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秋,弘一法師預感自己時日不多,他從容不迫地開始安排後事,寫下遺囑後,與夏丏尊、劉質平一一道別,斷糧並謝絕醫生探視,他口誦佛號,寫下臨終遺書後,於1942年10月3日晚,圓寂。
傳說弘一法師吉祥圓寂,右肋而臥,神態甚是安詳,令人不勝景仰。火化時,眾人均看到棺內有多色猛烈火光在閃爍,檢出舍利子一千八百餘顆,舍利塊六百顆。
關於舍利的傳言不知真假,只知他這樣的人,世間罕有。
彌留之際,他對隨侍的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者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弘一法師是誰?他的一生有何憾事?為何他的臨終遺書是“悲欣交集”?
弘一法師,俗名李叔同。
民國才子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一個人。
麒麟之子:津門富二代,二十文章驚海內
有人說:“民國才子裡面,弘一法師是活得最恣意瀟灑的一個,某種程度上,他始終是那個津門鉅富之家的紈絝公子,無論如何老成持重,如何清苦自儉,做事都只循著本心,他想成名就成名,想留洋便留洋,想戀愛便戀愛,想出家便出家。”
李叔同於1880年陰曆9月20日生於天津,祖籍浙江平湖。他父親為李鴻章同年進士,曾官吏部主事。致仕後經營鹽業,興辦銀行,為津門富豪。
李叔同是五姨太所生,當時他父親已68歲,老夫少妻之子,稱為“麒麟之子”,這樣的孩子,歷史上出過不少大人物,比如孔子,比如歐陽修。
和歷史上這些大才一樣,李叔同出生時,也有“祥瑞”:降生當日,有喜鵲口銜松枝送至產房內。李叔同的父母家人都篤信佛教,這被認為是佛賜福兆。這根松枝,後來一直被他攜帶在身邊終生不離。
李叔同的童年就展現出驚人的早慧,學舌之際,就能跟著老父親搖頭晃腦背誦對聯,六歲啟蒙,十歲熟讀詩書,“年十三,轍以篆刻和書法名於鄉”,十五歲讀《左傳》《漢史精華錄》,寫下“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小時候是神童,長大了仍是才子,後來李叔同的成就,開創了中國無數個第一,從事的每一個領域,都做到了極致:
文學上,“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曲《送別》傳誦至今;
音樂上,他是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中國人;
繪畫上,他是中國油畫鼻祖,被稱為中國現代美術先驅;
戲劇上,他是中國話劇藝術的奠基人;書法上,是著名的書法家;
篆刻上,是西泠印社的早期成員;教育上,他桃李滿天下,培養了豐子愷、潘天壽、劉質平等大批藝術家;
佛學上,他是律宗的第十一代祖師。
李叔同5歲那年,父親病重去世,靈柩在家中停了7天,喪事辦得極為隆重,因為家人信佛,請了大批的高僧為父親超度,那時候李叔同還小,但是日夜誦經的《往生咒》的佛音在腦海中一生揮之不去。
李家雖然門庭顯赫,但子息卻不旺。長子早年夭折,二子李文熙體弱多病,老來子李叔同為庶子,雖然生活優渥,但是日子並不好過。
父親去世那年,才17歲的二哥李文熙肩挑起家族生意,僅5歲的李叔同,被寄予光耀門楣的期許。
因為母親是偏房,李叔同從小被大房太太帶大,大宅門的生活,他從小就體會到了。
16歲那年,他考入輔仁學院,終日學習八股文。
也許是從小天性受到了太多的壓制,他在青春期逐漸對經國濟世的正經學問喪失了興趣,喜歡上了唱戲之類的“賤業”,連暗戀的對象也是身份低賤的“戲子”。
才子佳人:生命中的那些花兒
1)初戀楊翠喜:
李叔同情竇初開年紀,喜歡的第一個女人是民國著名坤伶楊翠喜。
那時候楊翠喜還沒有大紅,她本姓陳,因為年幼時家貧,被賣給了楊姓樂師,從此改名換姓,叫了“楊翠喜”。
