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小津安二郎:“這裡什麼奢侈的也沒有,只有安靜”

文 / 奚美娟

1985年,有一位歐洲電影導演第一次來到東京,是為了用電影的形式找尋他所敬仰的日本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那一年,也是我第一次以戲劇演員的身份,跟隨上海人民藝術院的《家》劇組出訪日本,在東京等五個城市作巡迴演出。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小津安二郎

被小津的作品吸引

《尋找小津安二郎》,是德國當代電影導演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在1985年拍攝的一部紀錄影片,這部紀錄片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話,是導演在片子裡說的:“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到東京,但一下飛機進入城市,那些街道和城市風貌,甚至街上行走的人我都覺得是那樣的熟悉。啊,這就是小津安二郎影片裡的一些生活場景⋯⋯”。

文德斯導演是“新德國電影學派四傑”之一,他的影片《德州巴黎》(Paris Texas)曾摘取過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他本人曾因《柏林蒼穹下》榮獲第41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他和小津導演身處不同時代也不同國籍,但作為同行,文德斯非常敬仰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他曾經說過:“小津導演的作品代表著電影藝術失去的天堂。如果我來定義,電影是為什麼發明的,我將這樣回答:是為了產生一部像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

回想起來,文德斯拍攝這部紀錄片的那段時間,就是我在日本各地演出話劇《家》的期間,但那時候的我,對小津安二郎一無所知。我的表演工作也還沒有從戲劇更多轉向銀幕。直到前幾年,我有機會接觸到小津安二郎導演的作品,立刻就被吸引。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秋刀魚之味》海報

他的影片大都描寫日本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和社會的聯繫,幾乎沒有所謂的“宏大題材”。那些人類生活的普世情懷的表達,還有他那個時代日本社會文化習俗的細節,日本家庭生活中的人物關係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慢慢發生的演變,都能在小津導演的電影裡自然而然地出現。從無聲片到有聲電影,從黑白片到他最後拍攝的彩色故事片《秋刀魚之味》,電影工業發展中他從容應對和銜接的能力,讓人敬佩。他的電影語彙表達是那樣的不慌不忙,他的影片總是注重人文本身,就這一點,使我們在今天看小津安二郎的影片,還是有深深的啟迪。

探訪鎌倉

三十一年後的今天,我在上戲校友、如今在日本定居的葉先生帶領下,有機會造訪了鎌倉附近茅崎市的“茅崎館”。這是小津安二郎導演曾經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地方。從東京到鎌倉,驅車一個多小時。眼前出現鎌倉的海,是在多部日本影片裡看到過的,雖是第一次到鎌倉,卻有舊地重遊之感,似乎對這裡的街道小巷也是熟悉的。我能夠感同身受德國導演文德斯剛到東京時的那句話了。我想,這也許就是電影藝術的神奇吧!

從沿海的公路拐進一條小道,只能步行。在我們尋找“茅崎館”的過程中,葉先生孩童心發作,突然在一條安靜的小巷裡停下來,說:走錯了,我可能忘記怎麼走了。看他那半真半假的樣子,我就笑著拆穿他:你是故意帶錯路的吧?他也哈哈地笑:尋找小津安二郎,不能那麼容易。我們繼續往前找尋,路過一幢海藍色西式小洋樓,往左幾十米,終於看到在路邊一棵參天大樹下面,豎著一塊不大的木質牌子,上書:“茅崎館”。

這地方環境清雅安靜,綠樹成蔭,懷抱著一塊小小的場院,再拾階而上,深處那幢二層日式庭院,就是被許多電影人熟知的“茅崎館”所在地了。我的第一印象,是小津導演的工作故居沒有被商業化,更沒有任何廣告宣傳性語言的指引,毫無現代社會的喧鬧。這樣的質樸,是打心眼裡喜歡的。進門之前葉先生提醒說:我們不是住店客人,所以不能太打擾。

參觀“茅崎館”

拉開日式移門,室內的地板上放著一排拖鞋。前臺客廳也是很簡樸,三十多平方米的樣子,放著一張工作臺,正面的牆上掛有一幅雅緻的小畫作,左邊靠門口的玄關牆上有一件深藍色的日式男上衣掛著作裝飾,對應的右邊玄關處豎放著一塊巨大的舊實木滑板,看著已經有年頭了。見室內無人,我們輕聲招呼:有人嗎?不一會兒,右邊走廊上的移門打開,出來一位老年婦女,她就是茅崎館現在的主人森治子女士。知道我們的來意後,她熱情地引我們進屋並帶著參觀。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奚美娟探訪“茅崎館”

