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湖南文壇

本期目錄(總第95期)

1·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羅硬中)

2·白石鋪的一九七八(劉起倫)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散文隨筆

羅硬中作品

羅硬中,男,漢族,大學本科學歷,雲南省保山市昌寧縣勐統人,1982年參加工作,現就職於中國農業銀行雲南省保山分行,現為督導員,高級政工師。自幼酷愛詩詞,目前自娛詩詞近300餘首。多篇論文在省級以上獲獎,其中作品被收入巜中國金融文庫》並頒發巜著作證書》。現為中國農業銀行作家協會會員。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讓我們一起回到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我要向大家講述的是一個真實而動人、且久久不能讓我釋懷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那是五十年前的1970年,我剛上小學,當時我還不滿七歲,但上學要走十幾華里的崎嶇山路,每天往返兩次,加上放學後還要上山打柴之類的活,平均每天走路不低於六十華里的路程。然而,對於這些並不算什麼,雖然年少、生活也很苦,缺衣少食,但並不覺得很累。

讓我覺得很累很累的,是我剛上小學時遇到的其中一位小學老師。然而,遺憾的是當時我們並沒有理解他,更不用說支持、體諒他,甚至還會給他添加一些不悅。只是偶爾能替他到附近的山上拾些柴火,供他燒飯,有時也去種種菜、澆澆水、打掃打掃衛生。

我的這位小學老師他叫郭文龍,大人們都老喊他叫“老郭”,背地裡大家都叫他“老梳散”、“老下放”,也有叫“老三屆”的等等。小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老梳散”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老梳散人”是什麼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有的大人們在小孩子不聽話、哭鬧的時候,就嚇唬小孩說:在哭“老梳散人”就來了,小孩果然就不哭、不鬧了。那是因為:“老梳散人”操的是令人難懂的普通話,或者說是上海話(上海方言),當地的人多數聽不懂、也聽不清,那麼對於小孩子來說就成了怪人了,所以小孩聽到“老梳散人”就很害怕,會走路的小孩見到也會躲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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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聽大人們說,郭文龍老師是上海人。小時候不知道上海在哪裡,到底有多遠,只知道說是很遠,很遠……隨著年齡的增長,後來逐漸才知道上海的確離我們很遙遠。細算一下,當時上海座火車到昆明就要至少3個晝夜;然後座客車到保山也要好多天,中途還要住店,至少也是3天以上吧,

遇到特殊情況諸如堵車、修路什麼的,對於那個年代欲速不達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在正常不過的了,所以乘車的人一般人們都會自帶一點乾糧,因此說那個時候昆明到保山有時需要7天左右才能到達;保山到昌寧至少要1天,有時需要三兩天才能買到車票;昌寧到勐統最快要1天,有時遇上沒有班車則要耗時3天左右;勐統到山村小學,名叫陳家地基小學,不通公路,走路要1天的腳程,如果隨身攜帶物品則要天黑很久才能到達,有時要到子夜才能到達。

當時的山路崎嶇顛簸,多為羊腸小道,古樹遮天蔽日,偶爾會有野獸出沒,一人獨走,陰森可怕,危機四伏,夜間膽小的人是不敢輕易夜行的。我回想起來,郭老師是否真的膽大,還是情非所以。這樣算來,當時郭老師從上海家裡出發,數千公里才能到達陳家地基小學學校,最快也要十天半月的時間,特殊情況需要二十天以上才能到達。當時聽大人們講郭老師從上海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山村小學,多數都用了半個月以上的時間,所以他在小學的兩、三年時間裡,真是度日如年,印象中的郭老師都沒有回過家。

記得在1970年的某一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郭老師在採摘野生黃泡果(五葉草莓)的時候被黃泡樹的刺給刺傷了,當時缺醫少藥沒引起重視,後來傷口發炎、潰爛,再後來腳腫得很粗,也不能走路了,才通知他的家人。再再後來就被大人們用自制的擔架抬著去醫院治療,也許是被他的女兒接走。那時我們還小,根本不知道郭老師去了哪個地方、哪個醫院治療,怎麼治療等等。也根本沒有能力去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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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師通過幾次治療,他被刺的那支腳還是留下了無法根治的殘疾,走起路來都只能依靠柺杖,一顛一簸的,很是費力。即便如此,他的女兒,期間對此不知付出了多少令人想象不到的艱辛,何況那時郭老師的女兒才十多歲,千里迢迢獨自一人為父奔波,並且恰逢“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的年代,郭老師妻兒萬水千山的焦掛,非人可想。不僅如此,郭老師的女兒為了治好父親的腳,用自己腳上的肌肉為父更換因發炎燴膿而腐壞了的腳小腿肌和皮,聽說還連續做了幾次更換才免強可以杵著柺棍走路。

那時,同學們都還小、不懂事,還說郭老師那麼高大、細皮嫩肉的,怎麼被小刺紮了一下就廢了一支腳,山裡人只要用針把小刺挑出來就行了,也不會怎樣。但誰曾想,郭老師畢竟是從大城市來的,萬水千山、離鄉背井,更別說水土不服,人生地疏,語言南北了。回想起來,他的女兒真是勇敢而偉大,既是大孝,更是大勇。我從內心深處,深深的敬佩、仰慕......

