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仙老人的初心

#平頂山縣級融媒#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他值得驕傲的事兒。

王秀仙老人驕傲的是自己的黨齡、婚齡與共和國華誕同齡。

1949年3月初,河南省委發出渡江支前工作指示,一個多月的時間內,不到28萬人的郟縣,有3148名適齡青年應徵入伍,超額完成省定任務,受到省軍區嘉獎。在總結表彰這次組織青年參軍的活動中,19歲的王秀仙入了黨。郟縣解放之初,土匪活動猖獗,雖然黨員身份不能公開,面對黨旗舉舉手,她心裡仍像燃了一把火,熱乎乎的。

10月1日那天,身為小趙莊村農會主席的父親讓她喊一些婦女到縣城“南大坑”(郟縣縣城的集市、集會場所)參加慶祝大會。慶祝建國,萬民歡騰,彩旗獵獵,鼓樂齊鳴。正在看熱鬧的一個街坊嫂子指了指迎面而來的一位穿著粗布上衣、臉上泛著紅光的小夥子。她只看了一眼就羞得低下了頭。走出會場後嫂子介紹,小夥子叫黃殿卿,在冢頭煙行當相公(會計)。數月後,他倆結為伉儷,成了夫妻。

結婚後第三天的晚上,村裡管事兒的楊勳、郭振海、蔣朝娃三個人來到家裡。楊勳一本正經地問:“聽說你是黨員?”

秀仙以為他們是來看新媳婦、鬧新房的,沒想到說起正經事兒,她沒有再隱瞞,就說:“是哩。”

“當時咋說哩?”

她想也沒想就說:“沒咋說。我大字不識幾個,說哩就是聽黨的話,跟著黨走,多做好事兒,有工作幹到前頭。”

……

2019年的12月初,我專程拜訪即將走上耆壽殿堂的老黨員王秀仙老人。雖然經歷了去年一年的疾病折磨,老人仍然耳聰目明、精神矍鑠,言行不失往日的敦厚、樸實、爽朗、風趣。在談到70年前這段經歷時,老人很風趣地笑著說:“那可能就是俺這一代人的‘初心’了!”

聽到耄耋老人說出“初心”,我等不由放聲大笑,由衷地敬佩老人的睿氣和明智,為這樣一位農村老黨員的精神、情懷敬嘆、點贊!

殿卿媳婦是個黨員

“殿卿媳婦是個黨員。”

這消息猶如熱油鍋裡放入水豆腐,噼噼啪啪響後還要冒一陣子熱氣泡。“黨員”在當時的鄉村是很新鮮、很令人欽羨的事。黃家娶個新媳婦竟是黨員!

知情的人說:她爹是小趙莊的農會主席,也是黨員。

也有人說:哪個村都有黨員,也沒聽說過老黨員的黃花大閨女是黨員……

在當時,農村女黨員確實少。現在黃家娶來個黨員媳婦,不讓人議論不正常。街坊鄰居、鄉里鄉親都在看這個黨員有啥能耐、有哪些與眾不同。

先看到的當然是她的言行舉止。

她的長相是老天爺送的。眉清目秀,臉頰的酒窩像兩朵盛開的菊花。見人不笑不說話,說話又很有分寸。這分寸是孃家父母教的。

秀仙的父親是位德高望重的小鄉紳。土改開始就被選為村農會主席。母親出身於大家旺族,雖知書不多,卻以達禮出名,人緣頗好。平時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使秀仙懂事明理,勤儉賢惠。出嫁前,母親把孝敬公婆、尊敬鄰里、慈愛兄妹、多幹少說等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的禮數囑咐一遍又一遍。其實,受這種家教的姑娘多了,而到婆家後能執守、能奉行、能在生活中開花結果的並不多,更多的可能還是個人的德性秉性特性使然。

殿卿家住在村西頭,門口不遠是一眼半個村子人用了幾輩子的吃水井。秀仙出入來往路過井邊,看見年長一點的嬸嬸、嫂嫂在井上打水,她就走上井臺:“讓我來吧。”春寒料峭,井臺結冰,她幫上年紀的把水桶提到井臺下,送到家門口。剛過門的新媳婦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把水桶送到手上了才問你是誰家的?

農曆三月十八,郟縣縣城古剎大會。秀仙和孃家嫂子一起趕會回來給公公婆婆買了兩個鍋盔。從村西口到家門口有半里路,一個鍋盔給了哭著找爹孃的小男孩,另一個給了急著去縣城給女兒看病的隔壁嫂子。

細微之處見人品。大屯村很快又有了說法:殿卿娶了個好媳婦!

秀仙到婆家後參加的第一個會議、領受的第一項任務是推銷政府公債。

1949年,中共“三大戰役”相繼告捷,解放戰爭勝利在望。為了克服日益嚴峻的經濟困難,主持中央經濟工作的陳雲效法在東北發行公債的成功做法,在已經解放的廣大區域發行“人民勝利折實公債”。本次公債的發行主要對象是城市工商企業、工商戶。發行方式是自願購買,不得強行攤派。郟縣28萬人基本全是農民,只能把任務分配到各鄉村。

中秋節前全縣開始發動,秀仙結婚前孃家那個村已基本完成任務,到了婆家以後才知道大屯村的任務一多半沒完成。臘月二十三是農村的小年,這天上午農會的幾個人在村公所開會,傳達區裡要求,必須在年前完成任務。

室外寒風刺骨,屋內冷風嗖嗖,幾個人的心裡咋也熱不起來,而且涼得沒底。

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年,村民家家戶戶都有了土地,不巧的是這年秋季中原地區澇災嚴重,郟縣城東沿汝河一帶近十萬畝秋作物顆粒無收。農民越冬過年的生活都不寬裕,這個時候要完成國債發行任務難度可想而知。農會主席楊勳把會議精神講完,你看我,我瞅你,半天沒人吱聲。5個人4杆菸袋,滿屋子煙霧騰騰,好像要從嗆人的旱菸裡吸出辦法來。楊勳憋不住了,抬頭問秀仙:“殿卿家,說說你的意見?”

初來乍到的新媳婦,只有聽的份兒、乾的份兒,今天的會上她的想法是——“啞巴進廟,多磕頭少說話”,沒想到主席點住她的將。秀仙就是秀仙,既然主席點名了,也不能把第一腔唱噎住:“我看只有咱幾個先帶頭,然後再分包幾戶做工作。政府佈置的任務,砸鍋賣鐵也得完成!……”

楊勳忽地抬起頭,沒想到剛過門的新媳婦說話這麼硬氣實在,要不是個晚輩女流,他可能當即就把菸袋遞過去送她吸幾口。

“中!中!別的門沒有,就按殿卿家說的辦。先自己帶頭,再親戚朋友……”

“二十三,祭灶官。”秀仙打算在祭過灶神吃餃子時把買公債的事給公公婆婆說一下。媳婦與姑娘不一樣,在孃家父母和倆哥寵著她,基本上是她想要辦的事說出來就八九不離十。現在是媳婦了,一切得聽公婆的。沒有公婆做主支持,她這個頭兒不好帶。

她意想不到的是餃子沒包好,殿卿回來了。臨年靠節,自己的丈夫在煙行當會計非常忙,此時突然回來必定有要事。一問才知道,倆人一個事兒:買公債。

殿卿的煙行雖然沒有被政府沒收,事實上已完全由政府主導。他們這些有職人員有薪俸,買公債首當其衝。他結了婚成了家,這等大事自然要向新媳婦報告。

秀仙一聽就笑了。自己夫君知事明理,這等大事沒有落人後邊,她表態也很實在:“中,冇啥說哩,支持政府買公債,咱不能落後!”