大概“茅崎館”時不時會有像我這樣對小津安二郎導演充滿敬意的業內人士慕名而來的吧。但我注意到,在前臺和進去時路過的走廊兩邊,竟然沒有看到懸掛任何與小津導演有關並以此為榮的照片。直到女主人引我們進到會客廳,才聽她介紹說:“這裡是以前小津導演和他那一班電影夥伴談論劇本的地方,有的時候,小津導演和長期合作的編劇先生在房間裡苦思冥想,演員們就在這間客廳裡邊喝茶邊等著修改的劇本出來。”

這是一間有歷史有故事的客廳。雖然是日式庭院,但這裡被佈置得很西化,圍著一圈沙發和茶几。牆上各處——啊!終於看到小津導演的工作照和影片海報,海報上的每一部影片也都是熟悉的:《秋刀魚之味》《晚春》《東京物語》⋯⋯女主人見我如數家珍,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這時候她的話也多了起來。她特意介紹了小津導演的一張黑白照,說,這是他在拍攝《晚春》的時候,就在這個庭院前面的海邊拍攝的。這張不大的工作照旁邊,掛有一張小津導演的“御用”女演員原節子的頭像彩照,覺得好親切。我想,我和她已經在很多影片裡見過面了呢。女主人還說,客廳一直以來的桌椅擺放,都是小津導演在此生活工作時候的原來模樣。她說著又從書櫃裡取出一本厚厚的小津安二郎電影的整套劇照合集,說這是一位意大利導演看了小津導演的全部作品後送給茅崎館的。我提到自己在中國看過一位德國導演拍攝的紀錄片《尋找小津安二郎》,森治子女士馬上開心地說:80年代中期那位德國導演就是住在這裡拍攝製作那部紀錄片的。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東京物語》劇照

在交談中得知,“茅崎館”是女主人丈夫的曾祖父建造的。關東大地震時,整幢樓被震塌,只有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公用洗澡間和裡面的浴缸完好無損。後來知道,原因是這間澡堂的建築設計是八角形的。我們去參觀了,也覺得神奇。森治子女士的丈夫是“茅崎館”的第三代傳人,因父親早逝,他二十多歲就接管了這份家業。那個時候,正是小津安二郎導演在此居住工作期間。她曾聽丈夫說起過,有一天晚上,在其中一間的起居室裡,他看到小津導演不知為何對著邊上的樓梯看了好久。第二天,小津導演就在這兒拍了一個演員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鏡頭,她丈夫方才釋然。聽著這些與拍電影有關的趣事,彷彿我們也看到了小津導演工作時那聚精會神的智慧眼神。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女主人森治子女士向奚美娟介紹小津在“茅崎館”的故事

走過這裡的一間間房間,似乎處處能夠感受到,這家小旅館,因為曾經被大導演的藝術精神浸染過,充滿了文藝氣息。據介紹,小津住過的二號房間,經常被日本以及各國慕名而來的電影人所訂住。今年的8月到10月,已經被拍攝過《海街日記》的日本著名導演是枝裕和訂去了兩個月。女主人說,是枝裕和導演每一次做新的電影,都會到這裡住兩個月。想來也是膜拜前輩,住在“茅崎館”寫劇本,就會如有神助吧。

只有安靜

在另一間塌塌米茶室,女主人招待我們坐下,客氣地說:“我這兒什麼奢侈的東西都沒有,只有安靜。”聽她這麼說,心裡有些感動,我真是喜歡她這裡的自然和從容。要知道,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作品,許多靈感和創作激情都在此地被激發,這間家族旅館也曾見證了日本電影史上小津安二郎導演獨一無二的藝術成就。在目前全球經濟不景氣的現實面前,他們本來可以引進開發資本,把“茅崎館”商業化,以此牟利。即便如此,在當今人們看來也是正當的。然而,為了小津安二郎的安靜,這家人沒有這樣做。

茶室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一個很大的園林,鬱鬱蔥蔥,靜謐地盛開著豐饒的鮮花。年近八十的森治子女士和我們說:“當初,小津導演就是從這個窗口的矮臺階走進花園,然後直接到鎌倉的海邊進行拍攝工作的。”我覺得她介紹小津時的口氣,既充滿敬意又不事張揚,來之前我並沒有想過,其實,“茅崎館”與小津安二郎,他們是互相生成的。

也許在小津導演電影創作的成熟期,正是二戰結束百廢待新的年代,日本經濟開始起步,年輕人從鄉村走向城市,生活方式受西方影響,高大的煙囪開始拔地而起,舊時的家庭關係隨著工業化經濟的全面到來而開始發生變化。這些時代的縮影,在小津安二郎的作品裡都有體現。那時候的“茅崎館”,也許讓小津導演在商業社會的眾聲喧譁中,找到了一方淨土。在戰後的社會開始發生鉅變的階段,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他能冷靜地思考,從文化的角度表達這個世界。