時間過去五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這件事,它時時烙在我的心裡,甚至成為我不吐不快的一塊心病,不知道我一起的當年同學是否還依然記得曾經的這件事,但我是終身難忘,當我每每想起,就會不由淚眼洭溼,思緒萬千。畢竟是我的啟蒙老師,千里迢迢到偏僻、落後、寓魅的夾皮溝來傳送知識給我們的。我至今還仍然記得他給我們教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至今我都還沒有忘記哼哈的歌,大意是“嗨呀嗨合嗨嗐合嗨......鐵軌壓碎舊世界......嗨合嗨......

不知郭老師現在是否健在?他的女兒如果有工作的話,也一定退休多年了,不知一切是否安好!我期盼郭老師還健康尚在,畢竟沒有戰爭的戰爭年代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了。我想把這個發生在特殊年代的傷心故事如實的告訴大家,真實的寫出來,是因為我對老師的尊重,對責任付出的敬仰,對時代的尊重,對偉大祖國興盛的敬仰。

也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付出與使命,中華民族的繁榮昌盛離不開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的努力和奮鬥,甚至於付出犧牲。就像新冠疫情肆虐中華大地之湖北英雄武漢之時,在黨的領導下,全國人民上下一心,多少英雄挺身而出,忘顧生死,舍小家顧大家,救萬民於危難,可歌可泣!

也許,郭老師他正是那一代人必經的風雨、磨難與人生的寫照!

於2020年3月14日夜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短篇小說

白石鋪的一九七八

(短篇小說)

1

日子像水一樣滑過,春天來了。

父親文而斌被縣教育局任命為鎮中學校長。

2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文而斌走馬上任只燒兩把火,就把鎮中學燒沸騰了。

第一把火,引進績效考核理念,弄出許多量化考核指標,比如班級考試排名、各級各類學科競賽得獎、發表文章、上公開課等等,作為年終評優評先依據,雖沒與經濟掛鉤,但老師們普遍面子薄上進心強,弄得個個壓力山大,撅著屁股把心思放在鑽研業務、提高班級教學質量上。

第二把火,對初中部兩個年級進行統考,根據統考成績重新排名編班,各分成甲、乙、丙班。文而斌說,這是因材施教。甲班,重點班,學生基礎好、接受能力強,配上最強師資力量,確保這部分學生“吃得飽”,營養充足,能更多考入縣重點高中。有點“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味道。分在甲班的同學歡欣鼓舞、挾春風以行,進入快車道,分到乙班、丙班的,垂頭喪氣、多數人破罐子破摔。

我,文鵬程,當然而然地、毫無懸念地、水到渠成地分在甲班。

按歷年班級序列,初一甲班,又叫中十五班。

伴隨改革春風,有一個人翩然來到鎮中學,插入中十五班,引起我強烈關注。我相信,也引起許多師生關注,就像去年,同樣是春天,鎮中學調來一個叫陳麗華的民辦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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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班進來的女同學叫姜妍,是我們化學老師的妹妹。從條件好的縣城城關中學轉學到白石鋪鎮中學,除了生活上有姐姐照顧外,主要是鎮中學狠抓教育質量,率先進行分班教學。班主任如獲至寶,立即讓她當學習委員兼英語課代表。班主任也是我們英語老師。校長文而斌對她也青眼有加,把她當成標杆,總在學校大會上表揚她。她確實優秀,把那些鋼鐵廠、駐軍驕傲得不行的子弟全比下去了!她不僅各科成績都那麼拔尖,五官還長得精緻,人水靈靈的好看!

除了陳麗華老師和姜妍同學,我想,還有一位妙曼的人,在這暖暖春風裡款款而來。她有個美好的名字,叫愛情。無需辦理調動或轉學手續,該來的不期而然就來了,像春來萬物生,像南國生紅豆,像白石鋪鎮上突然新建一個電影院,開啟雙機放映的寬銀幕電影時代。

我曾天真地認為,不管時間如何變化,在文化街,如果你擁有愛情,其它一切事情都變得不重要。而文而斌關於愛情有自己另一番高論。他說,愛情就像一種古老毒品,譬如鴉片,一旦沾上,會有無窮的痛苦。

3

沒錯,該對白石鋪、文化街作個簡要交代。

能夠肯定的是,坐落在白石鋪鎮的最高學府——鎮中學——正大門開在這條街上,所以它有了如此高雅的名字:文化街。隨便說一句,鎮中學沒高中班,除了初中年級,還有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各班級。我的小學也在這所學校讀的。