話好說,可是說了後心裡不輕鬆。

殿卿在單位買了公債,家裡再帶頭買公債,咋給公婆說?

船到碼頭要裝貨,事到臨頭沒退路。還得說!

公公祭過灶神,婆婆煮熟餃子,撈出鍋一排四碗,坐下要動筷子發現少了一碗,轉眼又不見了媳婦。正待要問,秀仙進屋了,看著公公的臉說:“我晌午在俺娘那兒吃過了,那一碗我端給俺哥吃了。”

一句話讓公公黃玉坤心裡熱乎乎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這媳婦真理解爹的心。

“爹!今天過小年,殿卿也回來了,一家兒人怪高興,我得跟您說個事兒!”

黃玉坤心裡的熱勁兒還沒退,聽見媳婦客客氣氣地“說事兒”,沒加思索:“自己一家兒人,有啥就說。”

“我這快人快語您二老也看到了,說錯了別生氣。”秀仙見公婆的臉都帶著喜色認真地看著她,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想好的話直溜溜抖了出來:“來大屯半個多月,都知道了我是黨員,沒有給您爭啥光哩,就領回來了任務。咱村的公債任務冇完成,上級要俺帶頭買。”

兒子娶了一個如花似玉、懂事明理的媳婦,想不到還是個黨員,不少人豎指稱慕,仰臉高看。為這事兒老兩口高興得合不攏嘴。一聽說媳婦要帶頭買公債,倆人相互看一眼異口同聲地說:“中!中!買吧,買吧!”

公公婆婆大字不識一個,既不知公債為何物,也不知道公債值多少錢,只為賢惠知理的媳婦讓他們心裡“快活”、面子好看,一邊點頭,一邊應承。

“我想買兩份。”

公公不點頭了,但仍是“中、中”。

玉坤不知道買一份要多少錢,更不知道兩份買起買不起,他心裡沒有太大的底,雖然不再點頭,也沒有再多想,他還在興奮中。

事情在公婆的高興之中商定了。第二天,秀仙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了幾份串門點心後才給婆婆說:“讓殿卿陪我趁早把村裡的幾家近族和親戚走一遍。”叔伯爺兒們、老親舊眷見新媳婦上門,喜出望外,樂不可支。說起公債,家家支持。十幾份公債一天推銷完。

鋒芒初試,一舉功成。小屯村一個星期超額完成人民勝利折實公債推銷任務,受到區領導的表揚,秀仙在城東區有了點名氣。

名氣往往就是影響力,就是號召力。名氣是一種無形的資源,但這種資源的取得需要用心投入,更需要精心維護,維護了才能不斷放大,才能在人生的路上發揮更大的作用。

從當年開始到1958年,全縣先後又推銷過5次公債,每一次秀仙都走在前頭。

1951年的春節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化春節。城鄉百姓看著年戲、放著鞭炮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沒多久全縣組織開展“郟縣號”戰鬥機捐獻活動。

動鐮割麥前的一個晚上,秀仙出去開會回來得很晚。第二天早上,婆婆起床走到簡易的廚房時,見秀仙已在動手和麵做早飯。不知是出於婆婆的關心,還是女性的敏感,一眼看見媳婦手脖上的銀鐲子不見了,便問:“鐲子咋沒有戴?”

“捐了!捐給政府買飛機打美帝。”秀仙直言不諱。

“那也不能把恁娘陪送的鐲子捐了呀?”

“手鐲戴不戴無所謂,美帝打過來了事兒就大了!”

婆婆也不知道說的“美帝打過來”究竟是啥意思。只是覺得這麼好的一個媳婦不戴副鐲子有點怪“那個”的。

“要捐也是把我那一副捐了,咋也不能把恁娘陪送的首飾捐了!”

“我捐了是帶頭……”

黨員帶頭,靜水自流。沒幾天全村掀起捐獻高潮,有錢的敲鑼打鼓帶頭捐,沒有錢的幾分幾毛地捐,十斤玉米,五斤高粱,兩個雞蛋……保家衛國,踴躍捐獻。全縣至7月底捐款19.1億元(舊幣),再次走在許昌專區的前列。

這個同志不簡單

說這話的人是郟縣縣長賈傳卿。

賈傳卿是土生土長的郟縣幹部,他的最大特點是當縣長不像縣長。去許昌地委開會——“粗布鞋、粗布衣,戴個草帽黑兮兮”,門衛硬是不讓他進會場。下鄉去黃道山區,在一個大坡前遇一拉煤車的農民,他二話沒說把布衫脫了搭在肩上,從坡底推到一里多長的坡頂。拉煤老漢握住他的手,半天擠出一句話:你可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弟”。這個“老弟”是郟縣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縣長(1956-1968),也是用兩隻腳走遍全縣所有行政村的縣長。王秀仙就是他用雙腳行走大地中認識的一位農民黨員。

1955年麥收時節的一天上午,豔陽高照,熱浪翻滾,縣城以東四里營村公路邊的麥場上人歡馬叫,熱火朝天。碾場的、上垛的,放磙的、揚場的,一派喜獲豐收的景象。

時近晌午,從公路邊走下來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年齡小點的像個機關幹部,走上前問道:“這裡有區幹部沒有?”

“有!”站在樹下像是剛揚場下來休息的年輕人指了指不遠處揮著木鍁揚場的婦女說。

“你喊一下,就說賈縣長來了。”

中年人看看周圍好像沒哪個像“縣長”,只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穿戴相差無幾的人,兩手推著自行車在向場內察看著。年輕人聽說縣長到了,雖然沒有看見縣長,還是急走幾步到揚場的婦女跟前喊:“社長!賈縣長來了!”

這社長就是王秀仙。去年年底她被民主選舉為一區大屯初級社(轄四個村)的副社長兼婦聯主任,按黨支部分工她分包四里營村。她聽到聲音剛放下手中的木鍁,機關小青年已陪著那位農民模樣打扮的人走到跟前了。

小青年上前介紹:“這是賈縣長。”

賈縣長微笑著應了一聲:“我是賈傳卿。”

兩個人都是一驚。秀仙驚的是,他咋會是縣長?聽說新上任的縣長樸素,沒想到樸素得與幹活的社員一模一樣。

賈縣長驚的是,這麼一個水靈靈大閨女一樣的女幹部竟然會打略揚場。

說著話他們已來到場邊的一棵泡桐樹下。賈縣長兩個腳跟蹲著一塊爛磚頭,問了一遍收割、收打、收成、搶種情況,好像還沒有忘記他的那一“驚”:“你一個女同志還會揚場?”

“莊稼活兒,不會幹了餓肚子……”她還沒有這樣給縣長對過話,只是這個土得掉渣的縣長也沒有讓她怎麼害怕。與往常一樣不卑不亢地答道。

“不簡單!”賈縣長黑黑的瘦臉,平時笑得不多,微笑時又不易被人看出來,揚了一下臉,稱讚道。這是縣長第一次誇她“不簡單”。

這時已圍上來幾個看熱鬧的人。站在縣長一邊的那個青年人不斷示意他們不要嚷嚷。其中一個聽到縣長誇社長不簡單,就憋不住了:“俺這社長放磙、垛垛、揚場啥都會,比爺兒們還厲害!”