事實上,真正的藝術創作在任何時代都需要一顆安靜的心,但是,假如沒有鎌倉,沒有鎌倉的圓覺寺,假如沒有鎌倉的“茅崎館”,讓小津導演可以安靜地在這裡恣意激發生命中的電影狂想曲,那麼,我們也許就無緣在世界電影的資料庫裡,欣賞到小津導演以及他的那些視電影為生命的夥伴們留給後世的精神財富。電影的世界性,讓我不知不覺中,對“茅崎館”這間以家族生意為主體的民宿旅館心生好感。在日本經濟持續低迷的今天,這家旅館的後代還能平靜如初地和來訪者交代“這裡沒有奢侈,只有安靜”,不拿赫赫有名的大師名人做招攬生意的幌子,他們的底氣從何而來?

離開茅崎館後,我一直在想,看到如今的景象,小津安二郎導演在天之靈應該是欣慰的吧。聯想到我國正如火如荼的電影金融和資本市場,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理念舉世滔滔,有一些樓堂館所,哪怕為藝術家提供一次資源,也必定會把它的利益最大化。作為電影人,小津導演當年選擇“茅崎館”作為工作生活之地,現在看來是幸運的。他需要的淡然安靜的創作氛圍,在某一個人生階段,是“茅崎館”成全了他,並作為日本電影界的香火傳承延續至今。

與小津的班底早有交集

三十一年前的1985年,我的日本之行,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出國門,也是十年動亂後剛剛恢復的中日文化交流活動。由日本文學座著名演員杉村春子女士牽線搭橋,在上海人藝老院長黃佐臨先生的帶領下,我們話劇《家》劇組一行,到日本五個城市作巡迴演出。我那時候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演員,對於日方藝術界的重量級人物杉村春子女士也瞭解甚少,更沒有機會看她的演出。這幾年接觸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才驚喜地發現杉村春子竟然也是小津安二郎的主要演員之一,小津安二郎的影片裡幾乎都有她當年的身影。正像德國導演文德斯說的:

“小津習慣於和同一班人馬工作,有的演員竟然與他合作了整個電影生涯,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在小津的50部電影裡漸漸老去。”這樣看來,日本著名的戲劇和電影人杉村春子女士,當年也是小津導演那一班電影夥伴之一。

杉村春子女士同時也是一位熱心推動中日友好的日本文化界人士,記得那次我隨《家》劇組到日本演出時,她就是穿著一身中國的毛藍布料套裝在機場迎接我們的。自從在小津導演的影片中看到杉村春子女士,終於有機會欣賞到她的精湛表演。這次從鎌倉的“茅崎館”回到上海,我翻出那張三十一年前在東京和杉村春子女士的合影,既欣喜又恍如隔世。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奚美娟31年前與杉村春子女士合影

這讓我覺得世間一切像是冥冥之中都有著安排。許多事情的偶然發生,好像各自毫無關係,卻都是在為將來某一天的會合做著準備呢!

新民週刊(id:xinminzhoukan)

感謝奚美娟老師及新民週刊同意刊發本文

上海譯文出版社近期引進出版了《小津安二郎全日記》。影迷們無需遠赴日本探訪小津故地,通過閱讀導演本人親自書寫的珍貴日記,走進小津安二郎獨一無二的精神審美世界:

《小津安二郎全日記》

寻找小津安二郎:“这里什么奢侈的也没有,只有安静”

[日]小津安二郎 著

[日]田中真澄 編

周以量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978-7-5327-8021-1

168.00元

小津導演跨越三十年日記

田中真澄權威編纂

華語世界首次出版

文本唯一,內容珍貴

體例周詳,附錄豐富

八百頁鉅製,裝幀精當

專家譯者周以量擔綱翻譯

最具個人風格的電影大師之私人物語

走近小津內心世界和藝術生涯的寶典級讀物

《小津安二郎全日記》是日本世界級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現存個人日記的集大成之作,全書四十餘萬字,收集整理了小津導演多達32冊、時間跨度從1933年至1963年接近完整的日記。

在淡淡的日常記錄中,他的生涯與作品重合,成為一幕獨特的人生劇。從三十歲到六十歲生命的盡頭,小津安二郎的日記記錄了他生活與藝術的真實側影,在大歷史的變遷下,一位真摯而有個性的藝術家,如何在藝術之路上越走越深,最終成就作為世界級電影藝術家的小津安二郎,這部《全日記》向所有讀者揭示了其中秘密。

除了日記正文外,信息量充沛的附錄也是本書的特色和優異之處,包含了三部分:校異、電影列表、相關人名,資料前所未有地充足與完備,填補了小津安二郎研究和出版的空白。本書可謂小津電影愛好者和導演研究的必收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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