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女巫正名:《哈利•波特》中女巫顛覆性形象的文化闡釋

自1997年以來,英國女作家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小說已經被翻譯成七十多種文字,至今仍暢銷不衰,而同名系列電影更是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票房奇蹟。作品根植於西方巫術文化傳統,以詭譎跌宕的情節和神奇浪漫的敘事徹底顛覆了人們心目中傳統的女巫形象。事實上,巫術普遍存在於人類的史前文明中,是人類童年時期的幻影,然而,這種幻影卻在歐洲中世紀的獵巫運動中演變成為一場噩夢。那麼,作為這場噩夢主角的女巫,在西方文化中的傳統形象是如何誕生與嬗變的呢?就讓我們撥開歷史的迷霧,去探尋那些女巫的前世今生吧!

追本溯源:西方文化中的巫術傳統

作為一種原始的宗教信仰和文化模式,巫術(Witchcraft)在西方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西方關於巫術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代兩河流域、古埃及以及古希臘和羅馬的宗教祭祀活動。同時,西方文化中也有著悠久的巫術傳統。作為西方文明的源頭,希臘文明與希伯萊文明都有巫術文化的痕跡。如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巫師因其所掌握的醫藥知識及超自然能力而頗有社會名望,而希伯萊人則將巫術記載於《聖經》,如在《出埃及記》中,為迫使法老允許以色列人離開埃及,耶和華曾讓摩西施展巫術,在法老面前,將手杖變成了蛇。

即使在中世紀早期,歐洲依然沉迷於巫術文化之中。如當時大部分博學之士依然對鍊金術、占星術和預言等巫術十分著迷,而普通民眾對巫術更是深信不疑,從治療疾病到尋找失竊財物,從尋求寶藏到追求愛情,無不求助於巫術。巫術使得當時的人們能夠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這個變幻莫測的自然世界,並藉此處理他們的社會關係,因而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科學技術並不發達的客觀條件下,巫術確實為當時的人們提供了某種心理慰藉,有著一定的正面價值和積極意義,因而不能被簡單地視為迷信而一概否定。

為女巫正名:《哈利•波特》中女巫顛覆性形象的文化闡釋

在西方的巫術傳統中,女性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早期的人類社會中,以女性為中心的母系社會存在的時間非常漫長,作為原始宗教的巫術文化因而打上了深深的女性烙印,所以在歐洲中世紀的獵巫運動中,遭受宗教法庭迫害最多的就是女巫。

獵巫運動:火刑架上的迫害

自15世紀開始,因為歐洲氣候突變而導致的農業歉收觸發了饑饉和瘟疫的流行,同時,當時的歐洲還存在由民族國家興起引起的政治紛爭以及由宗教改革引起的宗教衝突等嚴重的社會危機。面對種種社會危機,人們陷入了一種集體的歇斯底里狀態。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什麼?當教會將巫術和魔鬼聯繫起來之後,人們自以為找到了答案——這些災難和痛苦是女巫和魔鬼結盟的結果!女巫被認為是魔鬼的情人,能引起各種災難和不幸;她們通過煙囪進出房子,騎著掃帚四處飛行,散佈罪惡;為了讓罪惡四處蔓延,她們甚至用自己的鮮血向魔鬼表示效忠。就這樣,女巫遂成為人們轉嫁危機的替罪羔羊,巫術大恐慌在歐洲迅速蔓延,獵巫運動於是應運而生。在獵巫運動中,數以萬計的無辜女性被指控為女巫,遭到審判和處決,釀成了一幕幕人間慘劇。

獵巫運動發生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基督教對異端的不寬容。事實上,在基督教發展早期,各宗派為爭奪信徒和生存權,就萌發了對異端的不寬容精神。而《聖經》中“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的聖訓更成為基督教殘酷迫害女巫的依據,而在《聖經》中,正是夏娃受了蛇的誘惑,吞下了禁果,才使人類犯下了原罪。所以,基督教認為女性在報復心、虛榮心方面遠勝男人,更容易受誘惑、沉迷於巫術。隨著基督教在歐洲逐漸站穩腳跟併成為主流意識形態,遍佈歐洲各國的宗教法庭便開始了對女巫曠日持久的血腥迫害,在中世紀,數以萬計的女性被迫害致死,起因就是她們被指控為女巫,威脅到了基督教信仰的正統性。