小鎮南北端各有一口水井,緊挨上游路。鎮里居民全靠兩口水井飲用、煮飯,洗衣漿衫則在鎮南端一個池塘——因形狀像豬腰子,取名“腰塘”——進行。大家都自覺遵守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家裡有一個當過大學歷史系主任的父親,我自然比文化街土著孩子知道得多一些。譬如322國道北通衡陽、長沙,南下零陵、桂林,可以把一個人理想帶向很遠很遠。鎮子東郊,有一條鐵路,湘桂線,它與322國道平行而過。每次,有列車停靠或經過白石鋪小站,都會響起一聲高昂、悠長的汽笛聲,把坐在教室裡年少的我的目光拉向窗外,幼小的心靈便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和隱秘的歡愉。我會因此展開一系列幻想,每一個幻想都有一個將來時的幸福結尾。

進入初中一年級,我們開始學英語。英語的語言語法裡分了過去時、現在時和將來時。

如果說,愛情是一種傳染病,我認為病源在我的同桌張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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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來自萬福嶺公社青蒼江大隊的農家孩子,是學校寄宿生。他黝黑的臉上,寫著淳樸、正直、熱情與害羞。他的性格我十分喜歡。沒按成績分班前,初中一年級一期,我們就在同一班,同桌。自然成為最好的朋友、繼而成為了兄弟。他一邊寒窗苦讀憧憬美好未來,又十分不幸地中了那個外國詩人歌德少男少女鍾情懷春的魔咒!

那個初夏之夜,下了晚自習,張子祥強拽著我出南校門去散步,走在湘桂鐵路與腰塘之間那片稻田的田埂上。蝴蝶和蜜蜂都進入了夢鄉,沒有了白天嗡嗡嚶嚶的聲音。月光如水般寂靜。稻田裡那些白天能分辨出紅、白、紫色的草籽花兒,披一襲銀色輕紗,熱鬧又寂寞。空氣裡瀰漫一種催情的香甜……

突然,張子祥停住腳步,用無比信任的目光盯著我,我說了一個“不說出來便壓得快喘不過氣來”的秘密。他說他喜歡上班裡的女同學胡紅雲了。

胡紅雲家住橫街火車站附近;上嘴唇有一些若隱若現的茸毛,像鬍鬚。私下裡,同學們給她起了個綽號“鬍子婆”。白石鋪鎮流行一句話:“有錢難討鬍子婆”。胡紅雲是班裡文娛委員,身上自然帶有文藝細胞,還在小學,學校組織文藝宣傳隊,學樣板戲,胡紅雲扮演過小阿慶嫂,有模有樣。她跳《紅心向黨》的舞蹈,蘭花指翹得也比別人好看。農村的張子祥暗戀街上的“鬍子婆”,如以家庭條件論,怕是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我必須努力,一定考上大學,就可以大膽追求她了!”張子祥如是發狠地說。

也好,我想。這樣他便有了一股源源不斷的隱秘的學習動力。

回到學校,張子祥進了學生宿舍,我回到家。校長宿舍裡外三間,最外面這間是廚房兼餐廳兼會客室,中間是我的臥室兼書房,最裡間是文而斌的臥室兼書房。

我輕輕推開最裡間房門說:“我回來了。”

文而斌還沒睡,在看書或者備課,頭都沒抬,也沒問我去哪兒了,只“嗯”了一聲。自摘掉右派帽子他就很勤奮,好像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他辦公桌上永遠擺著很多書、雜誌,還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有一次,我溜進他房間,隨便瞟了一眼,看見堆在桌上的書裡還有小學語文教材。我有些疑惑,但沒多想,作為一校之長,各個年級的教材他都要了然於心吧,以便指導教學更能有的放矢。

4

“喂,兩眼發呆,得相思病了吧?”張子祥突然用手捅我一下。

“怕是被你傳染了。”我一愣,如夢方醒。滿臉通紅,發燒了。

剛才,我的樣子一定傻到極點。晚自習一開始,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右前方的姜妍。她坐在座位上思考問題時的樣子可愛極了,左手握著拳頭託著自己左腮,右手將拿著的圓珠筆的筆頭子伸進嘴裡讓嘴咬著,臉上紅撲撲的,像一尊雕塑,我確信她半天沒有動過了。突然,她像想明白了或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便迅速俯下身子奮筆疾書一陣子,然後,再抬起頭,用噘起的嘴將從眼睛那兒垂下來沾在嘴角的髮絲吹掉。我的天啦,那時我腦海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幻覺,她噘起的嘴巴多像樹枝吊著的一顆鮮嫩的水蜜桃啊!