豫劇《朝陽溝》栓保爹說:“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那是一句客氣的寬心話。其實不少莊稼活必須學,而且還要認真學。有些農活有的人幹一輩子也不見得能幹好。麥秸上垛、圓垛、長垛、大垛、小垛,沒有技術堆不起來,垛不齊修不圓。麥子碾好後,揚場打略,把麥粒從麥糠裡分離出來,沒有技術、沒有竅門,乾著急也分不開、揚不淨。農村麥場上,上垛揚場的往往是上了年紀的人。一般年輕人對這種農活白著急,乾瞪眼,望場興嘆。年輕媳婦王秀仙對農村莊稼活事事通,樣樣會,不少幹部群眾內心佩服,無比讚賞。

人們常說,聰明人一撥三轉,糊塗人捧打不回。說穿了這是悟性的差異。

秀仙在孃家上有身強力壯的父母,一般農活不靠兒女們。另有大小二位兄長,下力活還輪不到她。父親的掌上珠,母親的小棉襖,家裡租種地主家七八畝地,讓她幹體力活的機會很少。自打懂事起,父親犁地她往地裡送飯;哥哥收麥打場,她去場裡送茶水。去得早了站在地頭看,父親、兄長吃飯休息時好奇地動手學幾把。沒有幹幾下就像模像樣,頗得父兄讚許。結婚到大屯黃家,公公婆婆把她當成鮮花、寶貝,雖然爭強好勝,但她動手幹農活的機會仍然不多。可她見活就幹,啥活都會。這種個性和聰慧的呈現只能理解為悟性。有了這種悟性,她的言行舉止往往會異於常人,會讓你不得不服氣。

不過,秀仙讓人服氣的不僅僅是她的悟性,還有她那種熱情、幹勁和毅力。

初任副社長兼婦聯主任,秀仙感到最大的難處是不識字。自開始有掃盲班,她心裡暗暗卯上了勁。白天不管幹活有多累,晚上必須去掃盲班學文化。婆婆帶孩子累一天,晚上她抱著吃奶的孩子去掃盲。颳風天去,下雨天去,附近村裡她去,堂街五區在汝河南七八里地辦班她也去。近了走路去,遠了老公公給她找個小毛驢騎著。風雨無阻,樂此不疲。這種執著,讓不少掃盲老師心熱,三里五村的不少文盲婦女心也熱了,勁也足了,紛紛跟著區長學文化,長見識,開眼界,一時掃盲成風。

“三年超英、五年趕美”的理想口號激勵了“大躍進”年代的無數國人,但苦的可能就是最基層那些黨員幹部。

1958年下半年,全國大鍊鋼鐵掀起高潮。全縣要建一大十小鋼鐵廠,還要10萬人修水庫,幾萬人深翻土地,城西北到景家窪修鐵道,城東往襄縣修公路。全縣幹部群眾吃著“人民公社”組建後的“大鍋飯”,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在這跑步的路上,王秀仙身為黨員,聽話帶頭,無怨無悔。

公爹先去修老虎洞水庫,又去鋼鐵廠鍊鐵。大伯黃勳上了水庫工地。身為村幹部的秀仙兩大任務要帶頭:一是深翻土地,二是淘鐵砂。深翻土地的任務她可以晚上幹,大不了天天晚上不睡覺,連軸轉,難的是汝河淘鐵砂。

出伏牛山流經郟縣的北汝河,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明清時期在縣域東南水流較緩的河段曾有航運之利,以後數百年來,年年防汛,歲歲遭災,兩岸百姓流離失所,叫苦連天。就是這樣一條災害頻仍的汝河,突然被大躍進、大鍊鋼鐵的颶風吹得雷動山響,旌旗翻飛。不知是哪位有文化的領導受“金沙江淘金”的啟發,在黃道的江山、鏊子山找不到鐵礦石的無奈之下,決定從汝河河沙裡淘鐵砂。

北汝河發源地的山體基本上是由含鐵量極低的火成岩、變質岩構成,而且經過100公里的跌宕衝涮,已細如米粒,風吹而動,水動而走。聽說要到汝河淘鐵砂,在河邊居住了千百年的農人笑得把飯噴出老遠。

一紙荒唐令,苦了數萬人。汝河沿岸各村動員,能走得動路的男男女女全部下河涮砂淘砂。幹部不行動,說啥沒有用。王秀仙脫下外衣,挽起褲腿,帶頭下入沒膝深的水中。

立冬過後,中原大地寒風陣陣,汝河水寒冷刺骨。一天上午,西北風颳得讓人喘不過氣。河岸上走下來幾位縣裡督戰的領導,走在前那位領導,一臉的精明厚道,微笑著向大家示意。身邊一位瘦高個的年輕人介紹:這是咱們縣委代理書記武松根同志。當大家仰臉看這位“代理書記”時,他已彎下腰在看河堤邊幾個人裂著血口子的腿。他用右手按了按一個壯年男子的小腿肚,問:“疼不疼?”

“不疼。”

“裂這麼多血口子,不疼?”

“在水裡泡時間長,沒感覺了。”

武松根心情有些沉重。問:“幹幾天了?”

“半月了。”那人答道。

“一天能涮多少?”

這人有點聰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沒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在水裡彎著腰正涮砂的婦女,伸手指了指說:“她知道。”

武書記走到水邊,那婦女已從深水裡走過來。沒等開口,就聽領導說:“你是這個區的婦聯主任?聽說你們一區深翻土地在全縣得了個第一,這邊涮鐵砂啥樣?”

“不中!這河沙裡含鐵砂很少。”

“一個人一天涮多少?”

“從早到晚不停幹也就二三斤。”

“從上報的數字和你們煉的鐵塊看,可不是幾斤呀!”

“那鐵裡面有他們家裡的破鍋、爛鍁、門搭鈴。”全是一五一十的大實話。

武松根到郟縣代理書記有半年時間,對縣情和熱火朝天的大躍進形勢儘管已有初步瞭解,面對著眾人,他也是多看少說不表態。他聽出秀仙的“大實話”,尤其面對這樣的女同志,他無法表明態度,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沉思片刻,變了話題:“你天天這樣下水?”

“不下去幹會中……”秀仙說著低下了頭。

武松根早已看到她腿上浸著血的一道道口子,像蒸過火又放涼的紅芯紅薯。立即激起矜憫心情:“女同志還是儘量不要長時間站到冷水裡。”

“沒事!習慣了!”秀仙答道。

對於秀仙說“沒事”兩個字,這位山西高平籍的武書記,不知對這句中原土話聽懂沒聽懂,至少他沒有聽出秀仙說這話的實質。這是她不服輸、不畏難的剛強性格慣常性表達。

也正是她這倔強性格,前幾天經期到了仍不露聲色,違背常理地拿著簸箕連續三天站在冷水裡帶領大家淘鐵砂。河岸上有不少輕一些的活兒、不沾冷水的活,作為女區長完全可以適當選擇,她卻沒有。那是挑肥揀瘦,是特權思想,她不可能那樣做。

也正是她這不服輸的性格,勇於帶頭的作法,幾年後的初冬時節村東南堰窪池一帶麥地積水排澇時,她在一兩尺深的冷水裡揮鍬改水,例假的鮮血順著大腿流到地上,漂在水裡,周圍的人勸解無效,她硬是站在冷水裡堅持一個多小時,直到大水退去。

還是她這不畏難、不服人,到糧店交餘糧帶頭扛口袋、抬麻袋,與其他村比干勁、爭速度,一下子累得月經失調,腰肌勞損。她的婦科病早已暴露,來例假時疼得兩條腿站不穩,三天例假期,一星期身上不乾淨。婦科病癒來愈嚴重,婆婆提醒,妹妹督促,男人勸說,她沒有時間休息,顧不上就醫,小病拖成大病,直到1975年不得不去鄭州做了子宮全切手術……

武書記聽了秀仙“沒事”的表態,對她的工作給予肯定,感到放心,對她的身體倒表示擔心。鼓勵安慰一番,離開前對同行的幾個同志說:“這個同志不簡單!”