李叔同母親24歲守寡,之後她唯一的樂趣就是泡戲園子,每次去戲院,她都喜歡把帶上小兒子李叔同,李叔同長大後,就習慣一個人去逛梨園。
楊翠喜和李叔同年齡相仿,她每晚都在天津福仙戲樓唱戲,她最拿手的劇目有《梵王宮》、《紅梅閣》等,因為天生麗質,再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只要她一登場,臺下的叫好聲就此起彼伏,從小就泡戲院的李叔同,自然也是聽得如痴如醉。
後來,李叔同專門為楊翠喜洗了兩首詞《菩薩蠻》:
一: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額髮翠雲鋪,眉彎淡欲無。
夕陽微雨後,葉底秋痕瘦;
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二:
晚風無力垂楊嫩,目光忘卻遊絲綠;
酒醒月痕底, 江南杜宇啼。
痴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
簾外隔花蔭,朝朝香夢沾。
戲裡面才子佳人,戲外面柔情蜜意,李叔同戀愛了,有段日子,他每晚戲院散場後,都提著燈籠送楊翠喜回家。
楊翠喜的名氣越來越大,慶親王奕劻和兒子載振都想一睹其風采,於是就有了後面段芝貴為巴結慶親王,而花重金為楊翠喜贖身,把楊翠喜親生送到慶親王府的故事。
初戀被當作禮物送了豪門,甜蜜的戀情戛然而止。
2)髮妻俞氏:
李叔同失戀後,茶飯不思,鬱鬱寡歡,母親和二哥操辦下,李叔同娶了門當戶對的茶商之女俞氏。俞氏知書達理,兩家門當戶對,但對於李叔同而言,他之所以答應娶妻,是因為二哥承諾:
只要結婚,就可以拿出30萬家產自立門戶單過。
因為早就厭煩了大家族的規矩,他接受了這門看起來不錯的親事。
後來俞氏為他生了3個孩子(長子後來夭折),但事實上因為聚少離多,兩人只是相敬如賓並沒有真正的感情。
後來因為戊戌變法,李叔同曾刻過一枚“南海康君是吾師”的印章受到牽連,1898年,李叔同以照料家族生意為由,攜妻帶母來到上海法租界避難(上海有李家的錢莊)。
1898年的上海才子佳人雲集,李叔同很快成為其中的佼佼者。
1901年,李叔同以第12名的成績考入南洋公學,成為蔡元培的得意門生。因為文章寫得好,在滬學會,李叔同的文字屢屢列為第一,很快他以“才子”馳名上海灘。
因為舊體詩詞寫得也極好,他還加入了文人社團“城南文社”,和許幻園、張小樓、蔡小香、袁希濂結拜金蘭,被稱為“天涯五友”。
多年以後,回憶那段日子,李叔同寫下:
“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
因為才華橫溢,又懷才不遇,和所有名士一樣,李叔同曾寄情於聲色。因為風流倜儻又捨得一擲千金,上海灘的交際花李蘋香、謝秋雲等都與李叔同都有情事。
對於丈夫的尋花問柳俞氏從不干涉,所以家庭生活還算平靜。直到1905年,李叔同生母病逝,李叔同給母親辦了一場文明喪禮,之後將兩個兒子和髮妻託付了二哥,自己就遠赴日本留學了。
3)日本妻子誠子:
在日本他考取了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在音樂學校學習樂器和編曲。他花巨資在上野不忍湖畔租了一棟私人洋樓,添置了鋼琴和美術音樂書籍,他給洋樓取名“小迷樓”。
1907年春,中國淮北發生了百年不遇的水災,李叔同和同學創辦的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決定舉辦一次義演,曲目就是名劇《茶花女》。
這次公演,李叔同男扮女裝演了女主角瑪格麗特,為了演好這個角色,他花重金定製了女式禮服,特意節食,餓出了楊柳細腰。
因為李叔同,大批的中國留學生開始接觸話劇,並將話劇帶回國內,成為中國話劇史的開篇。
在日本美術學校,李叔同學習的是西洋繪畫,也就是油畫,畫油畫需要人體模特,在並不開放的日本,裸體女模特幾乎不可能,他問房東的女兒福基:“你願不願意當我的模特?”