“鵬程。姜妍私下裡這麼喊我的。”我小聲又止不住得意地對張子祥說。其實,也就那麼一次。前天早晨,我在操場跑步,姜妍來找我,說班主任老師找我有事。僅僅因為她直呼我名字省略了姓,我就認為我們之間已經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

當然,學習時間發呆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畢竟是小概率事件,我精力仍然放在學習上。而且比以前更加認真刻苦,學習成績得到更大幅度的提升。我知道,必須在學習上相當拔尖,才能讓姜妍刮目相看。——靠著這豌豆般大小的信念,也真難為了自己,隨時提醒自己,用內心的驕傲戰勝想她的渴望。

時間過得充實又快捷,放暑假了。

文而斌又去衡州市了。

真怪,自下放到文化街,他從來沒離開過這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土生土長就是文化街人,從來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可當校長後,他幾乎每個月都去。起初,我以為他是想念離異多年的母親了,想破鏡重圓。我小心翼翼試探過。他冷著臉說,這不是你管的事!他去衡州是因為工作關係。他還告訴我,一個同學在教育局當局長。

吃過晚飯,天色還早。燥熱使得人更加無聊。我麻著膽子敲響姜妍姐姐的宿舍門,想找姜妍說說話。裡面沒有回應。她可能正坐在裡面房間書桌邊的椅子裡用功,一隻腳架在另一隻腳上,一隻手握著拳頭撐著她五官精緻的頭,我敲門的聲音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流進她的沉思中,然後她會嚇一跳,起身開門。

但是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她不在房間。昨天,在校園操場散步時碰到她,她告訴我姐姐回縣城了,她媽身體有些不舒服,可能要在縣城待上幾天。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說:“你怎麼沒回去?捨不得我吧?”說完自己都嚇一跳,怎麼這麼大膽子,說出這樣的話?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如此厚臉皮呢!她會怎樣看我?不會罵我下流吧?

“呸!想得美吧你!”

還好,她只是滿臉通紅,雙目生輝,壓低聲音回了我一句。但我感受到她話語裡瀰漫著糖分子,因為那種甜蜜瞬間便滲進我心裡,發生某種化學反應。

“我想利用這個假期在數學上好好加點油,先從頭至尾複習一下代數,還想將下學期的平面幾何預習一番。”說完,就像地下黨完成了接頭任務,她匆匆走開了。

“弄不明白的,可以問我。”我說得真誠。這句話追上她,和陽光一道給她好看的背影鍍了一層光暈。我可沒吹牛,數學一直是我強項,同年級三個班級牢固佔據著霸主地位。

她會在哪呢?

我下了樓,走在校園操場上,我看見小學部陳麗華老師宿舍露出燈光。突然記起來有半年時間沒見到她丈夫身影了——哦,他運氣真好,通過老領導關係已調到衡州後勤分部,且在不到一年時間,提升副營職助理員了。——這沒什麼,他調到衡州市,節假日陳麗華搭個車就到衡州過甜蜜的兩人世界了,助理員完全沒必要跑到白石鋪這個小地方了。

去年春天陳麗華老師調到鎮中學不久,她那位連長也從廣西某部回來休探親假了。一個週末,他們夫婦到文化街出租屋,非要請文而斌去她宿舍喝酒。那時文而斌還不是校長,但北大高材生、大學教授身份,讓他們心生敬慕。我也被一道喊上。

酒酣耳熱之際,連長拉著文而斌的手,一再表示:“任何人進步都有貴人相助。您就是陳麗華的貴人,是我們家的貴人!”

說得文而斌熱血沸騰,口裡卻連連謙虛,不敢當不敢當。

連長說,他正在辦調動。後勤部衡州分部主任是他們師副師長提升過來的。這位主任恰好是他當新兵時的新兵營營長,因為發現新兵小匡機靈勤快,挑中擔任了通信員。新兵訓練結束後,營長又把他要到自己營,還是放在營部擔任通信員。

那頓酒連長和文而斌喝得都很盡興。離開時,陳麗華老師送了我一頂嶄新的軍帽。我高興壞了,對她的好感驟然飆升,晚餐對我的怠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要知道前幾年,誰要是有一頂軍帽戴在頭上,走在街上眼睛都是往上的,唯一要警惕的是,突然冒出來一個人將帽子搶走。現在,還是青少年的心愛之物。

他回來了嗎?如果回來了,此刻一定坐在廚房兼客廳的餐桌邊,一邊看著漂亮的妻子為自己炒下酒菜,一邊講部隊裡發生的有趣的故事吧,用滔滔不絕卻又隨意自然的語氣。我和文而斌一樣,喜歡這個風趣的軍官。根據部隊政策,他有資格讓妻子隨軍了。——陳老師就要調衡州市了,風聲早傳開了。前一陣子引來學校多少女老師的羨慕嫉妒恨:“讀書好不如長得好,長得好不如嫁得好!”“人比人真是氣死人!”“人的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可大半年過去了,只聽颳風不見下雨。那些嫉妒她的人又開始為她操心了。她本人倒安之若素,每天讓妙曼身材頂著那頭驕傲的大波浪濃密長髮行走在校園裡。

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去她家的窗戶看一看的衝動。

然而我穿越校園,從南門出了學校。漫無目的地走著,有一會兒,就站在腰塘邊,朝遠方凝望,目光穿過附近的水稻田,越過湘桂鐵路,直到我能看到的地平線消失於天邊最後一抹晚霞,白石鋪鎮深深鑲嵌進夜色之中。

我在腰塘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坐下來,看著水面,任思緒無意識地盪漾。

我在那兒花了一個小時發呆,直到暮色完全四合。

第二天上午,文而斌從衡州市回到文化街鎮中學,他將一本《湖南教育》雜誌遞到我手裡,讓我去交給陳麗華。

陳老師又發表論文了。

“第三篇了。”文而斌像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

路上,碰到我的班主任,她嘀咕一句:“一個高中畢業,民辦教師,有這麼高水平?”