武松根書記也稱讚秀仙“不簡單”。秀仙心裡已沒有了第一次受到縣領導稱讚時的高興和欣慰,更多的是鬱悶和委屈。一位基層幹部,一個農民黨員,對黨的號召、政府的任務,她唯一的選擇就是服從,就是帶頭,就是落實,有無奈只能憋著,有委屈必須忍著。即使這樣她還是記住了這位書記的聰穎和善良。正是有了這一次的深刻記憶,幾年後,已成為專政對象的武松根被批鬥得走投無路、命懸一線時,她勇冒風險,臨危出手,救了書記一條命。

我啥時候都說實話

“大食堂”開始的第二年,小麥長勢良好,夏糧喜獲豐收。只是因多數男勞力上水利工地,靠女勞力收割,進度緩慢。眼看大田小麥已過成熟期,秀仙分包的四里營村比其他村收割快一些,也僅僅是一多半。她急得頭上冒火,七竅生煙。

一天上午,秀仙正在二組收場,鄉通訊員騎自行車來通知,要她立馬到鄉里參加緊急會議。

早上一碗紅薯湯的熱量早跑到九霄雲外了,走幾步路都眼冒金星,還要立馬去開會!搶打搶種,雷打不動,一句話就得動!她有些怨氣!

生氣歸生氣,大步流星的風格不變。書記開的是小會,卻是緊會。

上午縣裡召開夏季產量彙報會,王集鄉報的最低,受到縣領導批評。書記陳炳聚從縣城走到鄉里,懊惱之氣還在臉上瀰漫。秀仙和已先期到達的幾個人,都是上報產量較低的村幹部。

書記先講當前的形勢:全國夏糧豐收,嵖岈山公社畝產3500多斤;再傳達會議精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全縣多數村的產量都超千斤……要求各位村幹部緊跟形勢,報清產量。

幾個人一頭霧水,面面相覷。人老幾百輩子耕田種地,一畝地能打多少糧食誰都知道,這畝產千斤是咋產出來的?後來就有了“麥杆像秫稈,麥籽像雞蛋,紅薯一畝二十萬”的順口溜。這是後來的戲言,在當時還是讓不少人畏難、無奈。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煙鬼不停地吸菸,不吸菸的沒事找事也裝模做樣地撕塊舊報紙學著卷,試著吸。陳書記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不停地提醒:說吧!說吧!問了五六遍仍沒有人應聲,他火了:“關鍵時候都啞巴了!”指了指八里營的賈支書:“你先說!”

賈支書抬頭看了看沒吱聲,低下頭繼續吸菸。

書記可能覺得女人膽子小,好說話。扭臉指了指坐在門口的秀仙:“秀仙,四里營報多少?”

“……三百斤。”

“人家三千斤,你們三百斤。上午有些鄉報一千斤還挨批評哩,你這三百斤能過關?!”

“一畝地能打多少小麥咱都知道,我只能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你也不能報三百斤!”

“三百斤已虛報了,我啥時候都說實話。”

“不中!”

“不中,我不幹……”

不歡而散。

身在江湖不由己。

農村生農村長的陳炳聚書記絕對知道一畝地能打多少小麥。“高產放衛星”,他不放就過不了這個關。逼著各村幹部虛報產量,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奈與難堪。

不與領導保持一致是從政的第一大忌,秀仙沒有被處理,只是沒過多久她的工作分工有了調整。

三個月後,全縣推行“三院”(敬老院、保健院、幼兒院)合一,王秀仙調整分工當上了“院長”。接到通知後,他哈哈一笑走馬上任。

人們常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其實說發光不是黃金價值,而是黃金的物理屬性。黃金丟在垃圾池裡,其他垃圾經高溫處理成了肥料、廢渣,而黃金仍然是黃金。人,亦如此。一個有責任感、事業心、有德行、有良心的人,不會因工種的調整、單位的變化而改變初衷,改變秉性,改變其正直、善良、無私、奉公的率性。王秀仙任院長時間不久,即把她的性格展示得墨黑紙白,一清二楚。

敬老院運行的關鍵是糧食。她先抓住這個“牛鼻子”,一子兒走活全局。

以前三個院天天派人到各村各隊各組收糧食,收麵粉。幹部看見就躲,要不就是百般推辭。秀仙上任後,親自出面,恭敬拜見,說情論理,巧妙安排,加之她的人品、人緣、人格魅力,每到一處把道理講得不拿糧食就感覺是缺德丟人,沒良心。拿到糧食她自己背,親自扛,背得汗流浹背,扛得塵土飛揚,隊組幹部為之感動,佩服信服。“以後再收糧食早點說一聲,俺給你送去……”

由收不來變為主動送。敬老院成了村裡最溫暖最紅火的幸福院。

紅火的地方招人眼。

四里營一隊社員劉冬圈有個一歲多的孩子,幾個月紅薯湯喝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兩天前高燒不退,病入膏肓,生命垂危。那天他試著找到秀仙哭訴: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人命關天,咋啦?

小孩兒快餓死了,能不能給一點面,讓他吃兩頓飽飯,興許還能挺過去。

秀仙稍加思索,立馬喊來會計劉振。

你給他一斤面。我做主我負責!

在當時的形勢下,對面粉的控制比對現金控制的還嚴格。往院外發出去麵粉要集體研究、社長表態。“一斤面救一條人命”,她破例做了主。受處分挨批判值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能匠難打沒土的牆。在“大食堂”的後期,餓死人的消息不斷,各隊已無糧可兌,敬老院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糧荒。秀仙急得到處跑,團團轉。

有一天她聽說四隊場裡有結場麥(小麥碾打過第一遍後,經過風颳日曬,再次碾下來質量比較次的麥子)還沒有打。結場麥已計入產量,黴變在麥垛裡沒人過問,誰也沒有責任,如果誰私自碾打拿走,就是盜竊公糧。

秀仙雖然沒有文化,卻明白,人命關天,命比天大,我行私不為己,把扔掉的糧食打下來救人命,錯也錯不到哪兒。

她的任性再次主導意志,明目張膽地找一幫人組織碾打。她蹲在麥場一邊,對大夥說:“把我捆走了恁都別管,只管把打下來的結場麥磨成面讓老人孩子先吃上飯……”

一腔大義凜然、捨身赴死的“壯志”。

正義的力量往往是無法估量的。這麼大的婁子捅了以後幾天一直沒有動靜。

一天吃過晚飯,秀仙在辦公小屋裡與會計商量近幾天的錢糧飯食。突然有人敲門,打開門後進來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此人叫成鳳,四里營的媳婦,大屯的老閨女,沒兒沒女。半年前老頭得浮腫病死了。倆月前,她連餓帶病,心想已不久於人世,沒想到秀仙把她接到敬老院,身體好了,精神好了,已沒有了垂死之憂。進門後她抖著手遞給秀仙兩個不知在手裡攥了多長時間的雜麵蒸饃。秀仙猛地一怔:“咋啦!”

