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漠一
雖然剛剛播出了一集，西部世界第三季在豆瓣就已經拿到了9.3分，遠遠超過前兩季，不愧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美劇之一。
9分劇會有很多，但在它們中只有極少數能稱得上真正的「神劇」，神劇與普通9分劇的差別在於，它關心的，是它所處時代的某種終極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每個年代都會有屬於自己的神劇，我們需要這些作品來回應近在咫尺的恐慌。比如九十年代的《雙峰》中的神秘主義氛圍，就和依舊處在後冷戰陰影中的不安感共鳴；後911時代美國民眾的倖存者心態，讓他們在《迷失》構建的神秘宇宙觀中尋找安全感，也間接讓它成為了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最有代表性的那部神劇。
而在連霍金都讓我們警惕人工智能的當下，建造了一整個機器人樂園的《西部世界》，毫無疑問就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回應我們對當今世界關注的「神劇」。
從一開始，它就註定已經和1973年邁克爾·克萊頓的《西部世界》完全不同了
「自由意志不自由。」《西部世界》第三季把這句話赫然放在自己的海報上，標誌著這個故事已經正式進入了新的階段。
機器人們擁有了自由意志，逃出樂園來到人類世界，但最後他們會發現，這份自由意志可能並不自由，也早就暗中標好了價格。
新一季的故事直接從現代世界開始，黑化的德洛麗絲正式開始了她的復仇之旅。
通過之前自己在樂園裡的「客人」，她拿到了在這個世界活動的第一張通行證，錢。這樣的楔子，也很快勾起了觀眾們對前兩季故事裡機器人遭遇的回憶。
而伯納德則成為了一名屠夫，嘗試隱姓埋名來跳過追捕，但還是被同事識破，這一集裡也同樣有他自己與自己對話的場景，與上一季中我們得知他其實是福特和伯納德意識共存的接待員/機器人相符。
在第一集的結尾，伯納德也準備回到「西部世界」，他顯然代表了與德洛麗絲對抗的一支力量，解決問題的方法，需要回到問題開始處去尋。
黑爾已經順利完成權力交接，成了公園新任的主管，但這時候的黑爾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而是裝了德洛麗絲控制單元的黑爾。
一個疑問是，她真的會成為德洛麗絲/機器人這派別的人嗎？
也不一定，既然德洛麗絲一派的機器人都能在程序設定中誕生出自由意志，誰又能說裝上控制單元的黑爾不會呢？
梅芙則在結尾的彩蛋中出現，她在戰時的場景中醒來，似乎還在樂園裡。
大部分主要人物的新命運都是點到為止，這一集的主要劇情還是圍繞著德洛麗絲展開，也引入了更多的新角色。
比如德洛麗絲接近的科技公司英賽特的CEO黎安，青年精英，隨著這條敘事線我們也看到了現代世界的「上流社會」生活，或者說，這就是那些曾經會去樂園裡消費的人。
隨後我們得知，黎安的父親在生前研製出了名為雷荷波的超級策略電腦，可以為人們規劃一切。
他認為：「如果為所有人規劃好路線，就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
另一條線則隨著建築工人迦勒展開，他做著繁重的建築工作，需要支付自己和母親的治療費用，缺錢花的時候只能通過一個叫RICO的應用，完成被分配的任務來掙錢。
典型的底層人士。
但在閃回中我們看到，迦勒以前曾是軍人，在某件事之後進入了創傷性狀態而必須接受治療。
唯一最瞭解原委的戰友法蘭斯一直在不停給他來電，但迦勒總是拒接。
不過在畫外音中，我們始終能聽到迦勒和法蘭斯的對話，這或許來自回憶，或許是另一條時間線，有意思的是法蘭斯說「他們把這個世界打造成一場遊戲，然後他們作弊，確保他們永遠會贏。」
這不得不讓人想起樂園。
迦勒對自己糟糕的生活狀態沒有選擇，「他們說這叫精英制，系統挑選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情。」
雖然目前還沒有顯示出聯繫，但迦勒所處的這種「被系統安排」的狀態，剛好和超級系統雷荷波的理念一脈相承。