這也是我的疑惑,但我見到陳麗華老師時並沒表現出來,也不問她。她好像知道我要去似的,臉上盪漾著親切的微笑,接過雜誌同時遞給我一個塑料袋。我一看,三個黃澄澄的水果,覺得眼熟卻實在是從沒見過。

“芒果。”陳老師笑出了水果的甜味。

哦,我恍然大悟,小時候在湘桂線兩側撿拾香菸盒折三角板,見到過一種《芒果》牌香菸,上面就印著芒果圖案。這也太珍貴啦!“文革”期間,據說外國友人送給毛主席一籃芒果,偉大領袖自己捨不得吃,都送給了正在戰天鬥地的工人。

這,太珍貴了!

5

暑假快要結束時,鎮中學發生一件讓人羨慕不已也議論頗多的事,陳麗華老師被縣教育局直接下達指標,從民辦教師轉正為公辦教師。

在鎮中學近十年曆史裡,這是首例!

6

“第一雨落下,殺死了夏天。”五年後,當我坐在省城某重點大學窗明几淨的圖書館閱覽室讀到希臘詩人埃利蒂斯這行詩時,已進入大三年級。我讀數學專業,卻莫名其妙愛上了詩歌。

我回想起鎮中學那個多事之秋。

到了秋天,就進入初二,也就是初中畢業班。我們成了整個鎮中學的“老大哥”了。那時遵循“學制要縮短,教育要加強”的指示,初中高中都是兩年制。

人生要是有了目標和動力,活得就充實多了。

那時白石鋪晚上經常停電。只要停電,我們班就在教室裡前後各掛一盞煤氣燈照明,進行晚自習。煤氣燈燒的煤油,通過在密閉容器裡強力打進空氣,使煤油氣化後再燃燒。

煤氣燈發出絲絲的聲音,燈光照在張子祥頭頂上,像一團從他硬而短的頭髮上燃起來的火焰。“但願這是一團希望之火!”我也在暗自加油,又在心裡為他祝福。

張子祥遇到難題時那副冥思苦想認真的樣子太典型——“把萬千寒窗苦讀眼巴巴盼前程的莘莘學子悲苦都濃縮在自己臉上”,我這樣打趣過他——眉頭緊皺,額頭露出深深的川字紋,眼睛收縮擠壓著鼻翼,臉上塗著一層“防冷塗的蠟”。

這個秋天,文而斌也像打足氣的煤氣燈,燒起了出任校長來的第三把火。在一個秋高氣爽豔陽高照的週日,成功舉辦了這所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屆田徑運動會。

這次運動會讓學校發現了張子祥、張子祥也發現了自己的體育天賦和潛力。老師鼓勵他將來就報體育生,文化成績要求相對低得多。考上大學的勝算就大得多。張子祥找到了自己更明晰的方向,像開足馬力的發動機,每天歡快地運轉著。

“她對我嫣然露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後來張子祥悄悄對我說,充滿幸福感。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鬍子婆”胡紅雲,她是運動會“拉拉隊”隊長。

天啦!怪不得有人說戀愛中的少男少女都是詩人。這樣酸溜溜的話,居然出自張子祥口裡,只能說,這一刻我的驚詫無法形容!

7

鎮中學公共廁所隔音效果實在太差!一個週日的早晨,我在公廁“蹲點”,聽到女廁所那邊有小學部兩個女老師說話的聲音。她們說陳麗華老師和她那位助理員離婚了,原因大概是陳麗華老師不能生育。

後來,也不知道什麼緣由,我無意間問文而斌關於陳麗華老師離婚的傳言。

“這是你該管的事嗎?”文而斌冷著臉噎了我一下。

這確實不是我該管的事,我應該一心一意只管好自己的學習。

8

十月,我和姜妍經過層層考試篩選,將代表縣裡到衡州市參加學科競賽。這讓整個鎮中學像過節一般興奮和熱鬧!一個縣區一科只能有五名選手參賽。我被選中參加數學和物理兩門,姜妍參加化學和英語兩門。一個小小白石鋪鎮中學能派出兩名學生參加市裡的四科競賽,在全縣也引起了轟動。

出發前,我對文而斌說,想在衡州比賽完,多留一天。文而斌沉吟一會兒,沒多說什麼,破天荒給了我十元錢。我想他應該知道我想幹什麼。

比賽完正好週末,姜妍先回縣城家裡待了一晚。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去見見母親的想法。都十一年沒見了,早習慣沒有母親的日子,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她。我回到兒時生活過如今闊別多年的衡州師院看看,又在其他地方晃悠大半天。當晚,還是住在比賽時縣裡安排的招待所。不過,這一晚自己掏錢。

等我和姜妍都回到鎮中學,才知道外出比賽這三天,鎮中學發生了一件多麼大的事情!