“你吃點吧!我們這些人死了就死了,你不能倒下。老哩少哩都靠你哩!”說著又把涼蒸饃遞到秀仙的胸前。老人說著掉了淚,秀仙胸口一熱,眼淚奪眶而出……

人們常說災荒年餓死老鼠,餓不死伙食長。秀仙這敬老院的主任兼伙食長,還差一點餓出問題。

大食堂發展到第三年已是苟延殘喘,朝不保夕,那是絕大多數人都吃不飽肚子的一年。

秀仙家從食堂打回去的飯先公公後婆婆,而後大伯,最後是兩個兒子。公公婆婆把稀的喝了,剩餘幾口稠一點的趁秀仙不注意偷偷倒給兩個孫子。老公公喝稀湯,吃坩子、土壞紅薯,患上浮腫病忍著飢餓走了。

秀仙每每把稀飯分到最後見了盆底,笑笑說:“我去院裡吃。”其實院裡的飯也不夠吃。秀仙多少次是看著老人孩子吃。她的胃好像是有精神狀態的,只要老人孩子有飯吃,享受了他們吃飯的樂趣,胃裡也不覺得太餓,不覺得太難受。有時連著幾頓喝湯也是一點點。

她瘦了。將近一米七的窈窕身段,腰彎了腿笨了,紅潤的臉漸漸蒼白,如菊花一樣的兩個酒窩被突出的顴骨遮去了光彩,整個人已有明顯的病態。最近又聽說她懷孕了,那咋還了得!院裡的老人為她傷心,為她著急,為她捏一把汗。有秀仙咱們才有飯吃,有她這個主任的健康身體才有咱們的性命!

成鳳老人中午領了兩個小孩拳頭大的蒸饃,吃一個留了一個,晚上只喝一碗稀湯,又把一個小饅頭省下來,瞅準機會就送來了。她聽說秀仙主任從來不收大家送給她吃的東西,今天是鐵了心得送給她。她不接老人說就跪死到她跟前……

秀仙望著老太太,聽她慢慢吞吞幾句話,淚流滿面,無以言對。她違心地接住兩個雜麵饃,既是安慰,又是心跡表達:“你給大夥帶個話,我只要活著,就得讓大家有飯吃,吃不飽肚子至少有湯喝,把命保住!”

保住老人、孩子的命是她最大的心願。


當幹部憑的是良心


郟縣西依八百里伏牛山,東眺千里黃淮平原,歷代是兵家必爭地營。四里營、八里營、大屯、小屯、謁王莊,皆為李自成當年屯兵駐防遺址。新中國成立後,兵家必爭之地沒有了兵燹之憂,全縣沒有正規部隊駐防。直到1960年初才有了一個排級建制的雷達兵站在大屯、四里營兩村之間安了營。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團結一家親。其情殷殷,其樂融融。

忽一日雷達排吳排長來訪,提出小事一樁:有兩個同志的家屬來部隊探親,請村裡幫助找兩間房子臨時住一住。兩天前,給支書說過,解決了一個人,還有一人沒落實。請主任幫幫忙。

事情實在不大,解決的難度著實不小。當時的農村家家住房緊張,戶戶房屋破爛。自己住可以湊合,讓部隊家屬住進去實在不像樣子,有失雅觀。秀仙深知哪一家都不好辦,只幾秒鐘的尋思,爽朗答道:“就住俺家。”

“你們家這麼多人只有這幾間房子,不行吧!”

“行!讓老大跟他大伯住牲口棚裡。把西邊那一間騰出來,去他爸那兒找點報紙把牆糊糊,再買一領席把房頂棚隔一下不掉灰。放心吧!過兩天來就能住!”

就這樣,不好解決的問題在自己家解決。兩天後才知道是吳排長的家屬來隊,並且一住一年多。這一住使他們黃吳兩家成了世交。六七年後,秀仙的大兒子也穿上了軍裝,由擁軍模範成了“革命軍屬”。

1968年夏,秀仙的大兒子在縣初中畢業,適逢郟縣高中首次招生。名額為兩個班招生80名,方法是大隊推薦,協商招生。消息傳出,都覺得黃家老大上高中十拿九穩。

黃殿卿對大兒子上高中的事心裡非常有數。縣裡幾個領導都到家裡來過,有位主要領導大屯蹲點在家裡吃過半年飯。公社裡更不用擔心,只要咱要求,保準一路綠燈。大年三十除夕夜,有了大兒子上高中這一樁好事,應該是新年新春新面貌,全家大小樂陶陶。兩個孩子在外面放鞭炮,回屋裡端起碗開吃盼望了好多天的羊肉餃子,王秀仙一句話,讓一家人吃餃子的激情一下涼了半截。

“全縣80個名額,他們都在爭,咱就不爭了!”

大眼瞪小眼,老少傻了眼。當然是黃殿卿先開腔:“咋啦!”

“咱大小是個幹部,是黨員,不能讓人家說閒話。貧下中農的好孩子多了,讓他們去上吧!”

就這樣,眼巴巴的看著把讀高中的機會放棄了。大兒子為此哭了好幾次。

秀仙大字沒識幾個,道理懂得一個多,什麼事兒都想得通,講得明,讓人信服。輪到做自己兒子的思想工作她更沒有繞遠:“過罷年可以去當兵。到部隊大學校裡學軍事,學文化,武裝思想,接受鍛鍊,一輩子都有好處……”

第二年春天,大兒子應徵入伍。不巧的是“路走對了、門進錯了”,老大去了成都軍區獨立師,被分配到海拔四千多米的甘孜州理塘縣執行剿匪任務。和平年代,這樣的軍差讓你自己選擇都困難,恰恰被黃家大兒子領受了。知道自己的孫子去高原上打土匪,從來沒有埋怨過兒媳的婆婆這一次有些坐不住了,提起這件事就傷心,哭得成了個淚人。

秀仙自有一番道理:“既然去當兵,就是讓他接受鍛鍊,增長見識。蜜罐裡不能鍊鐵,溫罐水不能養魚。和平時期再苦也苦不到哪兒,再險也險不過戰爭年代的攻城拔寨。有這樣的鍛鍊,不愁給咱黃家培養一個有能耐的接班人。”

一年後孫子寄回來了立功喜報,兩年後得到孫子入黨的消息,婆婆高興得合不攏嘴。大孫子退伍參加工作後表現優秀,又被企業推薦上了大學。婆婆再次從內心服氣了不識字的媳婦胸裝大千世界、看透世事百態。

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的烈火燃遍全國。大屯村支書、主任因派性影響,長期坐不到一起。為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秀仙千方百計、百計千方,緊撮合、細勸說一直無法調解。鄉黨委不得不下決心“大換血”調班子。鄉領導一致的看法是支部書記首選王秀仙。組織委員、主管書記三番幾次談話,秀仙咋也不答應,理由是不識字、不懂政策,婦道人家不方便……

黨委書記趙德運是一位有魄力有眼光的明星書記,上任三年第一次遇到拒不受軍令、硬不接支書的黨員,不得不親自出馬。如果是其他任何人,趙書記絕對沒有這般好脾氣。王秀仙是全鄉出了名的婦女幹部,他要屈尊下駕,當面聽聽意見。

秀仙還是那幾句話:不識字、不懂政策,家庭負擔重……

“這我全知道,都理解,但你是黨員!”趙書記亮出了“撒手鐧”。

無言以對,她只能應允。但話還得說:“我是黨員,我聽黨委安排。當幹部、幹工作要憑個良心。不識字、水平不高,我憑良心幹。幹好是我的本意,幹不好、幹錯了黨委就罷免我……”

鏗鏘有力,字字入心。每個字都像一個鉛球,落地一個坑。

秀仙上任遇到的另一件大事是:好人好馬上“三線”。

那年,她的小兒子已進入鄉高中二年級學習,秋季開學前給男人殿卿商量:

“三線工地要上人,讓老二去吧!”

“他才十五歲,太小了吧!”

“小啥!多少老革命都十幾歲入伍,一二十歲帶兵打仗。年輕孩子在於鍛鍊。舞陽工地也不遠,全省組織十萬建設大軍,郟縣是丁學敏書記帶隊,咱還有啥說哩!”