在迫害過程中,女巫形象也逐漸符號化、臉譜化——她們一般都是蒼老的寡婦,臉上彌布著深深的皺紋,身形乾瘦,膚色黝黑,長著彎鉤狀的鼻子,鼻尖上甚至還長著瘤,三角形的眼睛隱藏著兇險、肅殺之氣,下巴尖往前突出,顯得分外刻毒。她們頭戴黑色的圓錐形尖帽,身披一襲骯髒的黑色長袍,腳穿黑色的長襪和尖尖的皮鞋。因而,中世紀一位牧師所認為:“如果一個老女人長著一張有皺紋的臉,眉毛處看起來像羊皮,長著有軟毛的嘴唇,尖牙,眼睛斜視,具有尖利的嗓音或者如同責罵人一樣的音調……並且有一隻狗或者貓在她旁邊,那麼她就不僅僅是被懷疑,而是要被宣佈為女巫了”。

逮捕、審判和處決被指控為女巫的女性,從15世紀下半期一直持續到18世紀。在法國,直至1682年路易十四頒佈法令後,針對女巫的官方審判才停止;在北美地區,直到1692年塞勒姆巫術審判案之後,針對女巫的官方審判才終止;在英國,類似的審判直到1736年才被廢止。然而,針對女巫的私人暴行卻並未完全停止,迫害行為至今依然存在。

在諸多的巫術審判案中,尤其以塞勒姆巫術審判最為知名。這場席捲馬薩諸塞殖民地的塞勒姆鎮及周邊數鎮的獵巫運動,持續了數月,在歷史上留下了凝重的一筆。

歷史回眸:塞勒姆巫術審判

1692年6月的一天,在馬薩諸塞殖民地的塞勒姆鎮上,幾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突然發起了高燒,誰也沒有料到,這起偶然事件竟會引發一場席捲塞勒姆及周邊數鎮的獵巫運動。因為查不出病因,醫生便判定這些女孩子被人施了巫術,魔鬼附體了。於是,幾個小女孩的家長就強烈要求地方治安官查出是誰在施行巫術。這些小女孩供出了一些在高燒的幻覺中“看見”的人,而這些人很快被逮捕,隨後,這些被逮捕的人又供出了另外一些人。結果,被捲進去的人越來越多,形成了人人自危的恐慌狀態,並開始向周邊數鎮蔓延,一時間,塞勒姆這座由虔誠的英國清教徒篳路襤褸建立起來的小鎮成了鬼魅魍魎的淵藪。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巫術恐慌,馬薩諸塞殖民地當局試圖通過嚴厲的鎮壓來清除那些所謂的女巫,恢復塞勒姆鎮的信仰和秩序,於是新到任的馬薩諸塞殖民地總督發佈命令,在塞勒姆鎮組織臨時特別法庭,對被控告行巫者進行審判。

審判程序如下:如果有人被控告行巫,則立刻會被地方治安官逮捕,在經過酷刑審訊後,移交大陪審團,如果大陪審團判定此人行巫罪名成立,則移交給量罪法庭,由其判處絞刑,最後,此人由警長帶到鎮西的絞架山執行死刑。

從1692年6月到9月,先後有20多名無辜者在獵巫運動中罹難,其中女性佔大多數。此時,監獄裡已關押了數百名被控行巫並等待審判的人,而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大有將整個塞勒姆鎮的清教徒全部送上絞刑架的勢頭。由於僅僅基於告發者的一句話就可以將另一個人判決為行巫者,那麼,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指控者和被指控者。實際上,這個時候,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將可能指控自己的人搶先指控,於是以行巫罪指控他人,變成了發洩私憤的一種途徑。因而,後來不僅普通的農民、商人,甚至馬薩諸塞殖民地總督的夫人,也受到了指控。

這時,馬薩諸塞的清教徒驚恐的發現,被送上絞刑架的厄運隨時會落到每個人頭上。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人們突然恢復了理智。總督下令停止審判,釋放所有囚徒。五年之後,馬薩諸塞殖民當局宣佈塞勒姆巫術審判為冤案,下令在全境齋戒一日,向死者謝罪,而那些在絞架山上被處死的清教徒全都成了在酷刑和死刑下堅持自己無罪的英雄。

《哈利•波特》:文學作品中的女巫新形象

《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的開篇講到哈利•波特在霍格沃茨撰寫論文,其題目便是《十四世紀焚燒女巫的做法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這一看似漫不經意的神來之筆卻清楚地表明羅琳對歷史上那些遭到迫害的女巫的同情。

通過為這些女巫翻案,羅琳在《哈利•波特》中塑造了一個具有全新形象和內涵的女巫群體,從而顛覆了傳統的女巫形象——她們一改傳說中的黑暗、邪惡和暴戾,轉而成為理想的女性形象。

