掃描槍可能就不準了。


這一次,又有兩個人出現了異常,直接被等在一旁的救護車拉走了,我們其他人坐上了大巴,前往隔離點,大巴車上也是隔著坐的,一輛車坐了沒幾個人。


差不多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郊區的一家度假酒店。等待我們的就是最後的終極檢查了,專業的醫護人員,三對一檢查,先測體溫,然後讓你嘴張開,用探測棒刮喉嚨,又抽了兩管血。探測棒的結果幾分鐘就出來了,陰性陽性。血液樣本要送回醫院。這時候,又有兩個人被帶走了,那基本就是確診了。


我算了一下,這一趟行程,前前後後總共測了6次體溫。每次檢查心都跳得厲害,就怕聽到那句,“麻煩您出來一下……”。


終於可以睡上一個安心覺


目前,我正在度假酒店裡接受14天的隔離。


酒店條件很好,房間夠大,一日三餐送到門口自取。房間裡還有一個體溫計,每天早晚自己測量兩次,把情況彙報到群裡。如果有其它不適症狀,或者需要心理干預的,也可以在群裡提出來。


對我來說,最好的事情是終於可以睡上一個安心覺了。


在伊朗辦公室的那兩週,我幾乎夜夜失眠。窗外經常能聽到消毒車開過噴灑藥水的聲音,手機裡不斷收到朋友發來的視頻,不知道哪個醫院門口又有人卡著脖子倒下。這一切曾經離我那麼近,讓我不由自主地發抖害怕。


現在還有很多海外華人在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有些人的處境恐怕比我更糟。但無論如何,我把自己的故事拿出來分享,我想感謝所有為我們的平安回國付出過努力的工作人員。你們的專業和高效,打消了國人的疑慮,讓我們得到了妥善安置。你們所代表的中國形象,讓我從心底裡覺得溫暖和自豪。


毛曉瓊、季敏華|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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