我的同桌張子祥死了!就在昨晚,被火車軋死了!

也許是運動會上取得三個第一、自己又明確了考體育專業的方向,張子祥覺得大學的大門已經向他打開了,他空前膨脹,飄飄然不知自己是誰了。就在我和姜妍出發那天中午,他趁人不注意,突然給胡紅雲遞了張紙條。

那個對他“夢幻般嫣然一笑”的“鬍子婆”一看紙條,像受到天大的侮辱,紅著臉衝進班主任老師辦公室,把紙條往班主任面前一送,說了聲“他張子祥欺負人!”,眼淚也跟著要出來的樣子。其時,班主任正在找一個學生談心,而這個同學是個大嘴巴。

不出半天,張子祥便成為鎮中學初二年級三個班全體同學的笑柄!

整個晚自習,張子祥都沒在教室裡。我也去比賽了,教室同一排空出相連的兩個座位很打眼。班主任老師問班裡其他寄宿的同學,同學也不知道,只說,吃晚飯也沒見著他。班主任報告給文而斌。文而斌倒是很重視,派了幾個同學到白石鋪街上到處去找找,又派一名男老師和一個同學連夜趕到青蒼江張子祥家裡。都沒找到!文而斌、班主任,以及隨報信老師一同來鎮中學的張子祥的父親,都坐在學校教師會議室,通宵未眠。

第二天早晨,張子祥出現了,是被白石鋪電影院兩個工作人員押著到的學校。原來,因為同學們取笑,無地自容的張子祥早早潛伏到白石鋪電影院裡,他想看一場電影來舒緩內心的憋屈。

那晚放映《五朵金花》,票價五角,遠遠高於我們的生活。提前潛伏進電影院,等放映開始時,不佔座位,只坐在銀幕背面地板上,仰脖子偷看電影本是我的發明。我和張子祥採用這種方式一起偷看好幾次了,雖然一場電影下來,我們的脖子痠疼得麻木了,也值得。

我們語文課裡學過一句話:“屋漏偏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偏偏應驗在張子祥身上。那晚放映的膠片偏偏中途斷了,等待接膠片的這段時間,電影院燈光都打開了,銀幕後面有個腦袋就暴露了。

電影院要按照票價的十倍罰款,張子祥怎麼可能拿得出這筆“鉅款”?又說,沒坐座位,看的反面,少罰一半。也沒有,反正身上沒一分錢!這就不客氣了,張子祥在電影院關了一夜。

氣得臉鐵青的文而斌還得陪著笑臉好言送走電影院工作人員,轉身狠狠地說,要在全校通報處分!滿臉羞愧又暴跳如雷的張子祥父親,當著文而斌和班主任面就給了張子祥一記響亮的耳光。

張子祥就這樣帶著印在臉上的五根手指印回到班裡。這天,下著陰冷的秋雨。

晚自習,張子祥又失蹤了。而且,這一天他都沒到學生食堂吃飯。

事後有人說,看見他冒雨奔跑在鐵道上,後面的火車汽笛叫得驚天動地,車頭巨大的燈柱照著。而一個少年狂奔著,像神話裡追趕太陽的夸父,最後絆倒了,死在車輪下。搜遍張子祥課桌所有書本和作業本,沒有發現任何可以作為遺言的隻言片語。他的死是偶然事件還是有預謀的自殺,成了一個謎。

我和姜妍回到學校這天還在下雨,陰冷陰冷的。這兩天的變局太出乎我們意料,彷彿冥冥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推著張子祥在加速度走向死亡。我在心裡像推算一個幾何證明題那樣,把過程進行了分解:首先,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避免的。接下來,一切又成為了不可避免,而且一步緊跟著一步推進。事實就是如此!

晚自習,人,我們坐在教室裡,心,其實都在想著張子祥。

我傾向於偶然事件。姜妍說自殺的可能性更大,這幾天接連發生的事情,巨大的痛苦讓他心裡繃著的絃斷了,只有用這種極端方式來結束一切。

“如果是自殺,那就太自私了!他想過我們這些朋友嗎?想過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供他上學的父母嗎?”

“你這樣講不太公平。如果張子祥選擇的是自殺,那麼他腦海裡也一定無數次掠過了這些人,並與自己情感作你死我活的鬥爭。也許,最後一刻他還想起過、後悔過,可一切都晚了……”姜妍沒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夜色。

看來姜妍比我想得更深遠,也比我看問題全面。有時,生命在你完全不想失去的時刻失去了!只那麼一瞬間,根本剎不住的奔馳的車輪便將張子祥的生命從他自己的環抱和困惑中奪取了。但我還是心存歉意,我想,如果我不去參加什麼鳥比賽,可能一些事情就避免了!