在羅琳筆下,這些女巫懂得自主追求愛情幸福,而且矢志不移,對愛人不離不棄。如美麗的芙蓉•德拉庫爾主動追求羅恩的哥哥比爾•韋斯萊,並在比爾被狼人咬傷毀容後依然不改初衷,堅持與其舉行婚禮。此外,她們還極富責任感,而且有出眾的管理能力。如格蘭芬多學院的院長麥格教授在管理學院的同時,協助鄧布利多治理霍格沃茨學校,是鄧布利多的得力助手,也是鳳凰社的核心成員,最後成為霍格沃茨學校的校長。同時,她們勇敢堅毅,還富於同情心和正義感。如赫敏因為不滿家養小精靈的奴隸地位而成立了“家養小精靈權益促進會”,儘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改變它們的處境。

而羅琳著墨最多的,就是女巫偉大愛心和犧牲精神。如哈利的母親莉莉•波特為拯救自己的孩子而被伏地魔殺死——正是她的捨身赴死,用偉大的母愛為哈利•波特留下了一個永遠的護身符。《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的最後一章,當哈利向鄧布利多詢問他母親的死因時,鄧布利多回答道:“你母親是為了救你而死的。如果伏地魔有什麼事情弄不明白,那就是愛。他沒有意識到,像你母親對你那樣強烈的愛,是會在你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的。不是傷疤,不是看得見的痕跡……被一個人這樣深深地愛過,儘管那個愛我們的人已經死了,也會給我們留下一個永遠的護身符。它就藏在你的皮膚裡”。在《哈利•波特》中,羅琳絕口不談上帝的慈愛,不談耶穌的仁愛,卻強烈渲染女巫的偉大母愛,並將其作為一種超越所有魔法的最強大的防衛,由此不難看出羅琳對其筆下女巫的激賞。

由此看出,羅琳筆下的女巫徹底顛覆了傳統的女巫形象——她們有個性、有思想、有內涵,積極上進、樂觀勇敢、公正善良,不僅充滿神秘、擁有魔法,更是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的典範——這些優秀品質使得她們成為引領現代人類脫離物慾橫流的物質世界、飛昇入更高精神境界的理想女性形象。通過塑造這些顛覆傳統的女巫形象,羅琳在為中世紀遭到迫害的女巫平反昭雪的同時,也在對後工業化的現代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併為喪失靈性的現代人類招魂。

新時代運動:巫術文化的復興狂瀾

羅琳在《哈利•波特》中塑造的女巫徹底顛覆了西方傳統的女巫形象,然而,這種顛覆與新時代運動對巫術傳統的復興息息相關,而絕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進入二十世紀以來,為反抗資本主義工業化和現代性,新時代運動(New Age Movement)肇始於六七十年代的英美等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隨後擴展到世界各地,如今發展成為對抗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復興東方思想和原始宗教(以巫術為代表)的精神覺醒運動和泛生態運動。

為女巫正名:《哈利•波特》中女巫顛覆性形象的文化闡釋

新時代運動的前身是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具有反文化性質的嬉皮士運動,幾十年來,已逐漸發展成為反叛現代性的文化思潮,風靡全球。其參與者摒棄對市場利潤和物質享受的盲目追求,轉而注重心靈和精神層面的探索,試圖在資本主義生產生活方式之外尋找到更加符合人的自然天性的生活理想,在傳統的基督教信仰之外重新找回人類與宇宙自然的精神的和諧狀態。

為反叛西方文明中希伯來文化與希臘文化佔主流的文化傳統,新時代運動提出要重新審視“原始文化”,從而掀起了巫術文化的復興狂瀾,希望從中找到克服現代性危機的精神取向和文化價值,發現能夠療治西方病態的現代性的靈丹妙藥。作為一種被邊緣化了的非主流文化,巫術文化在新時代運動中也得以重構和復興。藉助復興的巫術文化,羅琳在《哈利•波特》中塑造了顛覆傳統的女巫新形象,併為沉溺於物質享受的現代人類招魂。

作為新時代運動在歐洲的策源地和大本營,蘇格蘭及其首府愛丁堡正是羅琳的故鄉,這為羅琳創作構思《哈利•波特》這一魔法傳奇並在其中塑造顛覆傳統的女巫形象提供了契機,同時,巫術文化的復興也為《哈利•波特》的流行奠定了文化思潮的基礎。

巫術來源於人類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史前生活方式,而這種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日益成為我們今天反抗過度現代化的有力武器,因而,巫術不能簡單的視為荒誕不經的迷信。在人類價值觀普遍異化的今天,重新審視人類社會的整個工業化進程,我們也在對過度工業化的現代社會進行反思和批判,而巫術這份深植於我們血液的文化遺產對於人類未來命運的影響和啟示也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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