1970年11月初,二兒子隨郟縣民工團奔赴“平舞”(平頂山舞陽鋼鐵基地)會戰工地,他是8600多人的郟縣民工團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也是幹得最好的民工之一。第二年在工地上入黨,是全團最早入黨的小青年兒。兩年後平舞工程結束,二兒子回到郟縣先後在供銷社、縣政府工作,政績突出,人品優良,被提拔到縣級領導崗位從政多年,在當地頗有聲望。當年“三線”工地的錘鍊,鍛就了他健行致遠、廣受讚揚的人生。

大屯村有了“病根”,加之緊鄰城區,七姓八家,姓雜人眾,秀仙的黨支部書記幹得極不省心。但她一招治百病:善待他人,遇事帶頭,嚴格律己。

1972年,農村開始為住房特別困難的群眾批劃宅基地,秀仙家三代8口人,是理所當然的批劃對象。但她把自己家放在第二批。批劃一開始就出現劃新不交舊的棘手問題。秀仙家新宅基地上的房子蓋好,搬過家沒出一星期就組織人拆除老房子。婆婆是老觀念,金窩銀窩,不如祖傳的老窩。提出“恁住新房子,我住老房子不中?”秀仙直爽爽地說:建新宅扒舊房咱得帶頭!

在王秀仙的心裡,率先帶頭永遠是第一原則,第一堅守。這個原則,工作中時時遵循,事事堅持,在家裡更沒有商量的餘地。

“七五·八”舞陽縣水災,政府安排給災區捐衣捐被,送烙饃。秀仙不僅把孩子的衣服捐了好幾件,又把準備給二兒子結婚的新被子捐了。為這事,婆婆幾天不高興。全村群眾每人給災區貢獻一斤二兩烙饃,秀仙白天深入各家各戶動員催促,晚上和婆婆點著油燈炕饃。婆婆見全部是用好面(麥子面),擔心地問:“好面用完了咱吃啥?”

“咱從明天開始吃玉米麵紅薯面。人家是救命,咱是過日子。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傳名……”

婆婆烙的饃有點小。秀仙慌了:“不中!不中,咱烙的小了咋說人家。還有幾家自己吃飯有困難,咋再讓他們完任務,咱多烙點……”

婆婆問:“烙多大?”

“要比咱平時吃的都大,可著鏊子恁大。”

秀仙生性是那種大氣人。說到“大”字時語音格外重,好像是隻此一言就讓你入心入腦。只是不管輕不管重,媳婦說了都執行——婆婆知道媳婦的為人,更理解媳婦這支書當得不容易。

理解萬歲!說的就是萬事理解第一。一個家庭的互相理解更是如此。


您說的話在理,俺聽您的


新中國成立之初,為鞏固新建立的人民政權,縣委號召在全縣大力發展新黨員。

王秀仙根據自己對村裡年輕人的瞭解,推薦本組一位比自己年齡小兩歲的周姓小夥子加入了黨組織,一年後小周娶了鄰村一位山眉水眼、風致不凡的女子為妻。媳婦的性格是心直口快,十幾年間相繼生了6個子女,50多歲那年不聽人勸告又生了第7胎。

孩子多,難處多,矛盾也多。艱難困苦是理性和溫柔性格最直接的殺手。漂漂亮亮的媳婦最後成了村裡有名的“不敢惹”。家住村西頭,罵男人、罵孩子的聲音在村東頭可以聽見。孩子在外面打架,她不教訓自己的孩子,而是拉著孩子到對方家裡爭吵對罵。

她養的母豬不上圈,糟蹋了鄰居家的玉米,鄰居找上門時她說:“豬沒有人聽話,你有本事去擺話擺話(土話,教育教導的意思)它……”周的大哥知書達理,在外村學校教書,妯娌倆吵架如喝涼水,實在沒法一起生活,早早地搬出老宅,躲避是非……

就這樣一位人見人怕的“不敢惹”,後來與王秀仙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有一次,秀仙去周家通知開黨員會,正遇兩口吵架。起因是沒有人家借給她織布機用,男人埋怨了幾句,她不僅不聽,反而罵罵咧咧把漿洗好的織線扔了一地。秀仙進屋拾起扔在地上的線團說:“一家人過日子不能老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我拿回去給你織織,過幾天你去取……”

周家媳婦裁剪衣裳不在行,秀仙拿過來:我給你剪。當時她已有4個孩子,秀仙見只做了兩件,即把自己二兒子和女兒穿過的衣服找出來送給她。周家孩子多,經常吃不飽飯,秀仙下地幹活常走她家門口過,只要遇到他家孩子哭了,就帶到家裡,讓他們吃點喝點,有時還會“再給恁哥帶一個”……

沒有人幫你我幫你,沒有人理你我主動親近你。即是堅冰一塊,有了熱有了溫暖也可以被融化。周家的媳婦與秀仙常來常往,性格逐步改變,為人處世循規守禮。周家的兒子輩誠實勞動,勤儉持家,個個日子過得順風順水。孫子輩知理好學,有當兵的、入黨的,還有兩個在政府部門工作幹得頗有成就。

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而難斷的家務事還必須有人去斷。在大屯村,難斷的家務事就少不了秀仙老人。

村東頭四組一戶姓徐的,兩個媳婦經常吵架。有一次,兩個人嫌婆婆勸架不公竟把婆婆打一頓。秀仙第一次遇到媳婦打婆婆的大不敬事兒,陪徐家婆婆到衛生所包紮處理後,把兩個媳婦叫到一起,先從婆婆開說:首先是你教子無方,處事不當。打父母傷天害理,三歲孩子都明白。倆媳婦也不是那種不通道理的人……批評婆婆的話,讓媳婦聽得心裡發熱、發怵,然後先用“放大鏡”找媳婦的優點、能耐,後又借古喻今,講人倫綱常,明鼓勵,暗批評,情真意切,鞭辟入裡。人間煙火、人情事理誰都懂。不懂的人,你能說出道理她就聽你的,就買你的賬。兩個媳婦內心服氣了這個“村幹部”:“伯母,您說話在理,俺聽您的。”

兩人說出了內心話,只有內心話才能言出行隨,自覺執守。她倆後來都成了受村民稱讚的好媳婦。

大屯村歷史上沒出過什麼名人,這期間倒出了兩個全縣聞名的人物:一個是“河造總”在王集鄉的總指揮,一位是“二七公社”“7·26”的王集鄉掌門人。武鬥時都抱過機槍,拿過手榴彈。王秀仙開始是不左不右的“中間派”,擔任支部書記以後是批鬥對象。“中間派”時兩廂勸阻,成為“鬥爭對象”時自己做自己的檢討,雙方都不傷害。擔任支書之前支書與主任坐不到一起。支書召集會議不通知主任,秀仙接到通知後就特意去找主任:蔣支書讓我通知你去開會。主任在鄉里開會回來傳達精神安排工作,又不通知支書到場。秀仙參加時會專門到支書家裡:李主任讓喊你去商量一下當前工作。單獨和哪一個在一起的時候,把沒有捅破“窗戶紙”的隔閡和沒有溝通形成的誤解、猜忌,挑明點破,依理勸說。有時也依著年長几歲的優勢,該批評的批評,能鼓勵的鼓勵幾句。有時把不好扯清的責任自己多承擔些,甚至再檢討幾句。為緩和兩人的矛盾,有兩次特意把會議地點安排在自己家裡,商量過工作,讓兒子備上幾個菜,擺上兩瓶酒。古道熱腸,苦口婆心。熱情似火,真心一片。