後來,這個房東的女兒,成了他的妻子。
2011年,中央美院美術館的倉庫裡,發現了李叔同1909年前後的一幅半裸女人畫像,就是李叔同畫的他日本的妻子誠子。
在日本成婚不久,李叔同因為肺病,再次回到天津。病好後回到日本,他帶回了日本的妻子,這成了俞氏的痛,雖然還是大房沒有離婚,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丈夫身邊了。
福基跟隨丈夫來到中國後,改了名字“誠子”。
李叔同後,先是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了一段時間編輯,所以他和誠子的家就定居在上海,後來他又被南京高等師範學校請去教圖畫和音樂,再後來杭州師範也發來了聘書,因為同時兼任兩所高校的課,所以他半月在南京,半月在杭州。
這段期間,他創作了傳頌至今的《送別》,這首中國幾乎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歌曲。
“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佛柳笛聲殘,西洋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多。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也許南京和杭州自古就是佛土,也許從出生就有慧根有佛緣,生命抵達巔峰之後,他再次選擇拋妻棄子,遁入空門。
1918年新年寒假十幾天,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嘗試斷食,體驗了幾天當和尚的生活,從此欲罷不能,決定出家。
之後他並拜了悟和尚為其在家弟子,取名演音,號弘一。同年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入虎跑定慧寺,正式出家,時年39歲。
作為當時文化教育界的風雲人物,他突然然拋下一切,遁入空門,使得當時民國各界一片譁然,甚至他的妻子及親人也十分不解。
同年七月一日,在正式出家之前,他致信相伴他十餘年的日本妻子,句句感人肺腑,卻又態度決絕。
誠子:
關於我決定出家之事,在身邊一切事務上我已向相關之人交代清楚。上回與你談過,想必你已瞭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問題罷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決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這麼做,請來信告訴我,你的決定於我十分重要。對你來講硬是要接受失去一個與你關係至深之人的痛苦與絕望,這樣的心情我瞭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請吞下這苦酒,然後撐著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住著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願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捱的日子。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的。我們要建立的是未來光華的佛國,在西天無極樂土,我們再相逢吧。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將不再回上海去了。我們那個家裡的一切,全數由你支配,並作為紀念。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在佛前,我祈禱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唸佛的洪名。
叔同戊午七月一日
同年春,誠字從上海啟程來到西湖,兩人凝視許久,誠子問:“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他答:“愛,就是慈悲。”
之後,誠子回國。
李叔同出家3年後,在新年的的爆竹聲中,髮妻俞氏撒手人寰,享年45歲。這個女人,一生勤勉賢惠,報喪書信傳至杭州,最終沒有等來丈夫的最後一程。
生前獨守空房,死後獨居一穴。
原來是宿命:為什麼一定要出家?
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當時引起的轟動,遠遠超過段祺瑞當上國務總理,孫中山辭去大元帥等新聞。
“為什麼一定要出家?”
對這個問題李叔同沒有親自回應過。他的好朋友夏丏尊也曾規勸他:“研究佛法不一定要出家的,在家修行也是一樣的。”
所有人都無法相信,一個出身優渥的富家公子,可以忍受佛門清苦。就算出家,世人以為他怎麼都會選擇輕靈的禪宗,禪宗講究頓悟,適合李叔同的性子,萬萬沒想到,他選了戒律最嚴謹最苛刻的律宗,要知道律宗已經斷絕了700多年了,他立下規矩:
不做主持,不開大座,謝絕一切名聞利養,以戒為師,粗茶淡飯,過午不食……
從出家到圓寂,整整24年,弘一法師每天只食一餐,除了少量的衣被和雨傘,俗世的一切他都放下了,後來他被尊為律宗第十一世祖,與虛雲、太虛、印光併成為“民國四大高僧”。
他的學生豐子愷可能比較瞭解老師:
“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有的人做人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還必須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1942年秋,弘一法師或許提前預知到了自己的死期,他提前寫好了遺囑,從容不迫地安排好後事,與劉質平、夏丏尊等一一道別,盡而斷食,並謝絕醫療探視,口誦佛號,寫下“悲欣交集”四字。
這是弘一法師的臨終遺書。寥寥四字,無窮玄機。
彌留之際,他對隨侍的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者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他還特別叮囑:當我呼吸停止時,要待熱度散盡,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這破舊的短衣,因為我福氣不夠。身體停龕時,要用四隻小碗填龕四腳,再盛滿水,以免螞蟻爬上來,這樣也可在焚化時免得損傷螞蟻。
1942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師安詳圓寂於陋室板床之上,他的眼角沁出晶瑩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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