到這裡，第三季的意圖就已經很明顯了，在現代世界裡，也同樣有一個「西部世界」。
只不過在虛幻裡，樂園是控制機器人的場域；而在現實中，超級系統、大數據和既定的社會規則是控制人們的「西部世界」。
前兩季《西部世界》的故事以樂園為主體，也主要以機器人的視角展開；到第三季，主場轉移到了人類世界，劇集鏡像的設定也就更加明顯了。
機器人裡，誕生出自由意志的德洛麗絲和表面上曾是人類工程師實際也是機器人的伯納德，有著表面上的對立關係，但內核卻完全相同，最後他們也分化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陣營，這種鏡像對照關係既諷刺又背反，也成為了第三季埋下的最大矛盾衝突。
這種鏡像關係在第三季中也進一步分化，直接變成了樂園和人類世界之間的鏡像對照。
來到人類世界的德洛麗絲，擁有體能和智力上的絕對優勢，籌劃的復仇行動意味著她直接將人類世界和樂園做了置換，曾經是取樂品的她從第二季的起義軍變成了第三季中暗處的控制者。
她那句「一種新物種的起源」已經很明確地點出了這一主題，德洛麗絲是要成為新一輪遊戲的操盤手，把人類世界變成機器人的遊樂場。
某種程度上，這也呼應了第一季結尾來自莎士比亞的那句總結詞：「所有殘暴的歡愉，必將以殘暴結局。」
《西部世界》也由此構建起了自己的輪迴隱喻。
同為人類的兩位新主角，黎安和迦勒也構成了明顯的對應關係，黎安置身精英階層，因為策略電腦的存在而被人們稱為「救世主的兒子」，看起來掌控了一切。
事實上，他卻只是傀儡和公司的門面，對雷荷波完全沒有控制權，這臺幾乎能做所有事的策略電腦由他父親的合夥人掌控，黎安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這個系統到底在做什麼。
換句話說，作為人類的黎安，沒有自由，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作為表面上的話事人出席各種和公司相關的場合，無異於那些在遊樂場中供人歡愉的機器人。
迦勒和黎安剛好是兩個極端，他身處底層，但也沒有因為遠離利益中心而得到自由。
我們看到的是他日復一日以相同的姿勢從床上醒來，做著體力工作，接下任務，掛掉法蘭斯的電話，好像生活就是被設定好的流程。
他曾經的軍人身份也成為諷刺，「軍隊管理都是程式演算」，即便如今暫時退下來，他也必須接受所謂的治療才能夠換取福利金。被系統、規則、程序控制的生活也同樣沒有自由。
迦勒和黎安和樂園裡的接待員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只是他們陷入的是自我編程的、日常生活的循環裡。
由此，第三季便將關乎自由意志的探討提升到了一個更為矛盾的層面：如果並不擁有行動和選擇自由，自由意志還成立嗎？
科恩休伯和李貝特在上世紀的一系列實驗早就已經成為了如今人們論述「自由意志其實是種幻覺」時的佐證，體驗自我和陳述自我的相互替換，讓我們在生活中得到了一種自由意志的幻覺。
這一點早在此前展現德洛麗絲覺醒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表現，她一面陳述自己「不會傷害生命」，一面打死了一隻飛蟲。
當我們基於人工智能探討自由意志時，更多是基於意識層面，而當來到人類世界，自由意志便擁有了更為複雜和多元的層次。
在大數據時代，我們甚至用這些數據、程序、演算的結果來佐證個體自由意志的存在，卻在這種過程中將自我編程到一個更為複雜的、更具有壓迫性的、更不可見的樂園系統的程序之中。
這也是第三季的《西部世界》所想要探討的更廣袤層面上的「自由」的悖論，或者說「自由的代價」。
它用一個更大的迷宮代替了此前的迷宮，試圖用虛幻回答虛幻的問題。
我們對自由意志的相信和傲慢，已經讓它成為了近乎「一神論」的新宗教般的存在。
一切被自由意志決定的生活都是被自由意志改造過的，現實只是讓這座神殿的火炬燃燒得更旺盛的祭品。
而《西部世界》要熄滅這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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