下了晚自習,我、姜妍,還有幾個寄宿生都沒離開教室,乾脆把教室後面的座位移動一些,闢出一塊空地。我們圍坐一起。我將張子祥課桌裡的書和本子,捧了出來,一張一張撕下,點了一堆火。是為他燒紙錢?還是將書本寄給天堂的他?也或許,我們都感覺很冷,需要燒一堆火取暖。

秋夜真的好冷!我感覺今年的冬天會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它提前來到了白石鋪。

那天夜裡,我整夜失眠,躺在床上做著開燈關燈的無聊遊戲。夜晚的文化街和鎮中學的各種聲響都參與到這個遊戲中來。我想著自己和張子祥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我希望那些聲音裡有一雙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張子祥回來了,對大家說他只不過是和大家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玩了把暫時失蹤,他還要考上大學體育專業呢。

唉,多年後,我讀到一篇外國小說,記住裡面一句話:“世界上的事總是發生得要麼太早要麼太遲,如果每一件事都精確地發生在恰當的時間,那該是多麼地憂傷而又迷人啊!”

9

醒來後,我十五歲了。這是件令人振奮而又憂傷的事。

這個年齡對任何一個少年來說都那樣,盼著長大又害怕長大。我常想,或許每個人的身體裡也藏著樹一樣的年輪吧,只是自己看不見而已,每過一年,就多一道圈。

我的生日是臘月小年過後第二天,過生日時,學校都放寒假了。所以長這麼大,還沒有同學為我過過生日。這次期末考試,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英語、生物七科考試,我總分全校第一。而且除政治課外,單科都在全校前五,其中,數學、物理、語文第一,令我尤其開心的是,這次英語成績進步幅度大得出乎意料,只比又得了滿分的姜妍差零點五分。我總分奪冠,姜妍自然屈居亞軍了。

過了春節再開學,就是初中最後一學期了。再過兩年高中學習,我將滿懷信心走上高考的戰場,一試身手。我憧憬又期待。我想只要這樣努力下去,我也拿出文而斌當年的實力,考進北大、清華。

可能是獎勵我學習成績的突飛猛進,文而斌見我醒來,拿著一個紙盒遞給我,給你的。他說。我忙打開,呀!是一雙白網球鞋!這是我盼望已久的東西!

“喜歡就穿上吧,別等過年了。”

“好呢!”還沒等他發話,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鞋帶往鞋面上那些鋁皮鑲邊的小圓孔穿線。

放寒假了,學校的食堂暫時停夥,對於做飯,我們父子誰都不在行,只好用辣蘿蔔下水泡飯做早餐。但我吃得有滋有味。文而斌說,中午,我們去下館子,到橫街的第一飲食店慶祝一下。

臨近中午,文而斌從家裡拿了個鋁製飯盒、帶著漆伯孃家釀的半瓶子米酒,和我來到橫街的第一飲食店。店子大廳沒幾個人,我們選了個靠街面窗子前的桌子坐下。文而斌去窗口買了竹籌,再交到廚房大師傅手裡。不一會,一碟溜豬肝、一碟紅辣椒炒油渣、一碟藠頭炒鴨蛋、一碟素炒白菜、一碗蔥花蛋湯,和兩缽子蒸米飯送到桌上。這,太奢侈了!文而斌將那碟紅辣椒炒油渣倒進帶來的鋁製飯盒裡,一邊蓋上蓋子一邊說,這個留到晚上加餐。

文而斌饒有興致地喝著米酒,我興致勃勃地吃著可口飯菜。吃著吃著,突然忍不住笑起來。

“傻笑什麼?”

“突然想起陳麗華老師家那個連長講的笑話來了。”

“這樣啊。”文而斌也展顏一笑。笑一下後,便低頭喝了一大口米酒。他不再說話,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只顧著自己有滋有味地吃,真是大快朵頤。

吃完飯後,文而斌變魔法一樣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電影票遞給我:“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吧,《小花》。你自己去,我下午還有點事。”

我覺得有些不認識文而斌,哦不,我父親了!儘管這是陰冷的冬天,我的心卻被春陽暖著,更像是被春雨澆透的泥土,鬆軟得隨便插一根樹枝都會生根、發芽、長出茂密的葉子來。

和父親分開後,我興沖沖趕到離鋼鐵廠不遠的鎮西頭電影院。電影開演還早,還有四十分鐘。我在電影院前面的路上晃盪著。突然,我想起了張子祥,一股悲涼襲上心頭。僅僅因為沒錢買票又想看那場電影,結果被抓住、被罰款、又被學校處分、還受到同學們冷嘲熱諷,最後在秋天的一個雨夜,狂奔在湘桂鐵路上,慘死在車輪下!