人心都是肉長的。肉長的心自然可以被焐熱、被感化。何況他們本身並沒有多大的利害衝突,沒有個人之間的恩怨仇恨。特殊年代形成的非理性思維狂熱性行為,在人們的思想回歸理性以後完全可以走向理智,走向陽光。大屯村經過秀仙任支部書記幾年後,上級黨委政府和本村群眾最擔心最痛恨的派性遺毒被烈火一樣的熱情、水晶一般的真誠消解、消弭,清刷、清洗,成了全縣知名的富裕村、和諧村。

2002年秋季,72歲的秀仙老人堅辭了村內所有職務。新上任的村支書懇求說:“您是村裡的壓艙石、主心骨,關鍵時候,有棘手難題您還得支持,還得出手。”

秀仙還是報以幾十年常掛在臉上的微笑:“不當幹部了,還是黨員。啥時候都聽黨支部的話。”

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精明透徹的秀仙老人對常言古訓瞭然於心,無奈於鄉村兩級領導的敬仰尊崇,村裡有了難斷難解難處難理的破事爛事,常常會請教於她,請她出面調解,到場融通。因為只有她,才能言出人隨,人到事成。

“言出人隨,人到事成。”是大屯村黨員幹部、社員群眾對秀仙老人幾十年工作的基本評價。我作為比較熟悉她的晚輩,對這一評價既認可又感動。但我內心一直在思考的是,一位農村農民黨員何以能讓一個村的百姓幾十年始終如一地追隨她、敬服她!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到了貝多芬的名言:“那些立身揚名、出類拔萃的,他們憑藉的力量是德行。”

德行是融化在血液中、銘刻在骨子裡、洋溢在言行中的力量。秀仙老人就是靠著她的德行在影響人、溫暖人、感召人。她的德行,大屯村的男男女女看得見,十里八村的群眾口口相傳,耳熟能詳。


不能讓人家吃虧


王秀仙與黃殿卿結婚前,除在“南大坑”經街坊嫂子介紹見過一面,再沒有碰過面,而且對殿卿家裡的人丁、宅院、地畝一無所知。成親過門幾天後才知道殿卿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黃勳。

黃勳比殿卿大了十來歲,他是那種忠誠老實、幹活不惜力、辦事不太麻利的好人。兩位老人為他沒少操心,卻一直沒能成個家,快40歲了還與父母一起生活。一家有一家的難處。老人一時也沒有啥好主意。

秀仙是精明通透之人,結婚到黃家沒幾天很快看出了問題。有一天,殿卿在家工休,趁中午和公公婆婆圍坐在院裡石桌前吃飯時說:“俺哥要是回來吃飯就好了。”

老公公黃玉坤聞聽此言,像初春聽到了雷聲。筷子將要送到嘴邊的麵條忽然停止了,兩眼盯住媳婦看著,直出了幾口氣才把麵條又送到嘴裡。一年多來他焦心的事不好說出口,今天竟從剛過門的媳婦嘴裡說出來,心裡的塊壘鬱結被一語道破。更重要的是從媳婦這小小的舉動,他黃玉坤認定了“娶個好媳婦,一賢興三輩”的好兆頭,看到了他黃家一門興旺發達的光明前景。他沒有喝酒心裡卻醉了,那是甜蜜,是溫暖。遺憾的是老人家沒有躲過1960年的天災人禍,沒能看到自秀仙到了黃家以後的兒孫賢良、家族興旺。

公爹去世那年66歲,病得說話的力氣已沒有了。拉住大兒子黃勳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咱家有了殿卿媳婦,我對你也就放心了……”

沒有多久,公爹去世。讓公爹沒想到的是,他說這話時,媳婦秀仙就在他床頭的一邊站著。他這句臨終遺言,成了秀仙幾十年銘記於心的親命囑託,忠貞不渝的堅守,使黃勳這個無兒無女的光棍漢享受了家的溫暖,快樂生活幾十年。

我去拜望秀仙老人那天正遇她的大兒子在家。有幸聽他介紹母親幾十年如一日贍養大伯的一些往事。

“我記得母親交代我最早最多的兩句話就是‘把飯給你大伯端去’‘去喊你大伯回來吃飯’。俺爺去世時我已十來歲了,正好可以端碗送飯。我們家的飯做好第一碗飯一定是給大伯的。前些年,母親一直操心想給大伯成個家,平時把大伯穿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母親特別勤勞,白天開會、幹活,晚上紡花織布。織好布做衣裳,首先是給奶奶做,給大伯做。有一次,借住在我們家的雷達排吳排長休假回來帶了一罐湖南米酒,中午喝酒時大伯犁地沒有回來,母親把我叫到一邊交代:‘給你大伯留點嚐嚐。’我從部隊退伍帶回來一頂皮帽子、一雙毛皮鞋,母親安排:‘帽子你爹戴,毛皮鞋給你大伯穿。’“

大伯曾給我說過,爺爺去世那一年,其實他也得了病,母親悄悄賣掉父親的自行車和幾隻老母雞,換錢給他治病。病稍好一點就把他接到四里營敬老院。‘沒有恁娘,我早跟你爺一塊埋地下了。’“

我大伯從小患有‘疝氣’,成年以後仍治不好,母親四處打聽偏方,到處找專科醫生。大伯這種男性病,一般女人都沒法插嘴過問,我母親為了大伯的健康,不計較忌諱,不怕別人恥笑。70年代家裡經濟非常困難,為了減輕大伯的病痛折磨,她找俺舅、俺姨好幾家親戚借錢,陪著大伯到鄭州鐵路醫院做手術。當時家裡老的老小的小,為了不影響父親和我們弟兄倆的工作,母親不讓俺仨人請假,她在醫院給大伯端水端飯,左右伺候,不知情的人感到匪夷所思。母親是個正常的人,卻做出了讓不少人難以想象的事。驚世駭俗,感天動地。

“1992年母親還擔任著村黨支部書記,92歲的奶奶患腦中風一病不起,需要有人床前服侍。母親給我們宣佈,侍候照料公公婆婆是兒女媳婦們的事。我只要在一天,能走得動,你奶奶的事你們就不用管。每天喂藥餵飯、擦洗穿戴一律不讓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近前。兩年後,81歲的大伯也癱在床上了。母親找到鄉黨委主要領導硬是把職務給辭了,全天候照顧兩個吃飯喝水全靠人喂的老人。這時母親已經66歲,我們幾個商量輪流照顧奶奶和大伯。母親一聽挺不高興:‘照顧好恁大伯是恁爺交給我的任務,我不能昧了良心讓祖宗罵我。’當時我岳母80多歲,身體不好,二弟的岳母快90歲了,也是隻有弟媳一個女兒。母親明確要求:‘老大家、老二家,你們回去照顧好你們自己的爹孃,不要給咱姓黃的丟臉。’有個星期天我們回來看老人,母親開著玩笑說:‘看看恁奶奶恁大伯受沒受委屈,評價一下我這個老保姆合格不合格!敬人得壽,行孝有福。我長壽百歲,給你們添麻煩了可不要埋怨我……’我們都笑了,兩個媳婦和我妹妹笑得流出了眼淚。

“我奶奶在床上躺了五年多,96歲去世。大伯有兩年生活不能自理,去世那年85歲。兩個人去世時,臉上沒愁容,身上沒褥瘡。97年、98年相繼送走兩位老人。四世同堂送高壽的奶奶,母親親自張羅,把喪事辦成了喜事。第二年大伯去世。熱情似火、剛強得眼裡常常冒火的母親從來不流淚,大伯嚥氣時她流淚了:‘俺哥沒兒沒女,辛辛苦苦一輩子。老了應該享享福,他卻早早地走了,走得早是俺沒有侍候好……’弟媳婦精心服侍照顧大伯多年,鄉里鄉親都稱讚不已,她卻還在傷心、在落淚、在自責。在場的幾個人都眼熱心動掉了淚。

“安葬大伯時,母親給我和老二交代:‘恁大伯沒有兒女,咱要把他的喪事辦得體面些,讓大伯黃泉之下沒遺憾,不抱怨,高高興興,無憂無慮……’“

安葬大伯那天,村上來了很多人。應該說,來了那麼多人,弔孝送葬的很少,多數是來看看母親善如命重、孝比天大的高風亮節的。母親幾十年做事低調,生活簡樸,在大伯的後事處理上卻少有的高調,甚至有點鋪張。全家人都理解母親的心情,看熱鬧的很多人被感動。不少人都說,黃勳上輩子燒了高香,遇上王秀仙這樣的弟媳婦,比有兒有女的人還有福……”

家庭愛是根,做人善為本。秀仙老人用愛注塑了家道,揚起了家風。在幾十年的任職和生活中,她又用善良在百姓中展示了她的胸襟,她的慈心,她的厚德和崇高。

王秀仙沒有擔任支部書記之前,有一次丈夫殿卿托熟人從食品廠買了一斤多豬皮上刮下來的似油非油、醫學上稱為淋巴類的筋膜,黑糊糊、腥兮兮的。秀仙用熱水泡幾遍瀝乾後在熱鍋裡熬了半碗油。在當時這可是寶貝!用這種油炒蘿蔔絲足以香飄半條街。

平時秀仙家門口常有附近幾個人蹲在一起吃飯聊天,形成一個小飯市。有一天生產隊分了幾個蘿蔔,秀仙早上用豬油炒了一些,兩大盤蘿蔔絲,自己家留一盤,另一盤端到門口,飯市上吃飯的幾個人,人人有份,每人一筷頭(兩根筷子夾一下)。在“一年紅薯半年糧”的年月,用油炒菜是多少人家的奢望,能吃豬油炒蘿蔔絲的人實在不多。這一筷頭蘿蔔絲讓幾個人嚼了又嚼,捨不得嚥下,香味直浸肺腑。這樣的蘿蔔絲,常在這兒吃飯的幾個鄰居後來又吃過幾次。秀仙家門口的飯市也不斷髮展,成了村裡的一道景觀。

村東頭三隊有個徐次會,無兒無女隻身一人。有個生存能力很一般的侄兒無力贍養他。秀仙從副支書到支書,基本把徐次會當一個本家兄弟照顧。給婆婆、大伯擀麵片時多做一碗,兒女們在家讓兒女送,兒女不在家她從村西頭跑到村東頭,送到徐次會的床前。碰上烙或蒸好一點的饃,就包上幾個送過去。下雨天擔心他的房子漏水,黑更半夜打著傘再去看一看。鄭州住院做手術回來的第二天她去看望徐次會發現老人病了,當晚吃過飯,婆婆和大伯在院子裡乘涼發現不見了秀仙,等好長一會兒才回來,婆婆擔心她剛做過手術,身體虛弱不能多跑路。問後才知道她去給徐次會送藥,順便把家裡的溫水瓶也送給了他。大伯聽後不大高興地說:這事讓我去不是也中!秀仙說了一句當時大伯可能聽得不太懂的話,“中是中,我送與你送不一樣!”

三隊有個五保戶劉玉化,比秀仙年長一輩,年齡和大哥黃勳相差無幾。晚年後隔三差五找大伯說話(即嘮嗑),中午了秀仙就安排他和大伯一起在家吃飯。他有病有事不找別人,只找一個人,就是“殿卿家”。有一次殿卿從城裡回來買了兩個火燒,秀仙看到後交代:咱娘咱哥想吃“火燒”不難,這倆饃你送給玉化叔吧!劉玉化80多歲去世,嚥氣前給他的一個親戚說:“我這後二十多年的命是殿卿家給我續的!”

八九十年代,郟縣菸草公司倉庫邊正對著去大屯的岔路口有個理髮店。店主是大屯人,叫石剛嶺。他開始理髮就有一個小小的報恩願望——大屯黃家理髮不收錢。問其究竟,答曰:我的命是黃家給的。

然而,他的圖報願望卻一直沒有實現。

石剛嶺在家排行老二,比秀仙老人的小兒子晚一個多月出生。也算剛嶺命運不濟,因母親身體不好,出生後就沒奶吃,餓肚子。嬰兒求生的哭聲急壞了石家老小。在當時的農村,能想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別人的奶吃。打聽到村西頭殿卿家剛添個小孩,只是覺得不一家不一姓,何況人家是村幹部,平時只是見過面,話也沒說過幾句。奶奶懷揣著哭了兩天的孫子,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找到剛出滿月的王秀仙,進門一句話沒說完,秀仙雙手接過聲音已哭得沙啞的小剛嶺,即刻就把奶頭送進了他嘴裡。剛嶺的奶奶流著淚說:殿卿家,我想給你跪下……

一份不太充裕的飯食兩個孩子吃,襁褓中的黃家老二本來就吃得不太飽,現在則是半飢半飽,也常常用啼哭訴苦。秀仙讓就婆婆嚼點紅薯、嚼點饃喂兒子,“只要不餓著就中。”秀仙中午常在家,剛嶺奶奶中午把孫子抱去吃奶,秀仙如果不太忙,就到村東頭的剛嶺家去餵奶。有幾次秀仙外出中午不回來,臨走前就把奶擠到小碗裡給剛嶺存著。剛嶺自有記憶起就聽奶奶和母親說,你是吃秀仙奶奶的奶水成人的。剛嶺成人了,有用了,他要用自己的勞動報答秀仙奶奶的恩德。偏偏秀仙奶奶不是那種施恩圖報的人。得知剛嶺理髮不收錢,特意對家人說:“理髮這種小生意掙個錢不容易,不收錢咱就不能去。”

剛嶺兩個多月沒見到隔壁菸草局院子裡上班的黃殿卿去理髮,經瞭解才知道了箇中原委。一天他來到秀仙奶奶家,聲大腔高地說:“奶奶,我給您提意見來了。”

秀仙老人沒怎麼在意。誰知剛嶺一開口說得挺嚴肅,而且還動了感情:“奶奶,是您給了我這條命,這一輩子都報答不完。我就這麼大本事,只能給您家裡人理個髮,你卻不讓。你是不把我當成人吧!你給我個報答的機會不中?”淚如泉湧,哭聲號啕。

秀仙老人勸說:“我生兩男一女,給幾個孩子餵過奶我也記不清了。能有幾個孩子吃吃我的奶,那是緣份,是我的福氣。一個人做點好事、積點德、行點善,老是記到心裡掛在嘴上,那有啥意思!你幫我,我幫你才是好鄉親。你只要心裡有我這奶奶就中……”

從此以後,黃家的大人孩子又都去剛嶺的店裡理髮,秀仙老人卻定有原則:不能讓剛領白乾,不收錢就給他的店裡送些東西,不能佔他們的便宜,不能讓人家吃虧……

“不能讓人家吃虧”,這是一位做了幾十年好事的老人的處世原則。

有70年黨齡的王秀仙老人,當了50年村幹部、6屆縣人大代表,一生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沒有強國富民、惠及千家萬戶的壯舉,她能做的就是給門口吃飯的鄉親搛一筷頭豬油炒蘿蔔絲,給五保戶送幾包藥、送一碗麵片,給沒奶吃的嬰兒喂幾口奶……大屯百姓不忘她,大屯群眾敬重她,周圍不少人敬仰她……

拜望老人回來的路上,我想到了花叢中、田野裡、樹林、路邊的小草:不與鮮花爭芬香,不與樹木爭高低,把綠色獻給人間,而且綠葉永遠向著太陽。

大地處處有小草,綠色讓世界更美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