相比於張子祥意外死亡事件給我心靈帶來的衝擊,姜妍對我的委婉拒絕根本算不得什麼了。我並沒失戀,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只不過,青春萌動時內心產生的某種情愫罷了,最多也是我個人短暫的單相思罷。在我們一起去衡州參加比賽那次,她用班主任老師那樣的口吻對我說,我們還很年輕,應該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她還告訴我,她學英語這麼認真,是想出國留學,她要做中國的居里夫人。

在我十五歲生日這個多雲陰沉的午後,在電影放映之前,因為想到了張子祥、姜妍,就這麼鬼使神差地放棄了《小花》,沒精打采地回到鎮中學,回到自己家。

房門是關著的,我站在那兒從褲兜裡掏出門鑰匙正要插進安在門上的鎖孔時,突然聽到房裡有聲音傳出。我一愣,屏住呼吸將一隻耳朵輕輕貼在門上,確實聽到有人在壓低聲音,捏著嗓子說話。

不會是小偷。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居然那麼冷靜和理智,迅速將突然冒出來的衝進房門的衝動按下來了。我躡手躡腳從家門走開,進了學校公共廁所裡。這個公廁的前牆上用磚頭砌的窗戶,遠遠地能看見校長房間的門。好在現在放寒假了,學校沒有了學生,老師們大多也走了。廁所沒碰到任何人,避免了尷尬和讓人生出的可疑。

過了好一會兒,校長宿舍門打開了,伸出來一個頭,是文而斌。他向校園裡掃視一遍,門又關上了。再過不到兩分鐘,門重新打開,一個穿著紅色女式大衣、披著一頭大波浪長髮、用一塊白色圍巾纏住了臉的女人一閃,出來了,迅速離開校長室。從體型和穿著,我知道她是誰。隔著那麼遠,我眼裡冒出的火也能燒著她的頭髮、白圍巾和紅大衣,將她燒成一個面目猙獰的醜八怪!

那一刻我是多麼羞愧難當,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我寧願自己是任何人,哪怕是個不知父母是誰的孤兒,也不要是現在的我,是文而斌的兒子;我寧願此刻站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只要不是站在這裡,站在這骯髒的校園裡!

我從廁所出來,冒著寒風跑到鎮子東郊的湘桂鐵路旁,我當然不絕會學張子祥,那麼輕率地將寶貴的生命拋擲在鐵軌之下,我只是想將心裡鬱結得快要堵住喉嚨眼的悶氣找個地方釋放一下,比如讓凜冽的北風吹散。我沿著鐵路邊的路基往南走,漫無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大約四五公里吧,念小學低年級時,我和夥伴們經常沿著鐵路兩側一邊走一邊搜索,撿拾旅客們從車窗丟下來的香菸盒。每次都走上四五公里甚至更遠,然後返回到文化街後,清點各自的戰利品,如果誰這次撿到了高級香菸煙盒,比如中華、大前門、上海、恆大牌,會歡欣鼓舞開心很久,我們再小,也知道能抽這牌子香菸的人一定是大人物。這樣的煙盒曾經被大人物揣在衣兜裡、拿在手中,最後因為完成了使命而被拋棄,又因為主人乘坐列車才從遙遠的我們不知道的遠方輾轉到我們手中,被我們珍愛著,也是有幸的。這些香菸盒那些品相好的,被我們糊貼在房間的土牆上,更多的我們用來折成三角板,在地板上互相輸贏。

五十年相隔,如今您在哪?

走得有些累了,找一處地方坐下。這段時間來往了好幾輛列車,沉重的車輪摩擦著鋼軌發出“咣噹”“咣噹”的響聲。其中,有一列開往南邊的列車,上面裝著用軍用帆布包著的大炮和汽車,列車中間還有幾節悶罐車,坐著不少當兵的。有一段時間了,我們間或就能看到這樣的軍列往南邊開。這情形以前只在打仗的電影裡見過。當然,那個時候並不知道我們國家即將在邊境發生一件持續多年的大事,而這件持續的大事還會牽涉到我們的同學。直到春節過後不久,我們才從高音喇叭裡播出的新聞聯播知道了,中國曾勒緊自己褲腰帶無私援助多年的好鄰居越南與我們反目成仇了,邊境燃起了戰火。這是後話。應了文化街老輩人說的老話:“碗米養恩人,鬥米養仇人。”

這個寒冷的冬日下午就這麼流逝了,卻在我意識深處形成一個滲漏的黑洞。回家路上我的心情差不多平復下來,我想文而斌算得上是一個優秀男人,只是命運多舛,離異多年,有七情六慾;陳麗華如今也是獨身女人,無牽無掛,或許這是兩個離異孤單之人的相濡以沫?他們完全可以以愛情的名義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這樣偷偷摸摸,是還有什麼顧忌嗎?這是文而斌愛情第二春嗎?如果是愛,會不會也有某些無奈和妥協呢?這樣胡思亂想著,有氣無力地回到鎮中學,低頭進了家門。我想我最後把剛才那些想法都關在門外的寒風裡了。

我倒像個犯錯的孩子,不敢正眼看文而斌。

“鵬程回來啦?”文而斌看來一直在等我。

“嗯。”

“情緒不高嘛。電影不好看?”

“嗯。”

“……那就吃晚飯吧。”

還那樣,辣蘿蔔,水泡飯,不過比平時多了碗紅辣椒炒油渣,是中午文而斌用飯盒從館子帶回來的。

那晚,我在日記裡寫道——哦,為了提高寫作能力,我聽從了姜妍建議,從夏天開始每天都寫日記——

“一九七八年這個冬天,我是整個白石鋪鎮最孤獨、最憂傷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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